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靜的風景

2靜的風景

我是絕望的男人,沒有回聲的言語,一個一無所有、也曾經擁有一切的男人。最後的牽絆,我最後的焦慮在你的身體裡咯吱作響。我是一片荒蕪的大地,而你是我最後一朵薔薇。

(《世界名詩集大全14》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聶魯達,會田由譯,平凡社)

女人很討厭老人。

NO.6的年齡層人口比例,以四十歲以下的人佔壓倒性多數,是個年輕的都也因爲如此,擦肩而過的老人就顯得很醒目。

我不想變老。

又是滿頭白髮、一身肥肉的老女人,又是瘦巴巴、滿臉皺紋的歐吉桑,真是受夠了。

女人在直屬衛生管理局的市立中央醫院當護士,目前負責老人病房。所以,就算她不願意,還是得每天跟老人接觸。

爲什麼大家變成那個樣子了,還要活下去?

女人輕輕撫摸自己最引以爲傲的棕色頭髮。

我無法忍受我的頭髮變白、我的臉上浮現皺紋或斑點,倒不如在變成那樣之前先死了算了。

她真心這麼認爲。

NO.6的安寧療護系統很完善,別的都市幾乎無法比擬。

老人們到了一定年齡,如果接到市府通知的話,不論社會地位、性別或經歷,全都有權住進“黃昏之家”。

“黃昏之家”是市府爲了讓老人們的餘生能過得充實、幸福,而創辦的理想機構。

那裡不僅有完善的末期醫療設備,甚至連痛苦、煩悶、懊惱等所有會傷害人生的情緒,也能幫你抹得一乾二淨,對老人們而雷,簡直就像是天堂一樣。

“黃昏之家”同樣是市府直轄的機構。

每個禮拜,都會有幾名老人,從女人工作的中央醫院,被送到“黃昏之家”去。

市府並沒有公佈能夠搬進“黃昏之家”的年齡及條件。

在拿到入住權之前,就因爲疾病或意外身亡的老人,雖然不多,但也不是沒有。正因爲如此,一旦確定能入住“黃昏之家”,老人們都會眉開眼笑。

昨天收到“黃昏之家”入住許可的老女人也是一樣。她罹患了連NO.6的醫療科技都醫不好的疾病。

“太好了,這下子我可以幸福地過完剩餘的這幾年了。感謝上帝與市府的慈悲。”

深信上帝的老女人在胸前合掌,在祈禱聲中搬離病房。

“黃昏之家”。

女人不知道它在哪裡,市府並沒有公開地址。反正女人對“黃昏之家”這種地方也不感興趣。

女人討厭老人。

那份厭惡,其實也是來自對衰老的恐懼。

女人年輕貌美。她想要一輩子保持年輕貌美的狀態。

因爲工作的關係,她曾多次聽說市府的醫療研究當中,目前最受矚目的是生命結構的闡明,其中政府投資了相當多的預算在研究老化的分子層面上。

如果,抑制老化藥的研究開發有進展的話……如果,能不變老、一直保持這個模樣的話……那該會有多美好啊!

希望能快點研究成功。

快到車站了。

離這裡兩站的地方,有棟小房子,雙親正在家裡等着她。

剛邁入老年期的男與女。他們倆一樣羅嗉、神經質又愛面子,到現在還在抱怨唯一的女兒沒有一項被市府認定爲最高層次。

女人不想那樣老去。

她站在櫥窗前凝視自己的模樣。

因爲剛下班,看起來有點累也無可奈何。但是,好美。頭髮、皮膚都年輕又漂亮。

她想買了東西再回家。

櫥窗內陳列了華麗的洋裝、有品味的鞋子、功能性強的褲裝。在這個城市,想要什麼都買得到,當然是指自己財力所及的物品。

除了在下城畏畏縮縮生活的一部分人之外,市民只要不奢求最高級品,都能買到大部分的物品。衣服也是,食物也是,住所也是。

雖然比不上“克洛諾斯”的居民,但是比下城那些人好多了,可以過這樣還算富裕的生活。

女人滿意自己的條件。年輕貌美又富裕,今後她想要更加享受人生。

她停下腳步,目光停留在櫥窗內的一雙鞋子,那是一雙淺粉紅色的淑女鞋。

纔剛入冬而已,櫥窗裡已經開始展示春裝了。

粉紅色的鞋子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彷彿誘惑着她要比任何地方更早、比任何人更快地往前走。往前走,快往前走。

下禮拜有“神聖節”,是這個城市的誕生紀念日。市內到處都會舉辦派對與慶祝活動。

女人也預定出席兩場派對。

就買這雙鞋。

洋裝也配合這雙鞋,挑淺粉紅色的吧。一定非常適合我。

在她露出滿足的微笑時,突然覺得暈眩。

輕微的暈眩後,脖子根部突然變熱。

怎麼回事……

好累……身體好沉重。

腳軟了。好想吐。

要找個地方休息才行。

她走進店與店之間的小路。穿過這裡,應該有市民醫院的駐外機構。

只要走到那裡……

脖子好熱,皮膚下好像有什麼在蠕動着,而且全身好像漸漸乾枯似地不舒服,好陌生的感覺。

這是……怎麼了……?

女人踉艙了一下,跌倒了。

皮包開了,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她看到自己伸出來打算撿東西的手,慘叫了起來。

手上浮現多處黑色斑點,彷彿老人斑的斑點。皮膚急速失去水嫩光澤,並且皸裂。

不會吧……

這是……這是什麼……?

女人拿出鏡子照着,她再度尖叫。

然而這次聲音沙啞,幾乎已經無法出聲了。

臉,我的臉……

她眼睜睜地看着剛纔還是那麼年輕貌美的臉龐,不斷改變。刻上皺紋、浮現黑斑、頭髮掉落。

脖子根部有什麼在蠕動。

自己的體內有別的生物。

女人陷入恐懼,她理解到自己的身體即將被某種生物掠奪。

不,救命。

媽媽、爸爸,救我。

眼前浮現父母的臉。

媽媽、爸爸……

女人求助的手只抓住虛空,就這樣昏厥了。

火藍坐在長椅上,嘆了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幾次氣。

嘆氣也沒用。

即使哭喊、吵鬧,現實也不會有所改變。

什麼都不會改變,那麼,至少堅強點。

擡頭挺胸,光明磊落地活下去。

纔剛這麼想,馬上又嘆了氣。

我什麼都做不了,一切都無能爲力……

火藍張開膝上的雙手。

冬天柔和的陽光照射在白皙的手掌心。她又想要嘆氣了。

火藍在下城的一角開的小麪包店今天休息,她到處閒逛了半天了。

本來是爲了拜訪沙布跟她祖母居住的家,因此往“克洛諾斯”方向去。

NO.6的市民不論在哪一方面,只要能力被市府認定爲最高層次的話,不拘性別、出身,連家庭成員都能拿到入住“克洛諾斯”的資格。

市府會爲這些人準備最適合他們居住的房子,以及發展各種能力的環境。

兒子紫苑兩歲健診時,在智能面被認定爲最高層次,火藍也因此能在“克洛諾斯”有立足之地,擁有舒適的住所與一輩子的保障。

兒子是被挑選出來的菁英,將來有一天可能會進入NO.6的中樞。火藍靠這個兒子,獲得了人人欽羨的地位。

人人欽羨的東西:舒適的生活,不需要擔憂明天的生活,跟飢餓、暴力完全無關的生活,室內環境、安全措施、衛生和身體狀況全都受到管理的生活。

火藍慢慢地握起手指。

還住在“克洛諾斯”時,手指的皮膚柔軟又細緻,然而移居到下城後,因爲工作的關係,開始變得粗糙乾燥,有時還會滲出血來。

即使如此,在失去紫苑之前,我比在“克洛諾斯”時還要幸福,幸福千百倍。

火藍怎麼也無法適應所有的生活皆被管理、檢查的日子,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漸漸出現問題,因而感到恐懼。

所以,當紫苑做出破壞禁令、藏匿逃犯這種令人無法置信的行爲時,她沒有驚訝、沒有怨嘆,反而感到解放,甚至覺得愉快。

當然,她明白那代表着所有特權將被剝奪,他們會被趕出“克洛諾斯”,而且紫苑身爲菁英得到保證的未來,也完全成泡影了。

然而,她還是覺得愉快。

她並沒有責備,反而想稱讚頭腦聰明伶俐的兒子,犯下的愚蠢行爲。

紫苑毫不猶豫地捨棄了“克洛諾斯”的生活。

他捨棄安定、有保障的生活,選擇保護在狂風暴雨的夜裡逃到自己房間裡的人。愚蠢的行爲。

但是,他沒錯。

紫苑同樣也找不到在“克洛諾斯”生活下去的意義,因此可以輕而易舉地捨棄。捨棄沒有意義的東西,那絕對沒有錯。

“媽媽,對不起。”

搬到下城的第一個晚上,十二歲的紫苑有點垂頭喪氣地跟母親認錯。

“對不起?爲什麼?”

“因爲你……今後得要工作。”

紫苑所做的事,是隱匿及幫助在NO.6被稱爲VC的重大罪犯逃亡。

市府考慮到紫苑的年紀,只是將他們趕出“克洛諾斯”,同時禁止他們在市內環境最差的住宅區下城以外的地方生活。

一夜之間,母子倆從天堂掉落到地獄。當務之急是隔天起的生活糧食。

“對不起。”

還殘留着稚嫩面容的瘦弱下巴顫抖着。

火藍伸手抱住兒子的肩膀。

“傻孩子,不需要爲這種事向大人道歉。”

“可是……”

“你是媽媽的監護人?立場相反吧?我比你想像中還要堅強許多,你不知道吧?”

“嗯。”

“看着吧,我會讓你知道你的媽媽有多堅強,不要嚇到唷。”

懷裡的紫苑笑了。

幾年沒像這樣抱兒子了呢?

當時,在曾是建築材料倉庫、昏暗又潮溼的房間裡,火藍感受到的並不是絕望,也不是悲哀,而是懷中有我兒溫度的喜悅,只有母親才能體會到的充實感。

“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什麼?”

“你藏匿的那個人。他是怎樣的人呢?我有點好奇……你想不想告訴我?”

紫苑像彈開似地離開母親。

他咬着下脣、紅着臉頰的表情實在很好笑,讓火藍微笑了起來。

“我去睡了。”

紫苑帶着那樣的表情,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一直到開關不易的門發出巨響關閉後,火藍還是微笑着。

究竟是怎樣的孩子呢?

讓紫苑捨棄“克洛諾斯”的人,究竟是怎樣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究竟被那孩子的什麼吸引呢?

那孩子又有什麼魅力呢?

雖然想知道,但是紫苑絕對不會說吧。在成長的過程中,每個孩子都會學會隱藏自己的想法,都會過上想要保密的事情。

也許再也無法像剛纔那樣,自然地抱那孩子了吧。

翅膀長硬的鳥兒,一定會展翅離巢,總有一天要跟紫苑離別。

火藍早有覺悟。

能夠目送自己的孩子展翅高飛,對一個母親而言,或許也是一種幸福。所以,從明天起努力工作吧。

如同她的決心,在下城的四年內,火藍拚命工作,從烘焙麪包四處叫賣開始,一直到將住處的一角改造爲麪包店,慢慢地增加產品。

便宜又好吃的麪包及蛋糕,在奢侈品稀少的下城獲得好評,店的生意愈來愈好,足以供應母子兩人的生活。

捏着小錢的孩童會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買瑪芬—上了年紀的工人會來買送給孫子當禮物的蛋糕—也有客人會爲了剛出爐的麪包,一早就來光顧。

不是虛張聲勢,也不是安慰自己,火藍是真的很滿足下城的生活,對“克洛諾斯”沒有絲毫眷戀。

這裡有工作、有需要賺取糧食的生活、有自己腳踏實地創造的生活,她已經別無所求。

火藍其實覺得自己滿幸福的。

在那一天之前…

紫苑突然消失了。

早上,他出門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森林公園管理辦公室之後,就再也沒回來廠。

那並不是一個母親早就領悟到的離別,那並不是自然的離別,而是另一種既唐突又殘酷的形式。

她深刻體會到,想要目送孩子展翅高飛的想法,是多麼天真的夢想。

紫苑以重大罪犯的身分被逮捕,收押在監獄裡。

當治安局局員告訴火藍時,她清晰地體驗到絕望這種東西的存在。

她被捲進漆黑的暗夜中,黑暗漸漸入侵到她的體內,麻痹她的手腳。那個時候,死亡對她而言,是多麼有吸引力啊。

爲她帶來生存希望的是老鼠。

老鼠爲她捎來紫苑還活着、人在西區的消息。把紫苑的小紙條送到她手中。在絕望的黑暗中閃耀的光芒是如此美麗。

媽,對不起。我還活着。

僅僅潦草的幾個字成爲劃破黑暗的光芒,成爲要她堅強活下去的聲音。

火藍繼續烘焙麪包,打開店門做生意。

在紫苑回來之前,再怎麼痛苦也要皎緊牙根在這裡等待。

老鼠爲她送來這樣的力量。

雖然有時候會被幾乎想要尖叫的焦慮偷襲,但是火藍的生活總算慢慢穩定下來。沙布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沙布跟紫苑一樣,都是在智能方面被認定爲最高層次的菁英。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總是直視前方,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沙布雖然不善言語,但是她帶着堅強的意志力,訴說對紫苑的愛,並堅持要去西區。

“我不在乎,即使再也回不來,我也不後悔。如果紫苑在西區,我就去西區。”

“我想見他,很想見他。”

“我……愛他。真的,我一直一直愛着他。”

強忍着不哭泣的少女所說的話,是那麼單純又幼稚,也因此更加讓火藍感動。只不過,再怎麼感動,也不能讓沙布去西區。

身爲紫苑的母親,身爲一個大人,她必須阻止。

然而,追着沙布走出店的火藍,看到的是被治安局局員強行帶走的沙布。到現在已經三天了。

“沙布……”

無計可施,火藍又嘆了一口氣。

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她給了聯絡用的小老鼠一張紙條,就只做了這件事。

老鼠是不是會像紫苑那時一樣,援救那個少女呢?

但是,一旦被收押到那座監獄,應該就不可能救得出來。

要是紫苑知道這件事,爲了救沙布而去監獄的話,這次說不定真的會被殺死。

我也許太沖動了……

老鼠不可能冒着危險去救毫不相干的沙布……

幹頭萬緒,讓她的手顫抖了起來。

這三天來,火藍幾乎不能睡、不能吃,身心俱疲,然而她卻忍不住,跑到沙布舊家附近來。

高級住宅區“克洛諾斯”。

豐富的大自然與靜謐的環境、周密的安全防護系統。醫療、娛樂、購物等等,所有分類的設備都很完善,住戶們只要一張ID卡,就能自由使用。

即使在神聖都市NO.6裡,“克洛諾斯”也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是人類能想到的最佳居住空間。

火藍在幾年前也是這裡的居民,然而現在已經不被允許踏入“克洛諾斯”了。她纔剛踏上通往“克洛諾斯”的石板路,關卡就自動關閉了。

(非常抱歉,基於安全上的考量,禁止“克洛諾斯”以外的居民進出這裡,敬請配合。又,沒有市府當局發的特別居住地區進出許可證的人,萬一穿過這道關卡,將會依照市法第203條第42項,給予懲罰或驅離。重複一次,基於安全上的考量……)

傳出柔和的女性聲音。

白色關卡上的監視錄影機拍攝到火藍髮呆的身影。

如果再這樣不動的話,柔和的聲音就會變成警戒聲,治安局的人也會趕過來吧。

火藍只能轉身背向關卡,咬牙往來時路走去。

所以,她現在坐在森林公園的一角,一棵已經掉光葉子的大樹下方的長椅上。她坐着,看着自己的手發呆。

“紫苑……沙布……”

爲什麼我這麼無能爲力呢?都已經是幾十歲的人了,枉我身爲人母,枉我還是個大人,卻連身陷困難的兩個年輕人都救不了。

我真沒用…

火藍擡起頭。除了不安與焦慮之外,還有另一種情緒劃過心底。

在NO.6成爲獨立都市,邁向成熟的歲月裡,火藍是都市內部的居民。

這個世界上的六座理想都市,是踩着人類犯下的無數過錯建造而成的。

這些地方提供人類沒有戰爭、沒有飢餓,可以在和平與自由中生活的地方。人類從出生到死亡爲止,能在這些地方平靜度過幸福又安全的生活……

原本應該是這樣。

雖然沒有深入思考過,然而火藍深信,周遭也沒有人懷疑。大家應該都認爲只要住在NO.6,就能保證擁有一個滿足的人生。

應該這麼認爲……這麼認爲……被灌輸這樣的想法。

全是假的,全都是假象吧。

她無聲地呢喃。雖然已經入冬了,她還是冒了一身汗。

因爲細分等級的ID卡,連市內都不能自由走動;單方面拘捕我的兒子,卻不允許我提出抗議;甚至無法確認被當局強行帶走的市民,是否安然無恙。

這是哪門子自由?

哪裡有平穩、安全及令人滿足的生活?

哪裡也不可能有。

如果真是這樣,過去我們到底做了什麼?

爲什麼會打造出這樣的都市……

我們……我們在什麼地方做錯了什麼?

“請問……”

突然有人叫她,火藍被拉回現實生活。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嗎?”

一名戴着淡藍色小帽子的老婦人一臉微笑地站在面前。

火藍不認識這個人。

“啊,沒有……不好意思,我在發呆……有事嗎?”

“我能坐在你旁邊嗎?”

“請坐。”

老婦人噙着微笑在火藍旁邊坐下。

“今天天氣真好,真舒服。”

“是啊……”

哪還管得了天氣。這幾天,天空的顏色、微風的聲音、羣樹的變化,全都感覺不到。

“我突然找你說話,你一定覺得我是一個很沒有禮貌的老太婆吧?”

“不,沒那回事,我只是有點嚇到而已,因爲我在想些事情,所以沒注意到您站在身旁。”

老婦人用手推了推圓形的眼鏡框,表情嚴肅了起來。

“我會叫你,就是因爲這個。”

“嗯?”

老婦人伸出戴着銀戒指的手,握住火藍。

“請你別介意,我知道我很愛多管閒事,但是……你看起來實在太心事重重了,我沒辦法視若無睹。”

手被握着的火藍,輕聲地說了聲:“是喔。”

“所以您就專程過來跟我說話嗎?”

“是啊,天氣這麼好,這麼舒服的一個下午,有人一臉難過的樣子,獨自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我就不由自主地走過來了。”

老婦人的手很有力道。她緩緩握住火藍的手。

“像你這麼年輕的美人,臉上爲什麼會有那種表情呢?是不是遇到什麼難過的事呢?”

眼鏡深處的眼神慈祥又溫和。兩人頭上,山毛擇輕輕地隨風搖曳着。

“謝謝您,我只是有點煩惱……”

“我懂,我也曾有過痛苦的煩惱。”

老婦人雖然上了年紀,仍然有着優雅的面容。

火藍突然覺得心跳加快。

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有煩惱?

有別人覺得痛苦?

有別人發覺這個都市的矛盾?

“那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小兒因病去世。”

“哎呀,生病嗎?”

“是啊,當時他才三歲。我還記得他死的時候,我看到棺材那麼地小,哭到無法自已。一個喪子的母親的心情……你能體會嗎?”

火藍好不容易纔剋制住自己想要點頭的心情。

紫苑還活着,我並沒有失去兒子。

“我無法體會您全部的心情……然而,那一定很痛苦吧?”

“那是當然,言語根本無法形容。我好幾次都覺得不如一死還比較痛快。不過,我現在很慶幸我還活着。我能在子孫的陪伴下,生活在這麼完美的都市裡,實在是太幸福了。”

老婦人噙着微笑,環顧四周。

“我很想讓死去的兒子也體會這裡的生活。不,要是當年有NO.6的醫療水準的話,小兒應該也不會死吧。”

火藍悄悄把手抽回。

老婦人望着虛空繼續說着,嘴角仍然帶着一抹微笑。

“這裡真是個桃花源。我常常跟我的孫子說,你們要慶幸自己生在這個地方。他們會懂我在說什麼,這時候,我就會跟他們說西區的事。”

“西區?”

火藍再度心跳加快,這次跟剛纔是完全不同意思的心跳加快。

“是啊,西區。你知道那裡是怎樣的地方嗎?”

火藍探出身子。

我想知道。那裡有紫苑在。我想要更清楚那是個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請您告訴我。”

老婦人皺起眉頭,搖搖頭。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不過我侄子在出入境管理辦公室工作,他偶爾會跟我提起。聽說那是個非常糟糕的地方。”

火藍壓抑着急切的心,只是附和着。

她很想催促老婦人趕快說下去。

“衛生狀況非常糟糕,孩子們都喝污水呢。”

“喝污水……”

“是啊,很悲慘吧?真可憐,光聽我就覺得難過。跟西區比起來,這裡的孩子真幸福,對吧?”

“呃?啊……是啊,但是……”

“因爲這樣,聽說那裡常常流行NO.6裡無法想像的傳染病,犯罪也是稀鬆平常,治安非常差。那一區的居民全都無知、兇殘,大多數的人爲了錢,連殺人也無所謂呢。聽說前不久就有一羣兇惡的男人企圖闖進管理辦公室。當然,管理辦公室的安全系統滴水不漏,那些人還沒踏進去就被逮捕了。真恐怖。”

老婦人全身發抖,雙手環抱着自己的身體。

“我侄子說,那裡的環境就像地獄一樣,又爛又糟。就是啊,跟這裡完全不一樣。不只孩子們,連我們自己也要感謝能住在NO.6才行。我常常跟孫子們說,跟西區比起來,他們實在是太幸福了。”

西區,又爛又糟的地方。

火藍閉起眼睛。腦海中浮現紫苑寫的字。

只有潦草的一行字,習慣往右上翹的字。

媽,對不起。我還活着。

充滿力氣的字,充滿生命力的年輕字體。

那孩子在西區生活。非常有生命力,現在,這當下也還活着。

“你怎麼了?”

聽到老婦人的聲音,火藍張開眼睛。

“不舒服嗎?要不要幫你聯絡衛生管理局?”

火藍緩慢地搖頭。

“我不那麼認爲。”

“啊?什麼?”

“我不認爲西區又爛又糟。”

“你在說什麼……”

“而且……”

我也不認爲這個都市是桃花源。

當火藍正打算這麼說的時候,突然聽到羽毛啪噠啪噠的震動聲,接着就有一團黑色塊狀物掉落到眼前。

老婦人小聲地叫了出來。

“天啊,烏鴉!”

一隻羽毛漆黑的烏鴉停在火藍的腳邊。

“好惡心。森林公園有烏鴉?”

老婦人皺着眉頭說。

“這裡保留着自然的環境,因此雖然數量不多,但是,是有烏鴉的。”

烏鴉輕輕飛起來。

本來以爲它會就這樣飛走,沒想到它拍動着翅膀,又再度降落,站在人的肩膀上。

這次,換火藍髮出了驚呼聲。

她完全沒發覺這麼近的地方,站着一個人。

跟老婦人說話的時候,有牽着狗的老人、撿拾變色樹葉的女孩,以及幾個看似學生的人從面前走過,但是肩膀上站着一隻烏鴉的人,一次也沒出現過。

他是什麼時候這麼靠近的呢?

從什麼時候起就在這裡的呢?

火藍心裡感覺毛毛的。

那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穿着淡咖啡色的夾克跟同色系的長褲。頭髮還算

多,但是白頭髮很醒目,鼻子下方的鬍鬚也摻雜着白毛。除了他的肩膀上站着一隻烏鴉之外,看起來就像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

火藍從未見過這個男人,然而,男人卻堆滿笑容,雙手伸向火藍,而且還直呼她的名字。

“火藍,我好想你。”

“?”

火藍還來不及回答,男人便抓起她的手,將她拉向自己。火藍的身體就這樣整個被男人細長的手臂納入懷中,緊緊抱住,讓她無法呼吸。

“原諒我,是我不好,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我保證,我這一輩子只愛你一個人。”

“等、等一下……你、你要做什麼?”

“你走了之後,我才深刻了解到我有多愛你。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火藍。”

這個人瘋了。

一開始,火藍覺得這個男人是個瘋子,但是,瘋子不可能在市內出沒。

正當她這麼想時,她注意到男人的心跳聲。因爲兩人靠得很近,因此胸口能感受到男人的心跳按照一定的節奏,有規律地跳動着。

這男人不是瘋子,也不興奮,反而是非常冷靜地說出只有老掉牙的肥皂劇裡才聽得到的臺詞。

“你別鬧了,已經夠了!”

火藍撐開手臂,離開男人的身體。

“我已經聽膩你的花言巧語了,我要跟你分手,你別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火藍,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男人肩膀上的烏鴉尖聲嗚叫,聽起來真的像笨蛋(A-HO,在日文中是“愚蠢”的意思)。

男人乾咳了幾聲,向張開嘴巴盯着他們看的老婦人鞠躬。

“很抱歉,讓您見笑了。”

“沒……沒有,呃……你們……”

“我們是一對戀人。是我太愚蠢,傷了她的心……我打算跟她道歉,重修舊好。”

“這樣啊。那很好……”

“那麼,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談,先失陪了。”

男人抓着火藍的手臂,直接拉着她邁步走。

烏鴉再度尖聲嗚叫。

一直到經過曾是紫苑工作的地方——管理辦公室的後面,從公園的後面走出公園爲止,男人都只是沉默地走着。被抓着走的火藍也是不發一語。

路旁停着三口白色車子,是三口在市內已經算是罕見的舊車種。

男人打開車門,毫不猶豫地說:“上車。”

“不,不用了。”

“上車,我有話跟你說。”

烏鴉拍動翅膀,從男人的肩上飛到車子後座。它看着火藍點頭,彷彿在說“上車”。

“好聰明的鳥。”

“聰明到讓我傷腦筋。”

男人的口吻聽起來很認真,似乎打從心底覺得傷腦筋。

烏鴉張開嘴巴,嘎嘎叫着,聽起來就像笑聲。

火藍覺得好有趣,輕輕地笑了起來。她這才發現,她已經好幾天沒笑了,甚至連微笑都沒有。

火藍看着烏鴉,坐上車子的副駕駛座。

兼具電能車及汽油引擎功能的複合動力車滑了出去。一出幹線道路,男人便啓動自動駕駛功能,放開方向盤。

“你知道嗎?明年初將頒佈新條例,不能再使用汽油了,這臺車也不能再開了。”

“聽說化石燃料除了煤炭之外,幾乎全都枯竭了。從石油改用其他能源,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這你是聽誰說的?”

“誰……這是市的能源政策方針,之前發表過吧?”

“沒錯,市府當局發表過。跟市長的施政方針演說一模一樣呢。”

男人的脣髭抽動了一下,做出一張諷刺的笑臉。

“沒人懷疑,完全接受市的發表,點頭贊同。真是的,這個都市的居民,不論阿狗阿貓全都那麼順從又單純,絲毫不懂得懷疑高層。不……是不想去思考吧。懷疑這種事情,是很費心神的,‘對、對’地點頭就輕鬆多了。”

火藍斜眼瞟了男人的臉。

那你懷疑嗎?

你會以懷疑代替順從地點頭嗎?

火藍忍住想要這麼問的心情。

面對不知道來歷的人,還是不要隨便發言比較好,必須要像膽小的草食動物一樣小心才行。

火藍坐正,想辦法要改變話題。

“我能提問嗎?”

“隨時歡迎。”

“你是誰?爲什麼知道我的名字?擡出那種怪異的戲碼,把我拉上車是爲什麼?”

“哪會怪異,我覺得演得不錯啊。你也配合得很好,不是嗎?可以得最佳女主角了。”

“謝謝,這把年紀還能演愛情片的女主角,我真是太幸福了。”

“不不,你還很年輕貌美。什麼片的主角都難不倒你呢,火藍。”

“你從哪裡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外甥女說的。”

“你外甥女?”

“聽說是你的粉絲,正式來說,應該是你的瑪芬的粉絲吧。”

火藍想起那張圓圓的小臉。總是捏着銅板來店裡的小女孩。

“阿姨,你不要關掉這家店哦。”真心鼓勵火藍的小女孩。

紫苑被治安局拘捕之後,她的話及眼神是安慰火藍苦悶生活的東西之一。

“莉莉。”

“沒錯,可愛的小莉莉。她是我妹妹的小孩。據說她喜歡你的起司瑪芬,勝過我這個舅舅幹百倍。前不久,她這麼跟我說的。”

“是哦。”

“我很不甘心,打算狠狠批評你一頓,於是拿起你的瑪芬皎下去……”

“好吃吧?”

“好吃,雖然很不甘心,但是真的好吃。莉莉會喜歡瑪芬,勝過偶爾才露一下臉的舅舅,那也沒辦法。”

“你是莉莉的舅舅,我的名字是從可愛的外甥女口中聽到,這我知道了。”

“謝謝你的理解。你剛纔覺得我是可疑人物嗎?”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你很可疑。剛纔的戲碼是幹嘛?爲了把我從那名優雅的老婦人身邊拉走嗎?”

“沒錯,太危險了。”

“危險?”

車子慢慢地轉彎。

這條路通往下城,這個男人要送我回家,應該沒錯了。

這臺舊型車正朝着早上自己下定決心走出來的路線的反方向前進。

今天沒開店,莉莉是不是很失望呢?

“你差一點就要開始抱怨對這個都市的不滿,對吧?”

我也不認爲這個都市是桃花源。

那個時候,火藍的確正打算這麼說。就在快要說出口的時候,被烏鴉的振翅聲打斷了。

“那樣有危險?”

“有那個可能性。那位老婦人如果把你視爲危險分子的話,那該怎麼辦?”

“危險分子……怎麼說?”

“也就是向市府當局報告,說公園裡一名坐在長椅上的女性,對市有不平與不滿啊。”

“那個人會告我密?”

“覺得不可能嗎?”

“是啊,我不敢相信。那個人因爲擔心我,所以很親切地過來跟我說話耶。”

“對,因爲你看來非常憂鬱。在NO.6這座桃花源裡,每個人都必須是幸福的。連重病患者、重傷者都能靠着最先進的醫療技術,去除大部分的苦痛。這裡沒有會煩惱、深思或憂慮的人。不對,是不允許那種人存在。”

“怎麼會……可是,也常看到有人坐在長椅上發呆,不是嗎?”

男人搖搖頭,用手指敲了敲顯示道路情報的小型熒幕。熒幕上浮現告知時間的小數字。

“你還記得你坐在那張長椅上多久了嗎?”

火藍盯着數字,搖搖頭。根本就忘了時間。

思考、煩惱、一直想不到答案,就這樣呆坐在長椅上,完全喪失了站起來、邁開腳步的慾望。

“限時三十分鐘。”男人說。

“啊?”

“市民能發呆的時間,最多三十分鐘。如果深思、煩惱的時間超過時限,就會被注意。”

“你是說……那位老婦人是因爲我想事情想太久,所以來調查我?”

“我不知道。我能說的只是有那個可能性。也許只是個深信自己是慈祥好人的老人家,只要在不給自己添麻煩的範圍內,可以對他人親切的那種人。”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事實啊。這個都市裡,到處都是那種自稱善良的好市民。正因爲到處都是,所以要找出真正善良的人,反而變得很困難。但是,如果那位老婦人只是那種到處可見的善良市民的話,那倒還好。萬一她是告密者的話,你不覺得你剛纔很危險嗎?”

火藍啞口無言。她不想懷疑那名老婦人,她想相信她只是個擔心陌生人的親切老人。

她的眼睛看起來好慈祥,在眼鏡下微笑着。

火藍倒吸一口氣。

“那付眼鏡……”

“嗯,你終於發現了?對於一個優雅的婦人而書,那付眼鏡未免太大了吧。也許那是一付裝載有收音麥克風及錄音功能的特殊眼鏡。”

火藍閉起眼睛深呼吸。

限時三十分鐘。

不允許超過。

深思,熟慮,陷入自己的思索當中,從中找出屬於自己的想法……這些全被禁止。

心底浮現跟剛纔相同的疑問。

過去我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爲什麼會創造出這樣的都市呢?

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做錯了什麼呢?

火藍嚥下一聲嘆息。

覺得好累,對抗的氣力、憤怒的動力,好像都乾枯了。

“我想我應該一直都被市當局貼着標籤。不只是因爲發呆的緣故……也許我一直被監視着。誰教我是嫌犯的母親呢。”

“別那麼自暴自棄。”

男人的口氣變得強硬,就像父親斥責女兒的口吻一樣。

“你真的相信市府當局所說的嗎?你真的相信自己的兒子是罪犯嗎?”

火藍擡起低垂的臉,搖頭。

她連一秒鐘都不曾相信過紫苑犯下殺人罪這件事。

“這也是莉莉說的,你兒子叫做紫苑是嗎?聽說他是一個非常親切的哥哥,還幫莉莉修過好幾次她弄壞的玩具。莉莉說:‘雖然比不上瑪芬,但是我喜歡他勝過舅舅好多好多。’她還很在意紫苑是否有女朋友呢。”

“哎,莉莉怎麼這麼講話?”

“她太早熟了。可是居然沒發現自己的舅舅這麼有魅力。真是的,也不知道老妹是怎麼教她的。”

“如果去問那個莉莉的話,能不能問出這麼有魅力的舅舅的名字跟底細呢?”

聽到火藍這麼說,男人笑了起來,伸手再輕輕觸碰熒幕。

“問莉莉準沒好答案。她一定會說,楊眠舅舅偶爾會突然出現,吃飽飯就拍拍屁股走人,是一個怪咖。”

“楊眠,你的名字嗎?”

“對,而這就是我的工作。”

熒幕上出現麪包、蛋糕、輕食之類的東西,接着又接二連三地浮現卡路里及營養標示、價格及店的名稱。

“以‘克洛諾斯’以外的所有區域爲對象,提供所有娛樂的電子情報。說娛樂,其實主要是介紹食物跟每季舉辦的活動。戲劇、演唱會及書籍的出版,都在市府的管轄下,因此我們比較能自由採訪的只有食物相關的東西。然而我們絕對不可能出入食料局,所以也只能做到介紹哪家店的蛋糕好吃啦、哪家店的午餐值得推薦啦之類的而已。可是,這還滿受歡迎的。下城的娛樂只有吃跟喝,因此大家很渴望情報。”

“那,你是想……”

“沒錯,我想專題介紹你店裡的麪包、蛋糕,以瑪芬爲主。可以嗎?能不能讓我採訪?”

“可是,你介紹我的店好嗎?會不會被市府盯上?”

“無妨,就算被盯上,就算被警告,我都不能放過那麼好吃的瑪芬。不過,要是涌入大批顧客,讓你的瑪芬銷售一空,莉莉一定會恨死我,說我這個舅舅老愛亂來。”

“怎麼會。可是因爲我兒子的事,我的店應該也上過新聞……暫且不論下城,其他地區的人會來買嗎?”

楊眠聳聳肩,關掉觸控式熒幕的影像。

“火藍,這個城市的人不擅記憶。”

男人發出的聲音有點沙啞,聽不太清楚。

“馬上就會忘記。不管再怎麼重大的事件,也是馬上就會忘記,更別說會去思考事件的背後是否隱藏了什麼。記憶、懷疑、思考,全都不擅長。即使遺忘不擅長的事情,生活還是非常穩定……這裡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楊眠的話明顯是對現狀的批評,火藍連忙端坐了起來。這樣的對話如果傳出去,那可不得了。

也許是看出火藍的動搖,楊眠放鬆嘴角,揮揮手。

“沒事的,這臺車有防竊聽功能,不過,也許明年推出的新型車一開始就裝有竊聽功能也說不定。”

“楊眠,你爲什麼要批評市?爲什麼能斷言這裡是個恐怖的地方?”

沉默了一會兒後,楊眠第三度觸碰熒幕。

畫面上出現一名鵝蛋臉的年輕女性。

懷中白色毛巾包裹的嬰兒正睡着。女性微笑着,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幸福的母親。

深褐色的短鮑伯髮型,朝氣蓬勃的臉龐,加上溫柔的笑容,讓人看一眼就忘不了。

“這是我妻子,她懷中抱着我兒子。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你太太出事了嗎?”

“跟我兒子一起。有一天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了。跟你不一樣的是,她跟孩子一起失蹤,後來被當作失蹤人口處理掉了。”

火藍覺得好難過。

楊眠淡然的口吻帶給她極大的衝擊。

跟紫苑一樣……

也有人的遭遇跟紫苑一樣……

“她是學校的老師。教莉莉那個年紀的孩子們美術跟音樂。她總說那是她的天職。她告訴孩子們,感受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管是繪畫、作曲,都要正視自己的想法跟感情,表現出來。”

“真棒,好像好久沒聽到這麼棒的話了。”

“是啊,她是一個很棒的女孩子,以自己的信念在教導孩子們。然而,來自教育局的嚴重注意跟指導愈來愈多……要求她要照着教育局製作的教師手冊去教導孩子。當然,她並沒有遵從,最後被趕出職場。以缺乏做爲教師的才能,被剝奪了資格。那個時候,應該不只她一個人,有許多老師都被解職了,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我還真不記得有這件事,我……”

“不需要覺得不好意思,也難怪你不知道,因爲根本沒有報導。從那個時候起,市府當局就開始操控情報了。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全都不公開的系統,已經逐漸成形了。”

車子已經進入下城。

這裡是全市整頓最慢的地方.四處還瀰漫着雜亂的氣氛。

這股吵嚷的空氣,反而爲火藍帶來安心的氣息。

“她本來打算跟那些被驅逐的老師們,開一問以孩童爲對象的補習班……她們打算在市府當局比較影響不到的地方,教導孩子。那天,她就是出門去討論這個計劃……結果沒再回來。”

楊眠握緊拳頭,用力敲打方向盤。

在後座的烏鴉哇地叫了起來。

“我不會忘記。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不會忘記,我會一直記得。那天早上,天陰陰的,好像隨時會下雨。我牙痛得要命,所以要去看牙醫。本來那天我休假,答應要照顧兒子,可是,她體諒我不舒服,於是帶着兒子一起去。我兒子躺在有藍色車篷的嬰兒車上,她則是穿着米色夾克,胸前有小花刺繡。我們說好我看好牙齒後,下午如果沒有下雨,要去森林公園散步。我們在門口親吻道別。我也親了兒子的臉頰。兒子開心地笑出聲音,雙腳不斷踢着。他穿着好小一雙白色襪子,上面也有花的刺繡,是紫羅蘭。我還記得。我不曾遺忘任何一個細節。我忘不了。”

“楊眠……”

車子停下了。

“抵達目的地。”

導航系統的聲音告知抵達目的地。是在火藍的店門口。

“抱歉,我太激動了……我們纔剛認識,真是太失禮了。”

“別這麼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火藍不知道該不該說。

她問自己是否該跟他提起沙布的事。她無法確認是否能夠百分之百信任眼前的男人。

“阿姨。”

有人撲進剛下車的火藍懷裡。

“哎呀,是莉莉啊。”

“阿姨,你今天怎麼沒開店?生病了嗎?”

楊眠從車內對莉莉說:“莉莉,別擔心,阿姨只是有事要辦而已。她明天就會烘焙瑪芬了,一定會。”

莉莉眨眨眼,嘴巴張得大大的。

“咦,舅舅?你又來吃飯了嗎?爲什麼你總挑有雞肉跟蘑菇料理的時候來呢?”

“你看,她就是這樣,很過分吧?”

楊眠苦笑。

他探出身子來,對火藍說:“可以的話,最好明天就開店吧。好好做你該做的事,火藍。”

“嗯。”

“不可以絕望。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能放棄。感到絕望,覺得什麼都做不到,自己先放棄的話,就真的輸了。雖然也許放棄會比較輕鬆……”

火藍將手放在莉莉頭上,搖搖頭。

“不,我不放棄,因爲我有責任。”

“責任?”

“對,責任。我是一個大人,跟這個都市一起走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認爲我也很認真過日子。然而,結果是NO.6這個都市……在某個地方犯了很大的錯誤。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地方錯了……但是,我要負責……不能讓我兒子跟你的兒子,還有像莉莉這樣無辜的孩子們遭遇不幸啊。”

“噓!”

楊眠豎起食指。

有一名年輕女孩子騎着腳踏車從車旁經過。

“我瞭解你的心情,不過,這種事情別隨隨便便就在不知道誰會聽到的場所說。”

莉莉噗地笑了出來,她拉拉火藍的裙子。

“舅舅老是這麼小心翼翼。明明那麼大個人了,還那麼膽小。”

“長大之後,就會發現什麼是真正可怕的事情了,莉莉。”

“我最怕生氣的媽媽。真的好可怕哦,爸爸也說媽媽最可怕。”

“沒錯,你媽媽的確很可怕。”

火藍笑了。

莉莉的媽媽很苗條,但是她總用從身材無法聯想的大聲音斥責孩子。

“莉莉,還有楊眠,還有那邊的烏鴉先生,如果有時問的話,要不要進來坐坐?雖然沒有瑪芬可以招待你們,不過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馬上可以弄鬆餅給你們吃。”

“真的嗎?太棒了!”

莉莉用力握緊火藍的手。

好嫩的觸感。火藍的內心充滿疼愛的感覺。

不能讓這個孩子遇到跟沙布一樣的命運。

而且,我一定要救出他們兩個人。

對……我們有責任。

火藍對上楊眠的眼睛,凝視着他那讓人聯想到烏鴉羽毛的眼眸。

火藍點點頭,解除店的門鎖。

“莉莉,請進。你也請進,楊眠,我還有事想跟你說。”

就在這個時候,火藍的眼前有黑色的小影子掠過。

有振翅聲。

“怎麼了?”

從車子裡下來的楊眠,順着火藍的視線環顧四周。

“蜂……我覺得有蜂飛過去。”

“蜂?雖然天氣還暖和,但是應該沒有蜂了吧?”

“說得也是……”

現在是冬天,不可能有蜂出沒。

也許只是有只蟲受到陽光的邀請,獨自四處遊蕩而已。

只是,爲什麼會覺得心緒不寧呢?

“阿姨?”

莉莉擡頭望着站在門口不動的火藍。

“啊,對不起。請進。”

我太敏感了。一定是累了。

火藍這麼對自己說之後,打開了門。

一走進家中,她用力搖搖頭,似乎想要甩掉殘留在耳朵深處的小小振翅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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