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和老鼠終於踏上了拯救沙布之路,
但那卻是一條陰暗、瀰漫着惡臭、
四面八方不斷傳出痛苦呻吟聲的地獄之路!
被抓來的西區居民,像垃圾一樣被丟進地底下的刑場,
唯有撐得住的人才有活命的機會。
紫苑無法相信出現在自己眼前地獄般的景象,竟是發生在NO.6!
然而一旁卻想起了老鼠殘酷的話語,
“這不是地獄,這是現實,之你所生存的世界裡的現實!”
而就在紫苑和老鼠冒險前進之時,其他人也沒閒着。
身在NO.6內部的火藍開始思考,
如何用自己的力量來保護紫苑和其他幼小的生命;
而人在西區的借狗人與力河,則在各懷鬼胎的心思下,
展開佈局幫助紫苑和老鼠深入監獄的內部……
人物介紹
紫苑
兩歲時被NO.6市政府認定‘智能’屬於最高層次,便和母親火藍住在‘克洛諾斯’裡,接受最完善的教育與生活照顧。12歲生日那天,紫苑因爲窩藏VC而被剝奪了所有的特殊權利,淪爲公園的管理員。
後來,紫苑在公園中發現因殺人寄生蜂而出現的屍體,竟因此被治安局誣陷爲兇手,在千鈞一髮之際被老鼠所救。沒想到,紫苑的體內也遭到不明蜜蜂的寄生,差點命喪黃泉。熬過死亡大關的紫苑,所有的頭髮都變白了,身體上也出現一條纏繞全身、如紅蛇般的痕跡。
老鼠
真實姓名不詳,有着如老鼠般的灰眼珠。12歲的時候因不明原因,從外面而被送進NO.6裡,還被冠上‘VC’——重大犯罪者身份。受了槍傷的老鼠,逃進少年紫苑的房間裡,也開啓了兩人四年後重逢的緣分。
當紫苑因爲寄生蜂事件,被治安局誣陷爲殺人兇手時,老鼠出手救了紫苑,並將他帶到自己居住的西區,還陪伴紫苑熬過了寄生蜂入侵體內的生死關頭。
火藍
紫苑的母親,跟紫苑一起被趕出‘克洛諾斯’之後,在下城的某個角落,開了一家手工麪包店。雖然是隻有一個展示櫃的小店面,但是從早到晚都飄着麪包的香味,很多人因此被吸引而來,生意蠻好的。
力河
前(報紙名)的記者,現在在西區以發行不良的黃色書刊和爲NO.6高官找樂子爲業。曾經歷過NO.6初創建的時期,並知道許多不爲人知的黑暗內幕。力河與紫苑的母親火藍曾是舊識,年輕的時候曾經非常喜歡火藍。
紗布
也在兩歲時,只能被認定爲最高層次,在十歲之前仍跟紫苑來往密切。主修生理學,已經被市政府選爲交換留學生,到其他都市去進修。
借狗人
個子矮小,又有一頭長到腰際的黑髮、深黑眼睛、褐色肌膚,身穿寬鬆上衣和殘破的長褲。經營西區內一間殘破的舊飯店,以出借狗給投訴的人取暖爲主業;因爲聽得懂動物的語言,所以也利用狗到處打探情報,並將情報販賣給需要的人。
火藍&立克
老鼠家附近的孩子,是一對姐弟,下面還有一個妹妹。火藍的家裡非常貧窮,也常常吃不飽。紫苑因爲火藍與自己的母親同名,所以對她非常有親切感,表示願意在閒暇的時候,讀故事給火藍還有其他小孩子聽。
楊眠
小女孩莉莉的舅舅。外表上看起來,它是一個身材瘦高、長相平凡的中年男子,但其實對於NO.6,內心藏有諸多不滿和憤恨。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曾出手救了紫苑的母親火藍一命。
市長
市長有一對愛抖動的大耳朵,學生時代的綽號叫“大耳狐”。密謀未知的計劃,期望將以市長的身份來掌政的時代結束,改以君王的身份絕對掌管NO.6,統治這塊土地。
白衣男
長髮、帶着一副度數很深的近視眼鏡,終日從事瘋狂的人體試驗。與市長在學生時代爲同學。和市長各懷鬼胎、相互利用,企圖掌控NO.6。
目錄
1給遠方的祈禱
2地獄裡的現實
3萌芽的東西
4白色迷霧之名
1給遠方的祈禱
接下來只能祈禱好運了。看是會成爲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是會成爲最悲慘的人,萬事就此決定了。(威尼斯商人第二幕第一場)
紫苑。
好想叫住他。可是,無法發出聲音。舌頭動不了。手腳沉重,如同戴着枷鎖,無法自由活動。紫苑沒有回頭,穿着白色襯衫的背影漸漸遠去。四周好暗,一片漆黑,一絲光線也沒有。
紫苑,等等,你不要走。
快回頭,回到我身邊,別再走遠了。
黑暗中有動靜。如同有生命的物體向前蠕動,將白色背影吞沒。
紫苑!
悲鳴劃破喉嚨。恐懼代替劇烈疼痛,貫穿全身。想要追隨紫苑,投身黑暗,然而身體卻動不了,一步也動不了。
誰、誰來幫幫我,別讓那孩子走遠。
“火藍!”
“阿姨……”
聽見聲音。有人握着我的手,輕輕搖晃着我的身體。
“火藍,你聽得見我們的聲音嗎?聽到我們在叫你嗎?”
“阿姨,你醒醒。”
很有力的聲音。撥開了眼前的黑暗,光線漸漸透了進來。
嗯……我聽見了,我聽得很清楚。
火藍睜開眼睛。彷彿被紗布覆蓋住一樣,視線朦朧。朦朦朧朧的兩張臉,男人褐色的臉龐與少女小小的臉蛋採了進來。但是很朦朧,彷彿一眨眼,就會消失。
麪包的香味。麪糰拌入濃濃奶油,捲成的螺旋麪包的味道。每到傍晚,工作了一天,疲憊不堪的勞工、肚子餓的學生、捏着零錢的孩童,居住在下城的人就會來到火藍店裡,買便宜又好吃的麪包。爲了這些窮困的客人,火藍會設定烤箱的時間,讓麪包在下午五點整可以出爐。舊式的麪包烤箱正確無誤地啓動,似乎已經烤好幾十個螺旋麪包了。
對火藍而言,麪包的香味等於生活的味道。滲透到嗅覺深處的麪包香,將火藍完完全全地拉回現實世界。
眼前的朦朧褪去,兩人的輪廓浮現了出來。
“莉莉……楊眠……”
“你醒過來了嗎?”
楊眠鬆了一大口氣,喃喃說着“太好了”。
“可以起身嗎?不要太勉強了。”
“可以……我沒關係。”
火藍在楊眠的扶持下,撐起了上半身。她原本平躺在店角落的舊沙發上。
“我昏倒了……”
“對,就在櫥窗後面,突然癱軟暈了過去。嚇死我們了,我的心臟到現在還噗通噗通地跳着呢!”
楊眠微笑,一種安心的笑。火藍很想也回他一個微笑,然而臉卻有點僵硬,無法隨心所欲。
“阿姨!”
莉莉衝上來抱住火藍的脖子。她的眼眶裡泛着淚。
“阿姨,你沒事吧?你已經沒事了吧?”
壓在脖子上的小臉龐傳來溼潤的感覺,抱着脖子的手也微微地顫抖着。少女的淚水是熱的,甚至讓她覺得滾燙。平常她總是能輕輕地抱住少女的身體,然而現在雙手還無法自由活動。彷彿還在夢裡掙扎着,好沉重。
紫苑。
火藍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這個時候,紫苑可能已經走上不歸路了吧?可能已經墜落到萬劫不復的深淵裡去了吧?
如果真是那樣,如果那是事實,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啊!”
莉莉發出輕微的聲音,離開火藍懷裡。
“有老鼠。”
擺放香料的櫃子旁,坐着一隻茶褐色的小老鼠,旁邊還有一張灰色的臉,突然探頭出來。
“咦,有兩隻耶。”
莉莉豎起兩根指頭。是兄弟嗎?
兩隻靠在一起,眨着相似的葡萄色眼珠。
一隻是剮才替紫苑送信來的老鼠。那麼,另一隻呢?
“莉莉,可以幫我從冰箱裡拿一片起司來嗎?就放在最下面的保鮮盒裡。”
“好。”
火藍悄悄地朝着櫃子上的老鼠伸出手,但這個動作對她而言卻相當吃力,指尖抖個不停。兩隻老鼠互看,鬍鬚微微抖動。
吱吱!
一隻在催促,被催促的另一隻看着火藍。非常小的眼睛,卻透露着知性。這些老鼠們帶有知性,可以理解人心與言語。
火藍再伸長手,手心向上。
吱!吱!
這次灰色的老鼠動了,毫不猶豫地跳到火藍的手心上,左右搖動脖子,從嘴裡吐出小小的膠囊。今天的第二封信。
“阿姨,起司要給老鼠嗎?”
火藍向莉莉點點頭,打開膠囊。並不是紫苑的字,但是,曾看過。紫苑被治安局抓走後,向墜入絕望深淵的火藍伸出援手的文字,看得出書寫者堅強的意志與智慧的流暢文筆。怎麼也忘不了。
必再相見。老鼠。
雖然只有簡短一句話,比不上那時候的十分之一,然而卻足以讓火藍喘得過氣來。徐徐涼風貫穿體內,微微消除了胸中、氣管裡的鬱悶。
啊啊,可以呼吸了。
絕望還太早,還沒有失去希望。
“老鼠……”
火藍髮出聲音呼喚。突然她感覺肩膀被抱住。雖然看不見,但是現在確實有一雙堅強、柔韌的手,支撐着她。
必再相見。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讓紫苑平安回到你身邊。我保證。
聽到耳邊傳來低沉的喃喃聲,火藍再度鬆了一口氣。
有老鼠在。老鼠在紫苑的身邊,那孩子不是孤單一個人。
“火藍,那是?”
楊眠低頭看着火藍的手。
“信啊!”
“信?你家是老鼠在送信?”
“沒錯,而且還是手寫的喔,比電子郵件棒多了吧?”
火藍微笑了。楊眠與莉莉對看,嘴角同時露出笑容。本來在分起司給兩隻小老鼠的莉莉,來到火藍身邊,將臉窩進火藍懷裡。這次火藍能夠好好抱住她了。
“我好怕。”
莉莉含着淚說。
“要是阿姨……像爸爸那樣……動也不動了,那該怎麼辦……我好怕。真的好怕。”
“爸爸?莉莉的爸爸出了什麼事了嗎?”
“以前的爸爸,莉莉真正的爸爸。”
“嗯?”
楊眠輕輕點點頭。
“莉莉現在的父親,是戀香再婚的對象。”
“月藥先生是……原來是這樣啊?”
火藍想起那張眉毛下垂、輪廓細長的臉。這麼一講,五官跟體型還真的跟莉莉一點也不像。只是兩人手牽手走在一起的樣子、一起來買麪包的樣子,完全沒有任何異樣。感情真好的一對父女,真幸福。自從紫苑離開後,看到月藥跟莉莉的身影,也曾讓火藍的心隱隱作痛。覺得戚傷,也覺得羨慕。
“那,莉莉的生父……”
“她的生父在幾年前去世了。”
“就在阿姨你們搬來前不久。不過我很喜歡現在的爸爸,他好有趣,常常會逗我笑。”
莉莉擡起下巴,滿臉笑容。火藍此刻雖然不如平常開朗,但確定了莉莉的心情之後,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什麼都不知道,戀香也什麼都沒告訴我。”
“她不想講,那是一段悲痛的回憶。”
也許是不小心表露出來的吧……楊眠深深嘆了一口氣。
“爸爸在大家吃飯的時候,突然不動了。他說很難過,突然從椅子上倒下去,也不知道爲什麼,就一動也不動了。”
年幼時的記憶在腦海裡甦醒,讓莉莉全身顫抖。火藍看向楊眠,用眼神詢問。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莉莉的生父就在女兒的面前……死了。”
楊眠有點猶豫地閉上眼睛。
“不,他是被殺害的。”
“被殺!”
恐怖的話語重疊上紫苑的背影。火藍雙手緊握,指甲都刺進手心裡了。
“莉莉的生父叫做翠風,他是一個建築工人,體型壯碩,力氣大是他最自豪的一點。”
“溫柔、強壯,而且很帥喔。媽媽說的,他很愛媽媽呢!”
楊眠苦笑。
“戀香這傢伙,就算是跟女兒講,也未免太美化了吧。翠風很愛喝酒,也很會花錢,常常跟戀香吵架。不過,他是一個好人,爲了家人很努力工作。個性開朗,喜歡唱歌,每次一喝醉,總是大聲唱歌。思,他是一個好人,的確是很愛家人。”
“這樣的一個人……被殺了?”
“間接的。”
“間接的……楊眠,你能不能說得清楚一點呢?”
楊眠拉了一張粗糙的椅子坐下來,右手輕輕撫摸莉莉的頭髮。看得出來他很疼愛這名外甥女,非常重視她。
“說得讓你聽得懂……能說得清楚的話,事情也就不會那麼難查了。謎團太多,很難有條有理地說明白。”
楊眠的口吻缺少了平時的爽快,講話含含糊糊,不過他還是思索着詞彙,慢慢地開始說了。
“翠風那時候正參與某建築的施工,以工人的身分。”
“某建築……”
“對。然而直到今天,我們還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建築,聽說翠風本人也說猜不出來。他是坐着完全沒有窗戶,也就是看不到外面風景的車子,被送到工地現場。”
“那麼,是爲了封口……”
“火藍,並不是那樣。翠風對於自己負責的工作非常認真,但是他對那棟建築並沒有興趣。管它是位於這座都市的哪裡,是要被用來做什麼,他都沒興趣。即使有興趣,那也不是一介工人可以嗅得出來的秘密,因爲巧妙地隱藏得很好。翠風死後,身爲小舅子的我,也想過要調查他在哪裡工作,然而卻完全找不到線索。因爲這座都市裡,沒有情報開放這種事。只要當局想要隱藏,我們市民根本無從得知。所以應該沒有必要故意殺害翠風,來保守秘密。”
“那麼……那個人是因爲什麼原因死亡的呢?”
“對外說是心臟麻痹,然而,翠風會心臟病發作,我完全無法相信。這比鴨子在水塘裡溺死的新聞,還更令人不可置信。”
“有內情嗎?”
“嗯……”
楊眠沉重地緊閉雙脣,環顧四周。
“不用擔心,這裡沒有被竊聽。”
“是嗎……抱歉,畏畏縮縮的,真難看。”
“不會,一點也不。”
真的沒有被竊聽嗎?老實說,火藍並沒有信心。當局的權力太大,只要想,什麼都做得出來。竊聽所有市民的對話,整理成情報,加以管理,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即使如此。
火藍緊握手中的紙條。
害怕就什麼都做不了。與其因爲害怕,就緊閉雙脣,搗起耳朵,倒不如去說、去聽。發出聲音,用心傾聽……現在應該就只剩下這個手段了。
火藍朝着欲言又止的男人,採出身子。
“那麼,你覺得有什麼內情?”
楊眠只眨了一次眼,然後筆直地凝視火藍的雙眸。
“這只是我的推測,然而,一旦說出口,可能就會成爲你沉重的負擔。”
“是我自己想聽的。請你告訴我。”
火藍試着催促楊眠。
“你試着用你的方法調查了真相。雖然你說什麼都不清楚,但是聰明如你,應該掌握到一些線索了吧?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線索,你也應該掌握到跟真相有關的東西吧?”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沒有力量、勇氣、方法,能夠做到那種程度……只不過,在那個工地工作期間,翠風拿到的薪水相當多,幾乎是平常的雙倍。戀香聽翠風說是‘特別危險津貼’時,相當驚訝。因爲實在很難想像在NO.6裡面,會有伴隨着危險的工作。”
“危險津貼……是破壞什麼或是爆破什麼……”
“或是藥品之類。”
“藥品,你是指毒藥嗎?”
“相當於那個的東西。未知的,連NO.6的科學家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纔是正確方式的東西。”
“完全無法想像耶!”
“沒錯,情報也實在是太少了。”
“不過,在那個工地工作的人,應該不只莉莉的父親吧?問那些人,應該可以知道些什麼吧?”
“找不到。”
“找不到?”
“嗯,找不到,也許一開始就不存在。也就是說,除了翠風之外,沒有跟施工有關的人。”
“沒有人……啊,是機器人嗎?”
“對,機器人。使用的是工作機器人。”
火藍擡起頭,不經意地看着天花板。
紫苑也使用過機器人。是公園清掃用的機器人。
“雖然很可愛,但是功能還是差了一點。之前,幫一名婦人撿到了被風吹走的帽子,但是由於力道沒有調整好,結果弄壞了帽緣,帽子的主人非常生氣。繁瑣、精細的工作,人類還是優秀許多。人類的手指,真的很靈巧。”
楊眠一邊說,一邊輕輕地動了動指尖。
爲了努力抹去兒子的身影,火藍緊閉雙眼,強裝鎮定地發出聲音。
“莉莉的父親做的是機器人做不來的工作嗎?”
“應該是。但是,翠風並不是一名技師,他不會什麼特別的技術。只不過,他的本性是一個很認真的人,對於交付的工作,會很小心去做……實在無法想像他混在機器人裡面,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
“會不會是指尖?”
“嗯?”
“人類跟工作機器人的不同啊。”
紫苑的指尖在記憶中搖晃着。靈巧的手指,連精細的工作都能做得非常完美,由於太過靈巧,有時候火藍還會看傻眼。
媽媽,人的手指真的好厲害喔!
“如果是破壞牆壁、搬運有一定重量的東西的話,也許使用機器人會比較方便,但是如果是細微、精緻的工作……譬如……對了,用小磁磚在牆壁上畫出複雜的圖案、在柱子上雕刻文字之類的……這些工作,目前的機器人還做不來吧?烘焙麪包也是一樣,如果是相同味道、相同簡單形狀的麪包的話,用機器就足夠,然而,如果是像祝賀的蛋糕那樣,重視個人喜好的味道及美觀的話,不由人手工製作,就做不出好東西來。”
“但是,翠風不像你會做麪包、蛋糕。他不會用磁磚描繪圖案,也不會文字雕刻,真的什麼特別的技巧都沒有……應該。”
“搬運東西呢?”
“搬運東西?”
“是啊,重要的東西……容易摔壞的東西啦、柔軟的東西啦、像帽子一樣,不能弄壞形狀的東西之類的。如果是這類東西的話,人的手比較適合。”
“是啊,也許也說不定。也許翠風搬運的是,不能交給機器人的某種最高層次的危險物品也說不定。可是……就算是那樣,那他到底搬運些什麼?又跟他的暴斃有什麼關係?還是完全沒有頭緒,不管再怎麼動腦筋,終究也只是推測。到最後,我們還是無計可施,只能重複問着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確定的是,翠風因爲參與跟市府有關的工作,因此喪命,只有這一點。我說啊,火藍……”
楊眠的口吻愈來愈沉重,低沉到幾乎快聽不清楚了。
“我有時候會忍不住這麼想……這個都市毫無慈悲地吞噬人,吞噬跟自己的價值觀不同的人、吞噬認爲劣於自己價值觀的人、吞噬跟自己的價值觀唱反調的人。從頭開始咔滋昧滋地啃食,然後丟棄。”
“是啊……”
“特別是這個下城,根本就是無容身之地的人在市內的聚集所,就當局的價值觀來看,是出軌者、劣等人聚集的場所,不,是當局故意將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一羣就算用過就丟也不可惜的人類的收集場。”
不論是厚重低沉的聲音,還是楊眠嘴裡說出來的事情,都讓火藍覺得顫抖。她瞄了莉莉一眼。也許是覺得大人的對話無聊了吧?少女正跟兩隻老鼠玩着。茶褐色與灰色的小老鼠,正在莉莉的膝蓋上,大快朵頤着起司碎片。
不論是人類或是其他動物,只要是幼小的,就會讓人覺得憐愛。脆弱的幼小軀體與心靈,大人都必須拚命守護才行。
火藍是這麼認爲。她不想讓稚幼的莉莉看到現實的殘酷,必須遮住她的眼睛。沒錯,是不能矇騙,必須看清事實,然而那是可以承受真相的大人們,應該揹負的覺悟吧……莉莉還太年幼。
“莉莉。”
聽到火藍的呼喊,少女黑色的大眼睛轉了過來。
“看來老鼠們光吃起司,好像還吃不飽,櫥櫃的角落裡,還剩下一個昨天的螺旋麪包。你能不能把那塊麪包分給它們一隻半塊呢?”
“可以給老鼠們吃麪包嗎?”
“可以,給它們當作獎勵。還有,麻煩你顧店,如果有客人來再叫我。要記得說‘歡迎光臨’喔,待會再請你吃剛烤好的螺旋麪包。”
“太好了,我一直很想做麪包店的工作。”
莉莉的肩膀上站着老鼠,看來他們已經成爲好朋友了。真聰明的老鼠,可以分辨是危險的對象,還是親近也不會有問題的人類。
“阿姨,那個……”
莉莉挺胸靠近火藍的耳邊。
“告訴你一個秘密。”
“好,什麼秘密?”
“媽媽要生小寶貝了,我要當姊姊了。”
“真的啊,戀香懷孕啦?真棒!什麼時候生呢?”
“春暖,百花盛開的時候。”
楊眠苦笑。
“喂,莉莉,可以把媽媽的秘密說出去嗎?”
“告訴阿姨沒關係啦!”
“小寶貝出生的時候,我得要做一個大蛋糕替他慶祝。好了,莉莉,那店裡的事情就拜託你羅。”
“嗯。要講‘歡迎光臨’對吧?‘歡迎光臨’。”
莉莉讓小老鼠站在肩膀上,走到店頭去了。楊眠又嘆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氣。
“對哦,不太想讓莉莉聽到這種事。”
“是啊,自己的父親被當做東西一樣對待,結果還丟了性命……雖然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真相,但是現在還太早吧……”
原本看着莉莉消失的出入口的楊眠,慢慢轉過頭來。
“被當做東西一樣對待。沒錯,翠風被當成機器人一樣對待,對方應該沒有充分對他說明,那一份工作有多危險。不說清楚,只是捧着大把鈔票到他面前。翠風當時很需要錢,因爲他跟同事起了口角,纔剛被上一份工作解僱。爲了扶養家人,就算知道多少有點危險,也會去做吧。當局當然調查清楚這一點,所以才選上翠風。他們掌握了市民的所有情報,要選擇適任者,應該一點也不困難。負責有未知危險性的工作、習慣勞力工作、工作認真不多話的男人。沒有好奇心、探索心、猜疑心的男人,爲了錢,可以不畏危險的男人……翠風完全符合這些條件。”
“那份工作與他的暴斃真的有關係?你確定?”
“我確定。雖然完全不知道有怎樣的關係,但是我確定兩者之間一定有關係,因爲……”
“因爲?”
“翠風倒下時,戀香當然叫了救護車,結果,據說來得很快,打了電話不到三分鐘就到了。”
三分鐘之內救護車就趕到。這在下城是很罕見,不,是幾乎不曾有過的事情。
被稱爲神聖都市的NO.6,是建立在牢不可破的階層制度上的都市社會。掌握市政的市長位於最頂端,只有一小部分“被選上的人們”可以君臨。那些人被稱爲菁英,住在一個叫做“克洛諾斯”的特別地區的高級住宅區,享受着安穩、奢華、舒適的生活。位於下面的一般市民,過的生活雖然比不上“克洛諾斯”的居民,不過仍可以享受到高度發展的醫療、科學技術,過着幸福,也許該說是被灌輸是幸福的日子。火藍等這些住在下城的人們,別說跟菁英比了,甚至連一般市民理所當然可以獲得的市府服務與保護,都沒有保障,只是被當做是候補市民。借楊眠的話來說,就是就算用過就丟也不可惜的人類的收集場。
在下城,根本不能指望急救醫療。
聽說救護車跟醫療機構的數量,都不足“克洛諾斯”的十分之一,即使這裡的傷患、病人比“克洛諾斯”多出很多。
三分鐘之內救護車就抵達。幾乎可說是奇蹟的這件事情,代表着什麼意思呢?
“爲了在莉莉的父親有任何異常變化時,能夠立刻應對,所以加以監視的意思嗎?”
“應該是3級,中等程度的監視狀態吧……救護車抵達時,在吃晚餐時突然痙攣的翠風,已經動也不動了。到底那個時候是還有生命跡象,抑或是已經死亡,根本不得而知,因爲他被保健衛生局局員搬走了。戀香本來要求同行,卻被拒絕,命令她在家等候消息。”
“莉莉的父親就那樣……”
“兩個小時後,遺體被送回來了。從保健衛生局派來的醫生說,翠風是心臟麻痹,但是要我們怎麼相信?當時我也接到戀香的通知趕來,一直要求更詳細的說明,然而卻得不到迴應。只是將翠風的ID卡,換成申請喪禮用的死亡確認卡。”
“是哦……原來是這樣。”
雖然知道自己的迴應很愚蠢,然而,火藍不知道對於剛纔楊眠所說的話,究竟能如何回答?又該如何回答?無法就這樣聽過就算,隨隨便便地安慰或悼念,更是牛頭不對馬嘴。
那麼,究竟該說些什麼?她很困惑。那份困惑化成了不安,帶着些許恐懼的色彩。而楊眠的話,讓那份恐懼更加濃厚。
“那名醫生離開時,你知道他跟戀香講什麼嗎?他說:‘這名患者在去世時,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喔。’的確,翠風遺體的表情很溫和,彷彿做着好夢一樣地微笑着。但是,戀香跟莉莉都看到他昏厥前痛苦扭曲的表情,要她們如何相信翠風是平靜地死去呢?”
“莉莉的父親被用特殊的方法,營造出平靜死去的表情……”
ωwш☢ TтkΛ n☢ ¢ Ο
火藍嚥了一口口水。
包括她父母,火藍所看過的每一具遺體,都是帶着寧靜的微笑,彷彿訴說着生前絲毫沒有經歷過任何苦痛的笑容。每一張死者的面容都很漂亮,她以爲本該就是那樣。在末期醫療技術先進的NO.6,每一個人都被保證能擁有無痛的安樂死。
騙人,全都是虛構的!在這裡,連人的死都是經過加工的欺騙。人的死亡背後的每一個原因、每一件事實,也全都被撫平、整理,當成“幸福的死”處理。
我們身處在一個恐怖到讓人無法預知的世界裡。那種恐怖說不定遠遠地超越我這種想像力貧乏的人,可以想像得到的地步……
“總之,翠風之死至今還是一個謎。戀香再婚了,過着平靜的生活。我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一個生活情報的記者,每天雜事很多,常常會忘了翠風的事情。雖然很不甘心,不過我咬牙過着每一天,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忘了翠風的事情,更不能忘了我內人和兒子。”
“如果莉莉的父親、你的妻子跟兒子,都是被這個都市謀殺的話,你怎麼可能會忘掉呢?絕對不可能忘記啊!”
“沒錯,現在的我能做的事,只有記憶。一直記着。絕不忘記被奪走的人。但是,有時候我會覺得害怕。萬一,我被當局逮捕,被消去記憶的話……”
楊眠窺探火藍的臉。他的眼神黯淡,感覺就像絕望直接注入了眼眸。
“消去記憶?”
“腦葉切開術。在腦部開刀,剝奪人類的記憶及思考能力。”
“楊眠,你……”
想太多了,是妄想。
火藍無法繼續說下去。因爲,也許有可能。自從紫苑消失後,神聖都市的假面具一張張在火藍眼前被掀開。也許這只是一小部分,但是火藍看到的NO.6已經不是一座神聖都市,而是一個非常無情的管理都市國家。
這個都市企圖支配人類。
完全掌控住在都市內部所有市民的精神與肉體。不論思考、生命或命運,全都徹底管理、支配。
是的,楊眠說得沒錯。NO.6會吃人,只要是身爲人所做的各種嘗試、決心、抵抗甚至期望,全部咔滋咔滋地吞噬。
這不是一個神聖都市,這是一個有強烈支配欲的怪物。
沒有人察覺嗎?所有人都迷惑在表面上還算舒適的生活,絲毫不曾察覺到怪物的影子嗎?怎麼會如此愚蠢……
火藍用力搖頭。這不是事不關己,這絕對不是別人的問題。
“火藍,你不舒服嗎?你纔剛暈倒醒來而已,還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抱歉,跟你講這些。”
楊眠臉上是由衷表示歉意的表情。火藍再一次搖頭。
“不是的。我只是……想起一件事。”
“嗯?你想起什麼?”
“莉莉曾經問過我。她問,我們幸不幸福?”
當時莉莉這麼問:
“我們很幸福,對不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火藍辛苦開的這家麪包店,終於開始步上軌道的時候。她曖昧地點頭回答:“嗯。”可以烘焙自己喜歡的麪包、蛋糕過日子,即使賺得不多,但是跟兒子兩個人過日子的錢有了着落。雖然所有特權都被剝奪,被趕出“克洛諾斯”,但是終於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獲得安定的生活。莉莉就是在那個時候問她的。她當然不會知道幾年後,將有殘酷的別離等待着她跟紫苑,因此問她幸福嗎?她其實也可以肯定地點頭:“嗯,或許很幸福。”實際上,當時的火藍根本絲毫不覺得自己不幸。
從“克洛諾斯”跌落到下城,火藍並不怨嘆,也不覺得苦。反倒是脫離衣食住全都受到保障的生活,讓她覺得很輕鬆。而且,下城的居民雖然被視爲候補市民,但是仍身處於NO.6的牆壁內側,這點並沒有改變。只要不求奢侈,生活上並沒有什麼不方便。乾淨的水跟食物也是唾手可得的東西。雖然不完善,但是也有下城居民專用的醫療機構,可以去那裡就診。而且也有能夠躲避風雨的居所,這裡的生活,與營養不良、餓死、凍死、殺戮等完全無緣。身旁有紫苑,還有顧客來店裡買麪包。
不幸這回事,她連想都不曾想過。
面對莉莉的質問,火藍之所以無法直率地點頭,並不是因爲自己的處境或心境,而是看到了莉莉眼中閃過的陰影。也許是困惑吧?莉莉覺得困惑,心情煩躁,所以纔會來問最喜歡的麪包店的阿姨吧?
“幸福這件事,很難一言論定。有時候幸福、有時候不幸、有時候高興、有時候難過,各種情況都有。”
“就是說嘛……”
莉莉緊握拳頭。
“就是說嘛……有很多情況吧?”
“沒錯,你也是一樣啊,就算是在一天當中,也有覺得幸福的時候跟不幸福的時候吧?”
“嗯,有。肚子餓的時候吃阿姨的馬芬,我就會覺得非常幸福,但是被媽媽罵、跟朋友吵架一直無法和好時,我就會覺得不幸。但是……”
“嗯?”
“在學校,老師說住在NO.6的人都很幸福,BO.6裡沒有不幸福的人。”
“學校這麼教你們嗎?”
“嗯。校長訓話的時候。他說NO.6的外側有非常不幸的世界,那裡天天有人死掉。沒東西吃餓死,或是互相爭奪、傷害,一羣像野獸的人過着像野獸的生活。跟那些人相比,NO.6是天國,大家都很幸福。”
像野獸的人,指的是西區的居民嗎?太侮辱人的說法了。負責兒童教育的人,怎麼能叫其他人類是野獸呢?
火藍皺起眉頭。她蹲下來,凝視着莉莉的眼睛。
“但是,莉莉不那麼認爲,對嗎?”
“嗯……總覺得怪怪的。就像肚子這邊癢癢的,戚覺很奇怪。因爲、因爲……媽媽有時候會說沒錢,看起來很煩惱;有時候工作很辛苦,表情會很難過啊。隔壁那個風趣的伯伯也是啊,老是說腰痛,很痛苦嘛。我覺得說大家都很幸福,感覺很奇怪,但是……”
“你沒跟校長說嗎?”
莉莉瞪大眼睛,拚命搖頭。
“講這個,校長會非常生氣,有時候還會被叫到校長室抽鞭子呢!”
“唉呀,抽鞭子,那麼殘忍的事……”
“他說住在NO.6,不覺得幸福的孩子是壞孩子,所以被鞭打也是活該。”
“沒那回事!”
火藍不自覺叫了出來。她將手搭在莉莉的肩膀上。
“沒那回事,莉莉,絕對不是那樣。”
“阿姨……”
心好亂,發出嘈雜的聲音。的確有些事情,必須要告訴眼前這名少女,然而卻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說。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沒用。
“莉莉還小……不,就算是大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大家想的都一樣,感覺也一樣,那不是很奇怪嗎?而且,而且啊……”
就算住在NO.6,還是有不幸福的人。而且,應該比想像中要多!
那是火藍真實的感覺。從被挑選上的人民居住的“克洛諾斯”,搬到候補市民居住的下城。雖然她並不覺得這是悲慘的命運,但是她的確親眼、親身在NO.6這個都市國家的最上層與最底層生活過。
不只下城,連被認爲是這個世界上最理想的都市“克洛諾斯”,都有不幸福的人,而且很多。只是在那個地方,沒有人會將“我不幸福”這種話說出口。像戀香那樣訴說家計困難的人、像風趣伯伯一樣感嘆身體不舒服的人,在“克洛諾斯”裡,一個都沒有。居民們全都有安定的高收入,二十四小時、不論晝夜,都可以接受最新、最前衛的治療。但是,感到不幸福的人的確存在。
“明天,我該做什麼好呢?”
有人這麼喃喃自語。那是住在隔壁的老婆婆。雖然說是隔壁,但是在“克洛諾斯”,每戶人家都有很寬敞的庭院,市府會定期派園丁來整理(火藍長久以來都不知道這名園丁,原來也負責管理、保養設置在庭院裡的警報系統),所以跟下城兩戶人家只隔一道牆的房子不一樣,跟鄰居不會每天見面彼此打招呼。
火藍很不可思議地跟那位超過七十歲的老婆婆意氣相投,偶爾老婆婆會請她過去喝茶。老婆婆的丈夫、女兒、孫子都跟紫苑一樣,被認定爲最高層次的菁英,在“克洛諾斯”裡過着更富裕,完全沒有任何不自由的生活。但是她完全不驕傲,態度也不跋扈,對獨自一個人養育兒子的火藍非常親切,不求任何回報。
那一天也是一樣。在一個晴空萬里、溫和的晚秋午後,老婆婆邀請火藍過去喝下午茶。
茶壺裡倒出來的紅茶,飄着香醇的味道,火藍正打算髮出感嘆的聲音時,老婆婆突然冒出這一句。
彷彿路上飛舞的枯葉般乾枯的聲音。雖然乾枯,但卻沉重、灰暗。
“明天,我該做什麼好呢?”
火藍擡起注視着有玫瑰圖案杯子的視線,望着喃喃自語的老婆婆那種高雅、穩重的側臉。老婆婆的話真真實實地傳進耳裡,但是那個聲音實在跟這美麗的風景、極盡奢華的房子、紅茶的芳香太不相襯了,她不自覺地反問:
“您剛纔說什麼?”
老婆婆慢慢環顧四周。鑲着小顆紅寶石,幾乎算是裝飾品的眼鏡下,佈滿皺紋的雙眼眨了眨。
“明天……我不知道明天該做什麼好。”
“您是指沒有事情做的意思嗎?”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火藍。”
老婆婆的眼眶裡泛着淚。
“不知道……”
“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好害怕。特別是早上,我討厭早上,非常討厭。想到又要開始空白的一天,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火藍不但無法理解老婆婆含淚的眼神與話中的含意,還感到很意外。披着披肩的肩膀微微顫抖着,證明老婆婆並非撒謊,也不是在演戲。
“這……可是……如果想做的話,做什麼都可以啊,有很多事情……”
“是嗎?我覺得可能會這樣一直空白到死……想到我沒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只能等死,我就覺得恐怖多過於痛苦。”
火藍坐正,下意識地搖頭。
“沒那回事。因爲,您看……不論是這問房子的裝飾,還是泡紅茶的方式,您都很在行啊……”
老婆婆以沉穩的微笑,迴應火藍結結巴巴的安慰。
“火藍,你人真好。可是……也許有一天,你會感受到跟我一樣的恐懼。”
老婆婆眼鏡下的眼睛,一點笑意也沒有,感覺就像漆黑的空洞。火藍還記得,自己當時的顫抖。雖然身處一整年都保持着舒適的溫度、傢俱也非常豪華的室內,卻讓她打了寒顫。
老婆婆的眼神黯淡、虛空,震撼了年輕的火藍。老婆婆有充分的時間與雄厚的財力,應該可以實現任何願望,不是嗎?
然而她卻感嘆,真是太奢侈、太傲慢……火藍的內心裡,本打算要如此自語。可是,那份黯淡、虛空,卻讓她覺得驚恐。讓人驚恐的絕望潛藏在眼鏡下,綻放出黯淡的光芒。火藍趕緊喝光紅茶,早早告辭。她還清楚記得要把杯子放回盤子上時,因爲手指顫抖,發出鏘鏘的聲音。
後來沒多久,就在季節更迭之時,老婆婆突然去世了。棺木中,老婆婆閉着眼睛沉睡在她最愛的白百合中,皮膚跟生前一樣光滑,面帶着安穩的笑容,彷彿只要呼喚她,她就會迴應的感覺。
“非常幸福的人生,我感謝NO.6的所有一切。”
老婆婆在中央管理局工作的女兒告訴我,老婆婆在斷氣前這麼說。
非、常、幸、福、的、人、生、我、感、謝、NO.6、的、所、有、一、切。
“你母親真的是嗎?”
“是啊。這是當然的啊。家母的一生完美無瑕,任誰都會如此覺得吧?”
“不,我不是說別人,我是說你自己也那麼覺得嗎?”
“我?”
“對。你從不覺得你母親不幸福嗎?”
女兒皺起眉頭,眼神裡帶着露骨的厭惡,彷彿看見醜陋的生物似的望着火藍,然後往後退半步。
“家母不可能不幸福,家母的每一天都非常幸福。這用常識想也知道吧?請你不要說這麼失禮的話。”
她轉過身去。在葬禮期間,她根本不靠近火藍。
那個時候,火藍覺得老婆婆其實並不幸福。活在不得不幸福的世界裡的不幸、不能是不幸福的人生,讓那位老人家痛苦。
說不定……
火藍心跳加快,腦海裡浮現那張沉睡在白百合中,彷彿人偶的臉龐。
說不定,是自殺……
她說不出口,
“克洛諾斯”的居民會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根本不可能,應該說,這是大家認爲不可能會發生的事。
但是、但是……如果有不可能存在的不幸福,那麼,因爲絕望而自殺的人,應該也存在……
棺木被搬運出去,一直到棺木被搬運到墓地爲止,火藍都一直緊握着喪禮用的黑色手套。
應該跟莉莉講老婆婆的事情纔對。不論是在“克洛諾斯”還是下城,不幸必然存在。應該跟莉莉一起思考爲什麼會不幸、如何才能幸福、怎樣的幸福纔算是真正的幸福。應該跟這個女孩多談談強迫別人幸福的校長、眼神黯淡的老婆婆、被像家畜一樣鞭打的痛楚。應該多想想自己動搖的思緒、女孩心中的困惑。然而,火藍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不論在什麼地方,都有不幸的人。‘非得要幸福’這種話,就算是校長,也說得太過了些。”
她只是說些無礙的話來掩飾。正好後門傳來商人送麪粉及黑麥粉來的聲音,前面也來了幾位客人。
“阿姨,謝謝你,我下次再來。”
莉莉走了。火藍假裝自己忙於工作,把老婆婆的事情、莉莉的事情、葬禮當天感受到的顫抖、關於人的幸與不幸,全都趕出腦海。連想都不去想,甚至忘了。楊眠不是咬緊牙關記着嗎?可是我,卻忘了,根本沒想過要回想。
愚蠢的不是他人,是自己。
如果我能聰明一點,如果能深思熟慮一點,也許紫苑也不會有那種遭遇。
不光是紫苑,連沙布也因此揹負着不合理又殘酷的命運,不是嗎?火藍用力皎着嘴脣。
紫苑、沙布,你們要活下去。求求你們,活下去。活着回來,讓我懺悔我的愚蠢,讓我用這雙手擁抱你們,讓我當面請求你們的原諒。
火藍將手中的小紙條壓在胸口,祈禱。
必再相見。老鼠。
老鼠,我向你祈求。求你讓我再見到那兩個孩子。讓我再見他們一面。
傳來莉莉的笑聲。天真浪漫的明亮笑聲,混雜着小老鼠們柔和的嗚叫聲。
必再相見。
喃喃自語着紙條上的話,火藍強忍着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哭無法解決任何事。
現在我只能向從未見過的你祈禱。
必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