柳雪濤早就止了哭泣,身後盧俊熙低聲說了一長串的話,她只聽見了一句:你好了,我自然就好……
靠啊——這是什麼屁話?怎麼那麼像是某產品的廣告詞?猥瑣,絕對的猥瑣!
然,柳雪濤還沒來得及反駁身後這個討厭的小屁孩,車外邊有人朗聲笑着走到了跟前,外邊的車伕還恭敬地問安:“二舅爺好,奴才給您請安。”
“嗯,你們家少奶奶在車裡?”柳明澈說着,便走近馬車跟前,擡手掀起了車廂的簾子,笑道,“到底我不放心,想來接你們二人回城呢,想不到卻在這裡遇到了。”
柳雪濤用胳膊輕輕地往後頂了頂依然摟着自己腰的盧俊熙,微笑道:“有勞二哥了。瞧我這一趟折騰的,居然把二哥都驚動了。”
“俊熙說的,若是兩天後他不回來,便讓我出來迎接。我想啊,何必等到兩天後?晚些不如早些,不然在家裡等着也是瞎擔心。”柳明澈伸出手去,柳雪濤便拉住了他的手慢慢的站起身來,也不用車伕給放梯子下車,只就着柳明澈的胳膊一摁,便輕巧的跳下去。
倒把柳明澈嚇了一跳,趕緊的伸出另一隻手去扶住了她的腰,低聲呵斥道:“都嫁了人了還這麼調皮,若是扭了腰扭了腳,看你還跳不跳了。”
盧俊熙在後面下豐,看到這副情景一張臉都綠了。
只是礙於柳明澈還在面前,又不好多說,怕是得罪了這位二舅哥,這女人將來又給自己氣受。不過呢,這死女人也忒沒把自己放在眼裡了,當着丈夫的面,就讓別的男人摸她的腰,真是氣死人了!
不行,晚上一定要好好地收拾她,收拾到服服帖帖爲止!
下了車,柳雪濤方定睛細看。原來這是一片背陰面陽的緩坡,腳下的土質便是紫色沙質土,最適合橘子生長的土壤。
橘子乃是多年生常綠灌木,此時雖然是冬天,但那樹上的綠葉依然還在。只是黃橙橙的橘子已經不見,偶爾有幾個遺漏的掛在俏枝頭,卻因此時天色已晚,無論柳雪濤怎麼找也找不見。
“傻丫頭,找什麼呢?”柳明澈見柳雪濤翹着腦袋左顧右望,便走到她身邊拉住了她的手,牽着她往前面的草屋方向走,又回頭叫了一聲:“俊熙,三公子在裡面呢,剛剛還跟我誇你。”
盧俊熙聞言,忙丟了心中的不痛快,疾走兩步跟上來,悄聲問道:“世子爺怎麼也來了?二哥不是說專程來接我們的嗎?”
柳明澈笑笑,他和慶王世子趙玉臻自然不是專程來接自家妹妹和妹夫的,原來這位世子來紹雲縣時便奉了慶王爺的命令,要暗暗地查看一下江南的水治狀況。
這幾年來紹雲縣一帶連年春寒夏澇,皇上龍體微恙,又顧不上這些,可這一帶乃國之糧庫所在,這裡欠收,整個朝廷便要吃緊,水治一事,朝廷連年撥款下來命各級官員用心整治,可只聽見打雷不見下雨,災荒依然是年年都有,不過是大大小小,各處不盡相同而已。
慶王爺身爲皇上的親兄弟,早就有心下來查看水治工程,但又總是被其他事情牽絆住。這次恰好柳明澈因家事告假回紹雲,慶王爺便命自己的兒子趙玉臻隨行,暗暗地查訪這一帶的水治工程到底是什麼樣子,各級官員是真的用心整治不見效果,還是一級一級私吞了治水的銀子,連年叫喊着災荒卻拿了銀子不幹活。
趙玉臻在紹雲縣這些時日,已經讓柳明澈各處都走了一遍,大大小小的莊園村落也都看的差不多了。眼看着年關將至,他們也要回京跟王爺覆命去了。所以臨走之前,這位世子爺定要撿着各處重要的河道樞紐再細心的查看一番,要親自制定出一套完整的治水方案來獻給他的父王,然後呈給皇上,以解朝廷之憂,萬民之苦。
柳雪濤隨着哥哥拉着丈夫,三人陸續進了這座外邊看上去寒酸之極的茅草屋後,立刻被擺在屋子正當中那張大大的桌案上鋪着的一張大大的地圖給吸引住,她一時忘情的掙脫開柳明澈的手,她急匆匆的走上前去彎腰細看,不防砰地一聲碰到了一個硬物,卻渾然不在乎,只是盯着這張六尺多長的地圖貪婪的看着,溝溝壑整蜿蜒曲折,每一個村莊,每一條路,每一條河流溪水每一棵樹這地圖上全都標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站在桌案裡面的趙玉臻原本正在皺着眉頭在小童端着的燭光下細看這山坡附近的水治狀況,卻忽然被一個烏溜溜毛茸茸的東西撞了一下,猛然吃痛擡起頭來,卻見一個玉色雲紋衣衫的少年已經彎腰低頭全神貫注的看桌案上的輿圖,好像剛纔撞了人的根本就不是她!
“雪濤?!”柳明澈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慌里慌張闖進去,見了世子爺也不問安行禮,只顧爬到桌案上去研究那副輿圖,心裡便哀嘆一聲,這丫頭如今越發瘋魔起來!
盧俊熙卻暗爽,心道還是我媳婦厲害,根本沒把這世子爺放在眼裡呀!
至於擔心?盧俊熙纔不擔心呢,他心裡一直記着母親出喪那天,這個高高在上的世子爺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居然讓自家媳婦叫他什麼‘三哥’的事情。
柳雪濤有個大哥二哥自己認了,縱然不是一母所出至少是庶出的哥哥,柳家無嫡子,兒子也沒什麼嫡庶了。
可這個高高在上的世子跟着搗什麼亂?好好地做你的世子爺去,跑來給我媳婦當什麼三哥?你個倒黴催的!活該,碰死你!
盧俊熙幸災樂禍的慢吞吞給趙玉臻行禮問安,柳明澈已經拉着自己的妹妹給世子爺賠罪:“小妹莽撞無禮,世子爺莫怪,爺若是生氣責罰,求您開恩,讓明澈替她領了吧。”
趙玉臻笑着搖搖頭,看着臉色泛紅的柳雪濤說道:“之前已經說過了,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我都準她叫我一聲‘三哥’呢,難不成我這做哥哥的還跟自己的妹妹過不去麼?再說了——”
趙玉臻說着,人已經轉過大大的桌案走到柳雪濤面前。他低頭看着燭光下柳雪濤越發秀麗嬌美的臉龐,揶揄着笑道,“我就不信,她一個女兒家的腦袋會比我這個大男人的腦袋還硬,怎麼我都被碰的眼冒金星,她卻像是沒事兒人一樣?莫不是這頭頂上做了弊不成?”
說着,趙玉臻居然擡手去摸柳雪濤頭頂的髮髻。
柳雪濤嚇得趕忙往後一躲,躲到盧俊熙的身後,躬身施禮道:“世子爺見諒,是我剛纔看見那地圖,心裡一時激動忘了規矩,請世子爺責罰。”
“地圖?”趙玉臻的手在半空中略停頓了一下,目光從盧俊熙的臉上掃過後便指着桌案上的輿圖淺淺的笑道,“你是說這紹雲縣的地形輿圖?”
“是。”柳雪濤在盧俊熙身側後,被他悄悄地牽住了手,點頭小聲回答。
“拙荊莽撞,衝撞了世子爺,是學生之過,學生甘受世子爺責罰。”盧俊熙的手悄悄地拉着柳雪濤的小手,心裡受用的很——這女人還不傻,關鍵時刻知道躲到自己丈夫身後去,嗯,小女人家就應該如此,太要強了也不好,男人的面子還是很重要的。
“罷了罷了,我都說了我這當哥哥的不會跟自家妹子計較,你又囉嗦這一套。當我不知道她是你媳婦麼?”趙玉臻人精似的,怎麼可能瞧不出來盧俊熙眼睛裡的開始的醋意和此時的洋洋自得,心想這個臭小子得了個好媳婦還在爺跟前賣乖。
哼!早知道柳家有這麼有趣的女兒,本世子說什麼也要趕在他前面討回去做個側夫人……
哎!始終是晚了一步,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還是有道理的。
趙玉臻心中一感一嘆之間,這橘子林的主人已經端着一大盤黃橙橙的橘子進來,熱情周到的說道:“諸位官老爺還有公子爺大少爺,小的這裡沒什麼好招待幾位的,這新鮮的橘子是前幾天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是掛在樹梢上熟透了的極好的橘子,請各位嘗一嘗,比那些帶着綠便摘下來送到城裡去賣的要甜得多呢。”
“好呀,怪不得之前咱們吃的橘子都是酸的呢,感情都是你們這些人搞的鬼,居然把不熟的摘下來弄到城裡去賣,把這熟透了的留在家裡自己吃。”柳雪濤一邊刺撓這果農一邊伸手抓了個橘子自己剝開。
這果農乃是小董家村人,這片山坡也是小董家村的土地,和那些稻田一樣同樣屬於盧家的產業。
柳雪濤查過賬冊,往年這片橘子林都是往東家上交銀兩,這裡一片緩坡一共是五十六畝地,按照薄沙田交租子,一年上交銀子九兩五錢,折算到二十一世紀的銀價不到三萬塊錢的樣子。
這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這都是個極便宜的事情。
這五十多畝地一年的收成,怎麼着也要二十多兩銀子吧?如果年景好,估計也有三十兩銀子的收入。
這老頭一年到頭忙活下來,比那些種稻子的農夫們舒服多了。而柳雪濤這一次出來查看莊子,主要以糧食地租爲主,這些畜牧林業等農副業暫時沒有放在心上。
於是她拿了個橘子慢慢的剝開,咬了一瓣橘子在口中,果然香甜可口,一不小心那汁水便順着嘴角流下來,慌得她忙找帕子去擦,卻冷不防有人已經伸手過來,一方潔白的帕子在她的嘴巴上一抹,便是豔麗的一抹橘黃色。
“急什麼,守着一片橘子林,還不夠你吃的麼?”盧俊熙半是嗔怪半是嬌寵的低聲說話,眼睛卻只盯着她溼漉漉的小嘴巴使勁的看。
柳明澈暗暗地哀嘆一聲,已經拿了一個橘子替趙玉臻剝開遞過去,並側身擋住了那邊的燭光,用身影掩飾了這邊一對小夫妻的打情罵俏,又陪笑問道:“世子爺帶了這輿圖出來,可是要現場制定一個可行性的策略交給王爺?”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趙玉臻心裡裝着正事,便拉着柳明澈回到桌案跟前,指着輿圖上的一條河道同他議論起來。
盧俊熙趁機偷偷地捏了捏柳雪濤的臉蛋兒,今天他才發現,他媳婦的臉蛋看上去瘦瘦的沒什麼肉可捏上去卻軟軟的,手感非常好,摸了一次就上癮了。反正摸其他的地方不方便,暫時摸摸臉蛋兒總還是可以的。
柳雪濤恨恨的瞪了一眼,又用眼神示意屋子裡還有別人在。便甩開了盧俊熙的手,悄悄地蹭到自己的哥哥身後。
只聽趙玉臻正指着輿圖上的一處河道對柳明澈說道:“江南爲我朝財富之區,此地區一旦發生水災,必然嚴重衝擊朝廷的財政收入,北疆戰亂,西疆安撫,河北直隸山東一帶黃河年年災荒,所有的糧草都指望江南這片土地。這裡若是出事,朝廷可就真的是寸步難行了。”
這些柳雪濤都知道,這是最基本的地理和歷史知識,在二十一世紀,小學和初中的課本上都有。
所以趙玉臻說這話的時候,她附和着點頭。
柳明澈便接着說道:“可是,吳江中下游河道淤塞嚴重,浦江下游河道也遭淤積,以致每逢天降大雨,江南地區即成澤國。單單說邵雲縣的河流,雖然年年清淤,但真正暢通的也不過十之五六。還有很多河道根本就無人治理,就像這一段,這裡的百姓都稱這裡爲‘五月河’,意思是,到了來年五月這河裡纔會有水。冬天到春天,兩個季節這裡面都是乾的,河底的草都會枯黃。”
柳雪濤有些臉紅,悄悄地看了一眼盧俊熙。
盧俊熙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根本就不在乎這些。
趙玉臻點點頭,嘆了口氣,接着說道:“戶部主事夏侯惇今年春天親勘災區,其認爲吳江整條河道既淤塞嚴重,已失去疏泄河水功能,決議捨棄;因此爲疏泄吳江上游的河水,則於其中段的北岸,開挑夏家浦,新準水等支河,引河水向北流,經柳家河入海。至於整治東江下游河道,則認爲其河牀已淤塞成平地,施工困難;另於範家灣另開新河道以取代之。你看這方案如何?”
柳雪濤聞言,立刻擺手說道:“這方案十分的不妥,絕不是百年大計!”
“哦?”趙玉臻轉頭驚訝的看着柳雪濤,認真的問道:“願聞高見。”
柳雪濤便上前兩步,款款的說道:“此一治水方案,雖能速息水患,但吳江原爲疏泄洞湖水入海的最主要幹河,一旦完全失去疏泄河水的功能,必然給江南地區帶來無窮的水患……”柳雪濤面對這幅地形輿圖,以邵雲縣爲中心,連帶着周圍幾個縣把吳江,東江,秦水,淮水,荊溪,苕溪等連接江南幾省的主要江河干線全部指點了一遍。
趙玉臻真是如遇知音,高興地拉着柳雪濤的手,一時都忘了男女之別,一疊聲的問她要更好的建議。
柳雪濤被盧俊熙暗暗地拉了一把,恍然間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多了,於是訕笑了兩聲,搖搖頭說道:“民婦哪有什麼好的建議。就這點事情也不過是這幾天我冥思苦想的結果。不怕世子爺笑話,剛剛我二哥說的那個‘五月河’的事情,就是我們家莊子上的一個混賬莊頭兒禍害的。我已經把那人捆綁了送到縣衙去聽憑縣臺大人處置了。世子學貫古今,自然有更好的辦法。民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此時已經是江郎才盡了。”
趙玉臻已經瞧見了盧俊熙臉上不悅的神色,也看見他的手在柳雪濤身後悄悄地拉她的衣襟。一時也意識到是自己有些過分了,雖然柳雪濤穿着男裝,但她畢竟是個女人,是盧俊熙明媒正娶的妻子,自己縱然是皇室宗親,也不能逾越了這男女之間的禮儀。
於是趙玉臻悄悄地放開了柳雪濤的手,乾笑幾聲對柳明澈說道:“明澈呀,這個妹妹,我是認定了。回頭我便叫人把見面禮補過來。如今妹妹是盧家的大少奶奶,這事兒除了你們家柳老爺子之外,還要盧大少爺點頭才行。俊熙,你也別捨不得,我是愛惜你媳婦的才華才認她爲妹妹,雖然我叫她妹妹,心裡可是沒把她當成女孩子家,卻把她當成自家兄弟呢。”
盧俊熙聽了這話,知道這位世子爺是拐着彎的給自己找個臺階下,於是也不好真的怎樣,忙忍着心頭的不快乾笑道:“世子爺垂愛,是我們的福氣。”
“呵呵,應該說認識你們,是我的福氣。都說你盧大少爺娶了柳家大小姐是天作的姻緣,你媳婦如此博學,你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你媳婦今兒出彩,你也別埋沒了才華。有什麼好的意見儘管說出來,今天我可是要虛納天下英才,聽取百家真言。不過,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們趕了一天的路,必然餓了,”說着,趙玉臻便微微一笑,不等盧俊熙回話便轉頭向外邊喊道:“來人,傳飯,咱們邊吃邊談。”
當晚,就在這片幾十畝的橘子林裡,趙玉臻,柳明澈,盧俊熙,柳雪濤四人,相對而坐,拋開官民之分,男女之別,只以治水之策傾心相談。晚飯後便上了茶水點心和橘子,四個人居然談了整整一夜未眠。
待到東方第一抹曙光破曉而出時,一篇完整的治水策略已經在趙玉臻的心裡有了雛形,只待他回去之後,稍加措辭,通篇完整的寫出來,再略加修改,便可以給他的父王直接呈給皇上御覽了。
這晚,雖然盧俊熙沒能如願以償的好好收拾自己的媳婦柳雪濤,但他卻爲自己將來的政途鋪下了第一塊堅實的墊腳石。橘子林的這個不眠之夜在他之後幾十年的政壇生涯中,成了一顆耀眼的啓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