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各種慾望之中
我究竟是誰?一個尋求幸福之人。
我在各種慾望之中探尋幸福,卻一無所獲。
如同我這般過完一生之人,沒有人找尋得到幸福。
(迎着光,向光明邁進托爾斯泰《LeoTolstoy》)
被遴選爲再生計劃團隊的主要成員,是在我剛滿二十歲的那個夏天。
我出生的時候,這顆星球已經陷入危機。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污染、大自然的破壞,讓地表上超過五成的區域成爲已經無法讓人類生存的廢墟。
地球暖化導致新興傳染病肆虐,氣候異常到無法預測,還有國與國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不斷地戰爭、使用核子武器……
當發現時,人類已經被逼到即將滅亡的地步。搞到那步田地,殘存下來的人終於開始反省自己的愚昧行爲。
國家的界線早就被打破,那麼就再一次重生吧,這次一定不能再犯跟過去同樣的錯誤。
在這顆星球上,勉強殘存下來的人們跨越人種、國籍、民族的隔閡,發誓要保持和平與協調,簡簡單單地活下去。
於是,六個都市誕生了。
人類能夠生存的區域並不多,半數的人類也已經死亡。人們聚集在有限的區域,慢慢建造各自的都市。
這裡原本也有都市。
是一個美麗的都市。原本這一帶保有豐富的大自然,被視爲奇蹟。雖然沒有大海,但是有翠綠的森林、湖泊、草原。沒錯……真的是奇蹟。彷彿遭到破壞的瓦礫堆上盛開的玫瑰,是一個奇蹟般的優美之地。
那裡建造了都市,人們謹守誓言,安分過日子。
我出生在那一個都市。我生在那裡、長在那裡,後來成爲學者。
你母親也是哦,紫苑。
老人微笑地這麼說。
“我母親嗎?”
“對,火藍也是出生在那個都市,在那個都市生活。”
“你跟我母親是什麼關係?”
老人笑得更燦爛,彷彿少年的笑容。
“青梅竹馬。”
“啥?”
“我跟火藍是青梅竹馬。雖然我的年紀大很多,不過我們常常玩在一起。火藍很會爬樹,不論再高的樹也難不倒她,我總是心驚膽跳地看着她爬樹。嗯,美好的回憶。她是一個個性闊達又漂亮的少女,沒想到她已經有這麼大的兒子了……”
“紫苑的母親不重要。”
老鼠插嘴說:
“還是,你跟火藍相戀,後來生下了紫苑。你們之間發展成這樣嗎?如果是的話,那還有點意思。”
“老鼠!”
老鼠聳聳肩,瞄了一眼紫苑。
“三流肥皂劇的劇本大都這麼寫啊。老,麻煩你說快一點,就像你說的,我們沒有時間了。那裡有都市,你生在那裡、長在那裡,後來成爲學者,然後被遴選爲再生計劃團隊的一員。從那時候起……齒輪開始出現問題了嗎?”
老人倒抽一口氣。
“你這麼認爲嗎?”
“對,再生計劃聽起來就很可疑。要再生什麼?打算讓什麼重見天日?不,其實答案昭然若揭。都市整備地一天比一天完善,人們的生活也安定了下來,從與死亡、滅絕並存的日子中解放。隨着時光流逝,你們忘記曾犯過的錯誤,拋棄誓書,期望自己能再一次成爲地上的統治者。那個再生計劃就是爲此而設的。我想被選中的都是優秀的年輕人吧?爲了更加發展、爲了更加強盛、爲了更加富裕的計劃啓動了。我說錯了嗎?”
老鼠蹙起眉頭。厭惡與憎惡在端正的側臉上形成陰影。他憤憤地說:
“愚蠢!”
這一句話如同鞭子狠狠地打在老人身上,讓他全身顫抖、僵硬。
“重蹈過去的覆轍,是最愚蠢的行爲。你們渴望支配,踩着周邊的人事物企圖繁華自己,結果在彷彿遭到破壞的瓦礫堆中所盛開出玫瑰一般美好的土地上,出現了醜陋的怪物,那就是NO.6。”
爲了更加發展、爲了更加強盛、爲了更加富裕,尋尋覓覓的結果,是創造了NO.6嗎?
紫苑也起了寒顫。
“那是一瞬間的事情。”
老人嘆息着說:
“那個都市以驚人的速度發展,直到今日,我還是常想我是不是在作噩夢。”
“是現實,是你們創造的、毋庸置疑的現實,不是嗎?老,那個再生計劃團隊的核心人物裡面,有目前掌握NO.6樞的人在,是不是?”
“大家都在,大家都是年輕又優秀,而且各自懷抱着確實的理想。”
“就是照片上的那些人嗎?”
“對,不過那並不是所有的人。那是……火藍來我研究室玩時所拍的照片,我記得是一名來採訪的年輕報社記者拍的。他也是一位有使命感、有理想的媒體工作者。”
“現在只是一個酒精中毒的大叔,使命感我看連灰燼都不剩。不過即使如此,那位大叔還是強過你們千百倍。他就算沉迷於酒精之中,也不會拿自己的理想開玩笑。各自懷抱着理想?結果就是這個嗎?”
“老鼠……這點請你相信,我們的確試圖要建造一個桃花源,一個與戰爭、貧窮無緣的樂園……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
老鼠嘲笑着說:
“人無法成爲神,人也無法建造樂園。你們以爲自己能夠成爲神,成爲創造主,以爲自己萬能。從那一瞬間起,你們就已經沉淪了、墮落了、齒輪開始逆轉了。你們不聽別人的想法與感嘆,也看不見痛苦與悲慘,你們的眼裡只有自己的理想,不,只有想要滿足慾望的貪婪而已。爲此,不論做什麼事都能被允許,不,你們甚至覺得不需要別人的允許。什麼樂園!結果是創造出一個被特殊合金圍起來的怪物,傲慢又殘忍的怪物,把周圍變成了地獄!”
老鼠的話毫無溫度,帶着淡淡的冷漠。然而,紫苑卻能感受到老鼠內心糾纏的激動,彷彿業火②熊熊燃燒的聲音。
②譯註:佛教稱地獄中燒煮地獄衆生的火。由於這些火都是地獄衆生的惡業所招引的,故稱爲“業火”。
“我發現的時候……NO.6已經開始變質了。圍起高牆與四周隔離、吸光周圍的資源,只打算滿足牆壁內側、絕對的權力誕生,而支配那股權力的組織不斷地成長。”
“你因爲太熱心於自己的研究,所以什麼也沒察覺?這並不能減輕你的罪孽吧?”
“當然,我的罪孽深重,因爲我站在……殘害你家人與同伴的這一邊。”
“什麼!”
紫苑非常驚訝,交替看着老鼠跟老人的表情。
“果然我沒猜錯。”
老鼠輕聲說。用着跟剛纔完全不同的口吻,一種沒什麼把握的聲音。
“原來我沒猜錯,果然如此。我知道你被NO.6放逐,纔會成爲地底下的人,也隱隱認爲你是NO.6誕生的決策人物,但是那場屠殺……我一直不願意去聯想你跟那場屠殺有關。”
“屠殺?老鼠,什麼意思?”
“那就是NO.6歷史中的一部分,‘麻歐大屠殺’,有超過百人被殺害。”
“麻歐大屠殺……”
“你沒聽過吧?”
“沒有……今天第一次聽到。”
“沒什麼好覺得丟臉,大家都不知道,除了加害者與被害者之外。也許那是NO.6首次將醜陋的一面暴露出來的事件,所以要隱瞞,沒有留下任何紀錄。但是,記憶是抹不掉的,絕對不會褪色,也無法被燒掉、抹去。”
“什麼時候的事情?”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我已經出生了。”
“早就已經出生了,而且還被認定爲菁英候補,住在‘克洛諾斯’的房子裡。當時的你應該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小乖乖吧。”
紫苑用力咬緊牙根。
算了,現在沒有時間討論私情,情況緊急。這點自己還知道。
傷疤,傷痕的異常隆起。這是火燒的嗎?
“被燒的。”
彷彿看穿紫苑的思緒,老鼠用沙啞的聲音這麼說着。那個聲音化成衝擊,狠狠撞上紫苑。
“被燒?……被燒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某天攜帶火器的士兵突然闖進來,燒光我們。”
眼前出現滿天通紅的火焰。
燒光我們……
老鼠站在紫苑面前開始述說,以一種幾乎不帶感情的淡淡口吻。
“我們呢,紫苑,被稱爲森林子民。NO.6不,在NO.6的前身薔薇之城出現的遙遠以前,就已經以森林爲家了。我們跟風、大地、湖水、天空、各種動植物都相處融洽。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
老人的手顫抖地舉了起來。
“他說得沒錯,紫苑,這塊土地上原本有森林子民居住,那裡保留着真的可以說是奇蹟的大自然。”
“森林子民是怎樣的一羣人?”
興奮……自己正往老鼠的真實跨進一步。
“生在森林、活在森林、善用森林、長久以來守護着森林的一羣人。他們跟風、水、樹木、小草都能互通心靈。他們跟我們有不同的、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不渴望繁榮及發展,只希望能靜靜地生活在大自然的規律之中。這塊地因他們而被守護下來……就是這樣。”
老人深深嘆息,然後低頭。每吐出一口氣,就覺得他的身體萎縮了一圈。
“那是一座豐富的森林……有大小各種動植物棲息,有四季,花朵盛開、結果、枝葉茂密……生命在那裡孕育,綿延不絕。”
“但是NO.6破壞了那一切。”
老鼠的聲音變成了呢喃聲,優美的呢哺聲搖晃着鼓膜及心靈。
“紫苑,我想你應該沒發覺吧?在你出生的那時候,NO.6還繼續對外擴張,他們企圖把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地全都併吞,全都佔爲已有,不留餘地。爲了這個目的,他們認爲我們是絆腳石。我們是森林子民,只遵守森林的規律,根本不管其他東西,因此拒絕臣服於NO.6。那個時候,牆壁正快速地形成,只有銀色牆壁內部的人被當作人對待,外部如何遭到侵犯、破壞都無所謂。這變成了NO.6的法則,然後他們遵從這個法則,全面侵略森林,強搶豪奪。你聽得懂我講的話嗎?”
“懂。”
“那你能猜到我接下來要講什麼嗎?”
紫苑點頭。頸部的骨頭傳來咯咯聲。
“NO.6的軍隊……襲擊了你們的部落。如果不臣服……那就全部毀滅……”
“沒錯。你的洞悉能力越來越好了嘛!”
紫苑撫着胸。現在不是興奮的時候:心跳加速,彷彿連呼吸都困難。
“那個時候……你在做什麼……”
“睡覺。事情發生在晚上,我還小,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我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也不記得父親的聲音,只記得好熱,還有四處肆虐的火焰的顏色……我記得,我記得哦,紫苑。”
“部落整個被燒燬了……對嗎?”
“燒了、殺了,不論男女老幼。連人帶房子燒,如果有人逃出來就射殺。不能想像嗎?你可是經歷過‘真人狩獵’的,NO.6就是不斷地重複製造那樣的地獄。”
能夠想像,眼前浮現殘忍的虐殺情景。明明被“真人狩獵”逮來,被丟進黑暗裡,一路走到這裡來,明明一直站在老鼠身旁,明明身處被虐殺的人羣之中,但是浮現的情景裡,卻是自己站在殺戮的這一方,用火焰噴射器朝着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噴射火焰。
冒汗。
噁心。
“你得救了,雖然被火燒傷……但是你得救了。”
“一名老婆婆,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我的親奶奶,她抱着我拚命逃,因爲那個人的好心,我撿回一條命。”
“你的家人全都……”
“沒有人倖存。”
吞了口口水。是苦的,好苦。
“NO.6侵略、破壞你們的森林,擴張了領土,是嗎?”
“沒錯,正好是機場那附近。那一帶散落分佈的樹林是森林的殘渣。他們想要建造跑道的土地吧,虐殺過後幾年,NO.6的牆壁就幾乎建造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汗水滑落臉頰,嘴裡還殘留着苦味。
“還有後續……”
老鼠說:
“剛開始我被收容在這裡,在這個監獄地底下的緣由。”
“嗯……告訴我。”
嘻……
老鼠唐突地笑了起來。爛漫,卻有點嘲諷的戚覺,一種老鼠特有的笑容。
“從你臉上看不出你想聽耶。整張臉毫無血色,慘白呀!”
“我要聽……我想聽。老鼠,我想聽你講完,我覺得……我必須要聽。”
老鼠抓住紫苑的下巴說:
“真心?”
“我答應過你,絕不再對你說謊。我有遵守,而且……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
“我也不想欺騙自己。”
“有志氣。”
老鼠放手。一度回到嚴肅的臉龐上再度浮現笑意,完全不帶諷刺或冷淡的笑,看起來甚至有點溫柔。看到老鼠的笑容,紫苑突然覺得放鬆。頭暈,腳下的地板彷彿消失,整個人像飄浮在半空中,而且全身發冷。
貧血。
“紫苑?”
“沒事。”
紫苑張開雙腳,支撐快要倒下去的肉體。
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去!
接下來、接下來纔是重點……我要聽,我要好好聽清楚事實。紫苑閉起眼睛,眼簾裡還是滿天的烈焰,在火焰中跌倒在地的人們。他甚至連垂死掙扎的吶喊聲都聽得到,肉體燒焦的味道都聞得到。
我站在殺戮者這一方嗎?
十二年前,我住在“克洛諾斯”,在舒適的房子裡吃着美食,睡着乾淨的牀。老鼠被燒,差點被殺死的那個時候,我正衣食無缺地活着。
誰能斷言那不是罪?就算還是稚子,我仍舊身處加害者這一方的世界,這是無可動搖的事實,我站在NO.6這一方,而不是老鼠那一邊。誰能斷言那不是罪……我能斷言那不是罪嗎?
黑暗天旋地轉,老鼠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聲音越來越遠。
一隻手從腋下穿過來支撐着身體。
“夠了,紫苑,到此爲止吧。”
老鼠用力支撐着紫苑,那樣的觸感把紫苑的意識拉了回來。
“你啊……不過我也是,我們都很累了。一直保持着緊張的情緒,從太過嚴苛的經歷裡逃了出來,疲勞也到了極限了吧。夠了,休息吧,好好休息,要不然你的心臟會停掉。”
“……歌……我沒聽見歌聲。”
“啥?”
“就算我意識模糊,也無法像你一樣……聽到歌聲,我……聽不到。”
“紫苑。”
“我……聽不到。”
“紫苑,你看着我!”
紫苑擡頭,灰色的眼眸裡只有風平浪靜的溫柔。
“我以前也說過,我是我,你是你,我們不一樣,也無法變成一樣。但是我們能夠像這樣彼此幫助。是彼此哦!你剛纔幫助我,餵我喝水,明明自己也渴得要命,但是你一點也不保留地全餵給了我。紫苑……你生在牆壁內側,我活在牆壁外側,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事實。是現實,沒人能夠改變……但是,在對方快支持不下去時,立刻伸出手來想要支撐對方,也真的付諸行動,喂對方喝水、保護對方,這也是我們的現實。”
“老鼠……”
“我並不是要苛責你,也沒有要斷定你的罪。我……一點也不希望讓你痛苦。對不起……我應該多想想你的狀況。”
眼球深處有股溫熱的東西冒出來,在還沒成聲之前,淚已滑落。
不像話,居然哭了,真難看……
紫苑皎緊下脣,想要忍住眼淚,沒想到哽咽聲卻從緊咬的齒間溢出。
不要對我這麼溫柔,不要向我道歉。你可以再逼問我、再苛責我,判我的罪也沒關係。如果不這麼做,我會依賴你,依賴你所說的現實,無止盡地赦免自己。因爲我還是如此脆弱…
紫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拉到緊繃的神經一旦放鬆,就沒那麼容易復原。眼淚不顧紫苑的意思,無止盡地滑落。
“別哭。”
老鼠伸手拍打着紫苑的背。
“哭什麼,你又不是小嬰兒。你沒有罪,該贖罪的是大人,孕育出那個怪物、把它養到這麼大的大人們才需要贖罪。對吧,老?”
“對,所有的過錯都在我們身上。”
“那麼,你有什麼過錯?你犯了什麼罪?”
“我製造了虐殺的因。”
空氣彷彿凍結了,老鼠撐在紫苑腋下的手微微地顫抖着。
“那場虐殺並不是爲了確保建造跑道的土地,而是爲了擁有愛莉烏莉亞斯。”
愛莉烏莉亞斯,偉大的王。
“我們應該沒有王,至少在我的記憶裡沒有,我也沒聽過那個名字。”
“那是當然,因爲名字是我取的,你們並沒有給她名字,但是你們尊敬她,如同其他的大樹、太陽、月亮一樣尊敬她、害怕她。沒錯……害怕……她有一種能力,一種我們跟你們都沒有的能力,我想那是人類無法擁有的能力。所以NO.6想要她、想要她的能力。老鼠……你們很清楚她的能力,你們敬畏她,從未想過要利用她繁榮自己。這就是你們跟我們的差異。我跟那場虐殺並沒有直接關聯,雖然這並無法爲我自己脫罪。”
“我只聽事實,你的角色是什麼?”
“我……我在那片森林裡遇見愛莉烏莉亞斯,發現她的能力,向上級報告。可以說是迷上了她吧?我一頭栽進去,提出跟她有關的龐大研究報告,NO.6的高層也非常感興趣,撥了充裕的研究經費下來。我被稱爲稀世學者,名譽與財產讓我飛上雲端。啊……”
老人停了下來,視線懸在空中一瞬間。
“怎麼了?”
“我突然想到……那個時候火藍跟我說過,她說:‘你很恐怖,臉上的表情非常恐怖又危險,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是我覺得你好恐怖……’我到很久以後才瞭解她的意思。對……我自己並沒有發覺……對於自己的變化跟NO.6的轉變都沒有自覺……連火藍的恐懼也一笑置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捨棄理想,偏離原本的規劃。而那個時候……NO.6的統治機構已經成形,一步步邁向牢不可破,檯面下的軍備也已逐漸完善,巧妙控制人羣的統治系統也慢慢出現。我不知道……完全沒有察覺。我還一直深信,深信……”
“NO.6是桃花源?”
“對。以永續非戰、和平爲基礎,不擁有任何武器,與世界接軌,保障所有人類的生活,尊重每一個人類爲一個人。NO.6與世界,科學與自然,理想與現實沒有任何矛盾,和平共存。我這麼深信着,深信,然後埋頭研究……結果招來了悲劇。我根本沒想到NO.6居然擁有軍隊……更沒想到……他們會發動軍力,侵略周邊世界。虐殺過後很久,我才知道這個事實……我非常驚慌失措,深受衝擊到全身僵硬。那個時候我才瞭解火藍所說的意思,我滿足於工作上表面的成就,完全封閉自己的感官,我發現自己是一個毫不關心周遭發生什麼事的遲鈍之人,而且變成了既愚蠢又危險的人。我發現之後,向高層要求公佈虐殺的事實,這是我僅能做的抗議。”
老鼠覺得很可笑地搖搖頭說:
“你以爲他們會接受?”
“對。”
“太天真了。”
“我以爲我們是夥伴,我以爲我們不是執政者跟學者的關係,而是共同擁有
創造理想都市的希望與理念的夥伴。”
“於是你強烈抗議,結果被以叛逆份子的身分遭到逮捕,限制自由?”
“對……不過他們並沒有殺我。”
“原來那些傢伙也有良心。”
“不……不是。”
老人單手撫摸着自己的膝蓋。
“因爲我的身體變成這樣,所以他們認爲不需要殺我吧。紫苑……”
“是。”
“你看這個。”
老人伸出手,捲起手上的布。
“……”
站在紫苑身旁的老鼠有點動搖,而紫苑本身也倒抽一口氣,探出身子來。
從手肘到肩膀上浮現出一條紅色帶狀痕跡,跟紫苑身上的一樣蛇行,不過感覺比紫苑身上的黑。
“這是……寄生蜂的……”
“現在我可以肯定是了,我的體內一定殘留着無法羽化的蜂的殘骸吧。當時我被市當局軟禁,有一天突然在房間暈倒,失去意識。復元之後,皮膚就出現這樣的異常變化……雙腳也接近壞死。”
“腳……”
“你是頭髮的顏色,而我失去了雙腳,這是活下來的代價。只是,當時沒有人能確定原因,包括我……在今日也許是最佳的研究材料,但是當時高層並沒有那麼冷靜的餘力。他們正忙於架構統治機構吧,而且監獄也還在建造中。我失去了雙腳卻撿回了一條命,被關進地下洞窟,後來直接被切割、捨棄了。紫苑,我是NO.6最初的寄生蜂宿主,苟活下來的人。”
“如果是這樣,老……”
老鼠揚起下巴,筆直地盯着老人,目光炯炯。
好堅強……
老鼠還能完整保有自己,掌控自己的感情與理智。紫苑用手背拭淚,然後握緊那隻手。老鼠說我們無法變成一樣,也許沒錯,但是卻可以靠近。
我想像他一樣堅強,我想保有自己,我想一直是自己。
這不是希望,不是祈願,是對自己的誓言。
總有一天我要變強壯,我一定要讓自己獲得不再無止盡赦免自己的堅強。
老鼠指着天。
“如果是這樣的話,老,上面應該會找你吧?他們也該發現都市內部的異常變化了,也許正慌張失措,再怎麼傲慢的眼睛也該面對現實了,你不覺得他們會來尋求你的協助嗎?”
“不可能。我的研究室全部被沒收了,他們應該全部解析完了吧,我沒有任何利用的價值。我老了,我會在這個地底下度過餘生,迎接死亡。這是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我沒有改變現實的能力,也沒有那個意思。不過,我很清楚一點,接下來會在NO.6發生的事情,會比你們所想像的還要具有恐怖的破壞力,會有很多人因此喪命。能阻止這一切的,不是我,也不是NO.6,而是你們。”
“阻止?死跟破壞?爲什麼我要阻止?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老鼠,死的是市民,不論大人、小孩全都會死。你要視而不見嗎?”
“不行嗎?”
“你說紫苑沒罪,一點也沒錯,同理,現在住在牆壁內側的孩子們有什麼罪?明知道孩子們會死,卻袖手旁觀的話……袖手旁觀的人……全都是……”
老人挺直腰桿,迎上老鼠的視線,說:
“虐殺者。”
老鼠微微呻吟。
“這話不是我能說的,但是,我還是要說。老鼠,你是虐殺下的倖存者,所以你不能站到加害者這一邊,你不能變成跟你憎恨的對象一樣。”
“……”
老鼠沉默着。紫苑往前邁開一步問:
“我們該怎麼做呢?我們能做些什麼呢?”
都市內部裡有母親、有鄰居的孩子莉莉,還有她的家人。有每天早上來買餐包的學生,也有上班途中互相打招呼的勞工。
不知道爲什麼,莉莉的臉重疊上在西區認識的那個叫火藍的少女。
不行,不能被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能防止悲劇發生……你們只能照着自己的心去做了。如果是你們的話,如果是你們的心的話,一定能帶領人類從滅亡走向拯救之路。我這麼認爲,強烈地這麼認爲。紫苑。”
“是。”
“這個拿着。”
老人摩擦扶手,出現一個小抽屜。他從裡面抓出一個東西,交給紫苑,然後嘆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氣。感覺他好像急速老化了,年輕眼眸裡的燦爛光輝早已不復見。
“這是晶片?”
“對,我的研究幾乎都在裡面,寄生蜂的事情、愛莉烏莉亞斯的事情、森林子民的事情……全部。救出你的朋友之後,你打開來解讀吧!”
“我……嗎?”
“就託付給你了。好了……我累了,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了。我累了,想休息。”
就託付給你了,你去找答案,拜託你找出答案,找出正確答案。
彷彿聽到老人沒有說出口的話。
謎團還很多。
這個地底世界形成的原因、老鼠來這裡的緣由、從這裡離開的理由、相遇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這些都是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不過就暫時將提問的話留在心底吧。
知不如行,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
吱吱吱!吱吱吱吱!
老鼠們突然騷動了起來,紫苑腳邊的溝鼠發出威嚇的聲音。
嘰嘰嘰嘰!嘰嘰嘰!
有聽過的聲音,這是……
“是月夜,老鼠,月夜在這裡。”
“我知道,真是的,你居然能分辨出小老鼠的叫聲。”
老鼠將手指放在脣上,吹出高亢的口笛聲。
嘰嘰嘰嘰!
黑毛小老鼠如同從巖壁滾下來一樣,衝了下來。
嘰嘰!
溝鼠跳了起來,衝向月夜。
“住手!”
紫苑的喝斥讓溝鼠停止了動作。
“它不是獵物,它是我們的同伴,放了它。”
溝鼠擡起壓制着月夜的腳。黑色小老鼠如同彈簧般跳了起來,爬上老鼠的身體。
“辛苦了,是借狗人要你傳話嗎?”
月夜點頭。小小的身體四處都是傷痕,還滲着血。
老鼠仔細聆聽月夜的叫聲後,倒抽了一口氣。
“地面上全都準備好了,我們也得加快腳步。老,雖然我很想問清楚一點,但是沒時間了,我們要走了。”
“走吧,有什麼需要嗎?”
“請給我們水跟食物,我們已經餓到頭暈了。”
“馬上幫你們準備。毒蠍,給他們想要的東西。”
“在這之前……”
毒蠍站到老鼠身旁說:
“老鼠,我有話要問你。”
“什麼?”
“你該不會想用小型炸彈破壞那道門吧?如果那麼做,連這裡都會崩毀。”
老鼠很故意地蹙起眉頭回答說:
“毒蠍,我們可是走監獄的後門關卡進來的耶。那道關卡上裝有炸彈偵測裝置,雖然是舊式的,就算小刀、小火器能混進來,小型炸彈是絕對不可能的。要是可以的話,我會背它個上百顆進來。”
“那就好,只要你不會把我們捲進去,那就沒關係。”
“你懷疑我?”
“不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你是個危險人物。”
“喂、喂,惡魔不是紫苑嗎?”
“惡魔不會哭。”
毒蠍瞄了眼紫苑。
“惡魔纔不會哭成那樣。”
被這麼一講,紫苑臉都紅起來了。好丟臉……
“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居然能哭得那麼毫無防備,真是不可思議。”
“不是、就、我、我只是、累了……神經太過緊繃,如此而已……我不是每次都會哭成那樣……”
空氣有了些微顫動。
因爲毒蠍笑了,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你真有趣。說不定……你比老鼠還要更可靠。”
一隻溝鼠爬上紫苑的肩膀,鼻尖往紫苑身上靠近。
“這傢伙也說你比較可靠。”
“那是什麼話!”
老鼠咋舌,然後用下巴指了指。
“走了,紫苑。”
“嗯。”
“老,再見,我想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次我真的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
“那很好,因爲你是活在地面上的人,該活在風與光之中。我祈禱我們從此不再見,不,你不需要祈禱這種東西吧……”
“不需要。”
“啊……老,我也走了,雖然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剩下的你自己去找答案吧。託你的福,我想起了火藍。但是,你不需要告訴她我的事情,你也忘了我吧。再見,紫苑。”
“再見。謝謝你。”
紫苑邁開腳步。
回頭一看,蠟燭已經熄滅,背後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急救燈亮了。
進入監獄內部的門在月藥面前開啓了。他往裡面踏進一步,整潔的白色牆壁與走廊綿延着。
“真是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嘖!”
月藥一走進整排管理系統裝置的房間,馬上就遭到斥責。
“爲什麼這個清掃機器人不但不打掃,還四處亂丟垃圾、散佈惡臭?你究竟有沒有好好維修啊!”
身高、體型都有月藥一,五倍的男人大聲叫囂。
“對不起,這臺機器的狀態不太好,只是我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不用解釋了,快點收拾乾淨。”
“是。”
“臭死了。”
長髮女人扭曲着一張臉,搗着鼻子。
“我沒有辦法在這麼臭的地方工作。”
她含淚走出房間。走出去時,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故意,踩了月藥右腳一腳。她非但沒有道歉,甚至連看也不看月藥一眼。
房間裡有透明的牆壁,將房間分爲幾個部分,越往裡面,管理系統的重要性越高。現在月藥所站的地方在門附近,這個地方俗稱“人體模型”,主要管理空調系統,是重要度較低的部署,所以才能輕易地叫他進來吧。
“真的很抱歉。”
月藥握着吸塵器,清理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
“真是沒用的傢伙。像你這種清潔員隨便找都有,下次再犯這種錯誤,馬上就解僱你!啊!真臭!受不了,嗯……你那是什麼眼神!”
“沒有。”
月藥低頭。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嗎?不過是個下城的居民!嘖!”
男人一腳踢上月藥的小腿,月藥一個不穩,狠狠地撞上桌角。
“你在那邊磨蹭什麼!快點打掃!”
風在腦海中舞動。不,是狂風亂吹。
發出呼嘯的聲音。
可惡!
月藥喃喃地罵。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這是什麼傲慢的態度?!爲什麼我要被那種傢伙罵?我可是在工作,一直以來我都認真且誠實地完成我的工作。呃……雖然偷賣了一些東西,但是我可沒造成任何人的困擾。如果沒有我,你們就會被垃圾埋起來耶!臭什麼臭,髒什麼髒,還不是你們自己製造的!開什麼玩笑!把我當狗看……住哪裡有關係嗎?我是人,不是狗。
受傷的自尊轉換成憤怒,憤怒充斥着月藥的心,把他最後一點躊躇抹得一乾二淨。
腦海中浮現借狗人褐色的臉。
他們根本不知道你工作的辛苦與價值,只會威嚇你、瞧不起你。如何?嚇嚇那些傲慢的傢伙也不爲過吧?
你說的沒錯,借狗人,一點也不爲過!
月藥瞄一眼牆壁上的電子時鐘來確認時間。包括這棟建築物,NO.6內部的時間一秒不差地流逝。
膠囊滾落在腳邊,並沒有溶解。
可惡!
月藥用右腳輕輕踩上去。還有一個,那個也一樣……
“這是什麼!”
男人站起來,表情扭曲。
“這是什麼臭味啊!”
“不知道……好像是肉類腐爛……大概是垃圾裡的腐敗物……”
的確臭。雖然不是猛烈的臭味,但是會讓神經不舒服。連習慣腐臭的月藥都覺得有點噁心。
“受不了,惡,讓開!”
男人搗着嘴走出房間。跟女人一樣,他也踩了月藥一腳。
“好痛,你幹嘛!”
“羅嗦!讓開!”
男人的手推了月藥的胸膛一把。月藥步伐蹣跚,撞上控制盤。
剛好是指定的時間。
月藥扶着腰,假裝呻吟,藉機按下右邊的綠色按鈕,順便連旁邊的切換按鈕也按下去。這麼一來,這個臭味就會隨着空調,分散到監獄內部。月藥不知道綠色按鈕有什麼作用,他只是按照借狗人的指示去做。
他蹣跚地站了起來,拿起吸塵器開始清掃工作。
冒了一身冷汗。
天花板正中央的監視器不知道拍到了怎樣的自己,看起來會不會不自然呢?
下手了。
桌子底下有開始溶解的膠囊,正冒出臭氣。
月藥顫抖的手用力握緊吸塵器的管子。
紫苑。
我感覺得到,你就在附近。
紫苑。
我感覺得到!
不要來,求求你,不要來。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個樣子。
不要來,紫苑。
我好想……
好想……
見你。
又出現一名犧牲者,總計已經超過三十人。社會地位、財產、病歷、居住
地、性別、年齡、體格、嗜好似乎全都無關。下一個會是誰……
NO.6內充斥着恐懼、不安與動搖。
“市當局到底在做什麼;:”
“快點研究出原因!”
“爲什麼沒有有效的策略!”
“快點派遣醫生!”
“市長,請召開緊急記者會。”
我們的NO.6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們的NO.6爲什麼……
老鼠敲着門,這是通往監獄的門,沙布就在這道門的那一端。
“時間差不多了。施放燦爛煙火的時刻要到了,紫苑。”
“嗯……”
“緊張嗎?”
“不,我在想。”
“你這個時候還有事情要想?”
“我在想沙布,我想快點見到她。”
“彆着急。”
“還有,只是一閃而過的想法……我在想……”
“想什麼?”
“我能夠完全瞭解你嗎?”
“又在想這種無聊的事了。”
“是嗎……”
老鼠突然拉扯紫苑的耳朵,一陣疼痛穿刺而過。
“紫苑,你聽好,接下來就看你的了。門一開就是監獄內部,你的腦袋給我動起來,我會按照你的指示去走,你可是我的救命繩索,絕對不準給我切斷。”
“當然,事到如今不用你再耳提面命了。”
老鼠笑了,伸出手心,紫苑將手放上去。
咔嚓!
傳來聲音。
昧嚓嚓嚓!
自動上鎖裝置解除了。
“完美!回去之後可要好好獎賞借狗人才行。”
咔嚓嚓嚓!嘰!
“出動了,紫苑。”
“嗯。”
門開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
暈眩。
無法抗拒的光。
光線溢了出來,十分燦爛。
前方無庸置疑是NO.6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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