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地獄裡的現實

2地獄裡的現實

當我瞭解到事情的嚴重性時,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能做什麼呢?(略)如果反抗,大概會被殺掉,若不反抗,大概會自殺也說不定。我雖然三度思考要辭職,最後還是沒有付諸行動。(TheNurembergInterviews①)

①譯註:《TheNurembergInterviews》,戰後首次仲裁納粹主要戰爭罪犯的法庭,開在紐倫堡。這是一本集結駐監獄的美籍精神分析師LeonGoldensohn,針對納粹黨罪犯進行的訪談的紀錄。裡面出現了奧許維次集中營(KonzentrationslagerAuschwitz-Birkenau)營長魯道夫赫斯(RudolfFranzFerdinandH?β)、國防軍最高司令部長官威廉凱特爾(WilhelmBodewinJohannGustavKeitel)、空軍總司令海爾曼蓋林格(HermannWilhelmGoring)等人的名字。

黑暗化成銳利的針刺過來。刺進視網膜、耳膜、皮膚。

紫苑深深地將空氣,不,是將黑暗吸進胸腔深處,藉由這樣的舉動,壓抑痛的感覺及身體的顫抖。他不想害怕,不想發出恐懼的吶喊聲,更不想讓身旁的老鼠聽到。

怎麼能讓他聽到自己的哀嚎呢?

不能讓他看到自己如此難堪的模樣。連這個時候,自己的體內還有如此激烈、發疼的自尊心。

爲此,紫苑又吞了一口口水。

嗤!

老鼠在耳朵旁竊笑。在同時,放在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緊身體。

你的逞強實在太可笑了。

彷彿聽見他這麼說。然而,實際在耳邊響起的卻是:

“要掉下去了。”

完全排除感情的平坦聲音。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變成冰冷的風,包裹住紫苑全身。疼痛、害怕、自尊心,全都被吹走,紫苑在一瞬間全被掏空。彷彿蟬蛻一樣,只剩下空殼,成爲一個空洞。有時候聽到老鼠的聲音,會有這樣的感覺。紫苑並不排斥,甚至覺得清涼,全身被掏空的清涼。

正打算吸第三口氣時,腳底的地板消失了。它發出沉重的聲音,從中間開了。彷彿絞刑臺,差別只在脖子沒被繩子勒住、沒有聽見頸椎骨折斷的聲音,以及身體並沒有被吊在半空中而已。

掉下去。筆直地往下掉。應該是那樣,然而,卻無法掌握現在的狀況。分不清究竟是掉落、是飄浮,還是往上升。無法區別掉落、飄浮與上升的差別,感覺被四周的漆黑吞噬。

一陣衝擊。身體強烈撞擊。無法呼吸。掉落的地方有些微彈力,沒有讓肉體扭傷、骨頭破碎的硬度,有一種緩和衝擊的柔軟。

掉在什麼上面……

沒有時間確認。身體被用力拉過去。

“滾!”

紫苑被老鼠推着滾了出去。什麼也沒想,甚至沒有感到恐懼,就這麼滾了出去。肩膀撞到堅硬的東西,傳來一陣麻痹的疼痛,大概是撞到了牆壁。撐着地板的手心感覺搖晃,這震動彷彿一種詭異的呻吟。

“站起來,貼着牆壁。”

紫苑站起來,將身體貼在類似水泥的粗糙牆壁上。意志、思考、感覺都麻痹了一半,光是遵照老鼠的指示動作,紫苑已經費盡全力。老鼠的整個人疊了上來,他的身體比平常燙,然而從紫苑背後傳來的心跳,卻絲毫沒有混亂。老鼠壓得很用力,讓紫苑不自覺發出聲音。

“好痛苦。”

然而,幾近呢喃的那個聲音,被背後激烈的聲音抹滅,甚至沒有清楚傳到自己的耳朵裡。

“老鼠。”

他微微扭動着。

“這是……”

他從未聽過這種聲響、這種聲音。

什麼?這是什麼聲音?

嘆息?呻吟?吶喊?

從地面涌上來的嗎?從頭頂傳下來的嗎?扭曲、交纏的重低音從四面八方涌進,綁住紫苑。混雜着尖聲悲鳴,那個聲音沙啞、中斷、短暫消失,然後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寧靜造訪。接着又涌上、降落的東西……

這不是人世問的聲音、聲響。

“老鼠!”

紫苑受不了,扭動身體。壓在身上的力量減弱了,老鼠的體溫瞬間抽離。紫苑的頭髮被抓住,轉了過來,背被壓在牆壁上,頭髮被粗魯地拉扯着。

他的下巴上揚,暴露在外的耳朵裡,傳來像老鼠硬塞進來似的低沉聲音。

“你想看就看、想聽就聽,但是……”

放開頭髮的手指,輕輕撫摸着紫苑的脖子,沿着紅色帶狀痕跡。

“這一輩子你都會被惡夢纏身。你自己先想清楚!”

呵呵。如同吐氣一般的笑聲,流進紫苑體內。是冷笑,也許是嘲笑。老鼠可以自由地操控多種笑聲。如果是平常的話,他應該會真的生氣吧?會出現那樣的笑,應該是逼急了吧……

對於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輕蔑自己的人,要從心底發出憤怒。這不是別人,正是老鼠教的。

不光是憤怒,哭、笑、畏懼、抗拒、尋求、愛人等,所有的感性都要練得敏銳。這也是從他身上學來的。

不要讓感性遲鈍、不要讓感性萎縮。要對褻瀆你的衆人,露出獠牙。

這的確是他教的。然而,現在他沒有氣紫苑的餘力,情感漸漸從他身上剝離。

“老鼠,這是……什麼?”

“現實。”

老鼠的聲音裡已經不再有絲毫的笑意。

“想看的話,就看到最後吧。想聽的話,就絕對不要搗住耳朵。”

看到最後……看眼前的情景嗎?

紫苑張着嘴喘息着。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底下有人蠕動着……應該是在蠕動。黑暗也有濃淡,習慣黑暗的眼睛,捕捉住濃的部分。是重疊在一起的人類肉塊,被塞進電梯裡的人羣,被丟到地面,重疊在一起,蠕動着。

尖叫聲傳來。一個黑影跌了下來。拚命抓住電梯某個地方的人,筋疲力盡了。分不清是男是女,如同野獸咆哮的聲音,迴盪在被塗滿漆黑的空間裡。

啪!

人的肉體與肉體撞在一起。那個聲音並沒有震動鼓膜,而是震動了全身的皮膚。

紫苑試圖回想,試圖回想跟自己一起被塞進電梯裡的每一個人的樣子。

有男人、有女人、有一頭斑白亂髮的老婆婆、有褐色皮膚的年輕女孩、有眼睛凹陷的瘦弱商人、有臉色蒼白、殘存下來的“善後者”……

沒有抱着襁褓嬰兒的母親嗎?沒有被母親懷抱着的嬰兒嗎?有,確實有。

包裹在骯髒的白布裡,在母親胸前哭鬧的小嬰兒,就在這團肉塊的某處……

臭味蜂擁而至。彷彿過去幾乎快要麻痹、封閉起來的感覺,一口氣向外界開放。

冒出汗來了。牙齒無法咬合,發出喀喀的顫抖聲音。血腥的、污穢物的臭味、體臭,比組合屋裡瀰漫的,還要濃上好幾倍的濃度,襲向鼻腔。傳來人被壓扁的聲音。人因爲人的重量,而被壓扁。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卻明白那是人被壓扁的聲音。

“地獄。”

紫苑嘟囔着。

“是現實。”

嘟囔聲傳了回來。

“這不是地獄,這是你生存世界的現實,紫苑。”

反胃。紫苑靠着牆壁,用手搗住嘴巴。緊緊咬住的牙齒之間,漏出胃液。汗水滴進眼裡,緊閉的眼簾裡,浮現在NO.6度過的每一天。

“克洛諾斯”的住宅區綻放各式各樣的薔薇:掛着晚霞的天空;淡藍色的教室牆壁:揮手的沙布:下城的早晨—家中飄着的麪包香—火藍的背影—少女的腳步聲;“早安,哥哥”、“早安,莉莉”三二坊笨手笨腳的圓圓身體;一坊沒抓好,不小心弄爛的淑女帽,上面有桃色的花環。“啊!這下糟了,一坊。”山勢大叫的聲音;跟沙布一起去過的咖啡廳的咖啡香味;風吹拂過的樹枝,啊啊,綠意是如此鮮明。

我想要回去。

非常渴望。

想要回去NO.6。

想要回到牆壁的內側。想要回到穩定、富足、寧靜的世界,即使那是充滿虛幻之地,也想要活在美麗的虛構中。

紫苑更用力皎緊牙關,暍下嘴裡的胃液。他用手撐着牆壁,緩慢地擡起臉,那張被汗水弄得溼淋淋的臉龐。

“老鼠……”

雙腳用力,努力保持着搖搖欲墜的身體的平衡,因爲一旦跪下,就再也站不起來。就算喘息困難,也要奮力站着。老鼠絕對不會伸出援手,不會幫助我。如果在這裡蹲下了,如果在這裡發狂了,如果不能用自己的腳站着,那麼一切就在這裡結束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

雖然沙啞,但還是發出聲音來了。似乎聽到吸入簡短氣息的聲音。

“能動嗎?”

“我會動。”

不動就只有死路一條。我不能死。我不是找死,纔來這裡。我在這裡是爲了拯救、爲了活下去。千萬別忘了。我要在這個現實裡活下去。

眼裡浮現的NO.6的片段出現龜裂,全都粉碎了。伴隨着想要逃回去的念頭,一起粉碎、消失了。

紫苑帶着會被撥掉的覺悟,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堅硬的手腕,用力握緊。

老鼠。

我並不是要向你求救,我只是想告訴你。

我沒問題,可以動,我不會就這樣蹲着無法前進。

老鼠沒有撥掉紫苑的手,他冰冷乾燥的手腕只是輕輕扭動而已。紫苑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得到了回答。

“好。”

幾乎在同時,老鼠的背後有橘色的燈光閃爍。紫苑瞪大了眼睛,小小的、如同豆子一樣的光線,讓他的心顫抖,突然很想哭。老鼠抓住紫苑的手腕。

“沿着那個光線走,點燈時間約一分半。”

等間距排列的電燈泡,裝設在牆壁上。那是相當細微、真的是很微弱的燈光,稀釋黑暗的效果幾乎是零吧……但這確實是一道光,這裡終於有了黑暗以外的東西。

“走了。”

老鼠轉身開始跑。打算追隨的腳步滑了一跤。腳邊積了一攤血跡。

“該死!”

不自覺低吼。雖然心裡滿是不知道是恐懼還是驚訝的感情,發出聲音,波濤洶涌着,然而,最深處又點起了一把火。是憤怒。憤怒之火如同螺旋狀漩渦,極遠攀升。

這就是現實!現實!現實!

“可惡!”

不可原諒。我絕對無法原諒這樣的現實。

前進,彷彿踩着血跡前進。爲了不讓背影被黑暗吞噬,拚命追隨。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破壞這個現實。

憤怒變成了熱量,在紫苑體內流竄,連指尖都充滿力量。老鼠回頭。太暗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輕輕轉身,放慢步伐。連這個時候,他的動作都很優雅。

電燈泡閃爍。變成僅能讓一個人勉強通過的走道,兩旁是光禿禿的水泥牆。

“沿着牆壁前進。”

“老鼠,這個通往哪裡?”

“刑場。”

“什麼?”

“你的前面、後面,都同樣是刑場。只是行刑的時間早或晚而已。”

後面傳來馬達聲,是吱吱作響的舊式馬達。

“老鼠,等等。電梯又動了。”

“別停下腳步。”

老鼠咋舌。

“往前走,不準停。”

“可是,電梯……”

紫苑雙脣顫抖,冷汗沿着背脊流下。老鼠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說:

“當然啊,他們打算把抓來的人,全都丟進地下。”

“又有人會掉下來嗎?”

“是被丟下來。就跟絞刑臺的原理一樣,腳下的踏板一開,就掉進地獄裡。如果當場能折斷頸椎骨,也許能死得輕鬆點。”

“要告訴他們這條通道才行。”

“告訴誰?”

“大家啊。還有一些人可以動,要快點通知他們,讓他們逃到這裡來。”

“那會怎樣?你想想看吧。”

“呃……”

“的確還有些傢伙可以動,而且不少。若是那些傢伙全衝進這條狹窄的通道,會怎樣?”

“會……”

拚命想逃的人會衝進這裡,爭先恐後地衝進這條僅能讓一個人勉強通過的通道。

會怎樣?

一個人摔倒,會有好幾個人跌倒在摔倒的人身上。這樣只會讓通道上充斥着新的悲鳴聲與呻吟聲而已。

“沒錯,你終於明白了嗎?你看看後面。”

紫苑仍舊扶着牆壁,回頭看。

有幾道影子甸匐着往這邊靠近。

“只有發現這條通道,能夠逃進來的人,才能得救,可以前進到下一關。”

“這些光線是爲了……”

還沒說完,電燈泡就消失了。再度被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然後,有聲音。空氣震動,黑暗微晃。

那臺電梯究竟塞了多少人?十人?十五人?二十人……更多嗎?不過,那種舊式貨運電梯,也許只能在博物館裡看到……有刺耳的雜音,驅動用的皮帶大概也磨損得很嚴重吧……啊,下城好像有一臺那樣的電梯。是在哪裡呢?有刺耳的雜音……

被甩了一個耳光,疼痛甚至滲透到嘴裡。空轉的思考與知覺回到正常,同時也等於意識被拉回如同地獄的現實。

“紫苑。”

“啊……嗯。”

“沒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我就會把你留在這裡。我可不是好人,會拉着發呆的你走。是你自己說可以動,那麼就用你自己的腳逃命。

紫苑用手背擦去從下巴滴落的汗水。

“跟着我,別離開我。”

老鼠再度轉身。四周如此黑暗,然而老鼠的背影卻牢牢印在紫苑的眼眸裡。

我纔不會離開你。

紫苑壓着發熱、疼痛的臉頰。

誰要離開你!我會緊黏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牢牢盯着這個背影,就算用爬的也要跟上。現在的腦海中,只有這個念頭。NO.6的事、母親的事、沙布的事、寄生蜂的事,現在沒空去想。這次自己拍打自己的臉頰,再一次親身體驗到,痛是活着的證明。臉頰的疼痛,傳達出“你可以活着走下去”的訊息。

似乎只有通道的入口附近纔有燈光。通道比較起來算是筆直,也有一定的路寬。一直不停地走着這個行爲,似乎讓思考迴路慢慢啓動了。

這條通道……是人工建造的。

想到這個,紫苑輕聲笑了出來。雖然沒想到自己還笑得出來,不過嘴角稍微歪曲了。那是對自己的苦笑。

紫苑試着揚起嘴角,心想這也難怪了。這裡是監獄,收容NO.6認定是罪犯的建造物。不管是通道、牆壁,當然全都是人工建造的嘛……紫苑剛剛在黑暗中看到的光景,也是一樣。那不是自然災害造成的地獄景象,那是人類故意造成的現實,不是嗎?這裡全都是由人工造成的東西。

這是你生存世界的現實。

老鼠的這句話不斷地在腦海的一角重播着。

這是我生存世界的現實。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是誰?爲了什麼目的造成的呢?

試着回想市長的面容。常常可以在街上的各個地方,看到帶着敦厚笑容的照片。電視上也常看到。雖然母親火藍丟下一句:“我討厭他的耳朵,很沒品。”但在NO.6裡,沒有任何人批評現任市長,支持率將近百分之百。

那個人……是那個人嗎?可是,光憑一個人,就能造成這樣的慘狀嗎?這悽慘的現實,NO.6的居民沒有一個人知道。爲什麼不知道呢?爲什麼……腦筋如同舊式電梯一樣,吱吱作響,發出不舒服的聲音。然而,還是要繼續思考下去。

爲什麼誰也不知道呢?

“因爲沒人試圖瞭解。”

老鼠仍舊背對着,這麼說。他的腳步暫停,轉動上半身,回頭看紫苑。大概是眼睛已經習慣黑暗了,抑或是老鼠的身影撥開了黑暗,紫苑清楚捕捉到老鼠的表情。

“老鼠,爲什麼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紫苑坦率地表達出內心的驚訝。因爲太驚訝,差點忘了自己在想的事情。老鼠聳聳肩。

“我之前也講過,不是嗎?你很容易懂……有些部分。雖然完全不懂的部分比較多。”

聲調變了,帶着淡淡的溫柔。好美的聲音。究竟是怎樣的美呢?紫苑說不上來。雖然難以雷喻,但卻能感受到靜靜滲透進來的舒適感覺。彷彿躺在輕柔的草堆上睡覺的舒適,甚至彷彿窺探到清澈的藍天。

“累了嗎?”

“不,我還能走。”

“肚子呢?”

“啊?”

“我問你肚子餓不餓?”

“呃……嗯,不餓。”

上一回好好吃東西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試圖回想,卻想不起來。但是,並不覺得餓,絲毫沒有想要進食的慾望,更別說剛經歷過那樣的經驗,要是我還說餓肚子的話,那就太過分了。

“完全不餓。”

“但是,你的能量用完了吧?”

“不……”

手伸長了過來。老鼠的指尖輕輕觸摸紫苑的胸膛。只是一個安靜、緩慢的動作而已,然而,身體卻傾斜。

咦?

蹣跚,跌坐在地上。膝蓋無法用力。

“你看,連站着都很勉強。你至少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狀態!”

手臂被抓住,身體被拉了起來。胸口一陣疼痛:心跳好快、呼吸困難。汗又滲了出來。

“壓力很大吧?注意別讓心臟停止跳動了。我想大概沒有醫生如此慈悲,肯來這裡出診。”

“醫生都該抓去喂狗!一點用處也沒有。”

“啥,你說什麼?”

“你找不到方法可以治療心病。你說,能從記憶中摘去牢牢紮根的悲傷,並將腦海中深刻的痛苦都擦拭乾淨嗎?”

老鼠動了動,傳來深深的嘆息。

“別念了,你那樣照本宣科地念,糟蹋了馬克白的臺詞。”

“就是我不適合當演員的意思嗎?”

“完全沒有天分。莎士比亞劇,你連跑龍套都沒辦法。你放棄吧,紫苑。”

“真可惜,不過我會從善如流。”

“好孩子。”

笑了。並不是醜陋地歪歪嘴巴。感覺自己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在同時,也感覺到頭上一片空曠。

被老鼠的聲音吸引,紫苑笑了,擡頭望着天空。

睡在草原上,看到的最漂亮的藍天。現在頭頂上的天空,是一片黑暗。這個世界,混雜着殘虐與虛構,千真萬確。但是,絕不是隻有那些。不論在這個世界上,抑或是人的心裡,一定存在着如同天空的藍,一樣美麗的東西吧?

老鼠的聲音滲透到體內,變成泉水,滋潤了紫苑。真不可思議的聲音,使人心神盪漾,死而復生。

“再一小段就能稍作休息。”

老鼠閃了一下。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淡淡的光線。並不像電燈泡一樣閃爍,雖然不是很亮,但也不像隨時會熄滅。

“那裡是?”

“休息地啊,不過只是暫時的。”

“休息……能休息嗎?”

覺得好像要永遠走下去的感覺。如果不一直走的話,就無法逃脫的感覺。

真的,可以休息嗎?

吐了一口氣。雖然想用跑的,但是腳沒有力氣,光走就很勉強了。

即將走到盡頭,紫苑屏息。眼前的環境截然不同。

那是一個有白色牆壁與地板,相當寬敞的房間。天花板上裝設的人工照明,

讓彷彿鑲設的漆黑,變成如同夕陽時分的昏暗。雖然朦朧,但是視力還是能捕捉到東西。

通道正面出現一道帶着灰色的門。沒有傢俱、沒有窗戶,聞不到血腥味,也聽不見呻吟聲,什麼都沒有的白色房間。在房間的角落,蹲着幾個人影。似乎是最早被塞進電梯的那一批人當中,劫後餘生,逃到這裡來的人。

紫苑跌坐在入口處。全身漸漸無力。

“別睡着了。”

老鼠單膝跪在他身旁。

“可沒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睡覺。”

“還要從這裡往哪裡走嗎?”

“這裡並不是目的地,太過單調了吧?你不是來找那個可愛的女孩子嗎?”

沙布。

紫苑握緊拳頭。環顧四周,當然不可能對上被治安局綁架,應該被關在監獄內的少女的視線。

“沙布平安無事吧?”

“不知道。如果還活着,應該是待在比這裡好一點的環境裡,這點毋庸置疑。也許現在正享受着優雅的午茶時間哦,要是還活着的話。”

“沙布還活着。”

“只是你認爲她還活着而已,那是你自己給自己的希望。”

“你不也一樣?你應該也如此相信,要不然的話,你怎麼會跟我一起來呢?”

“怎麼可能!”

“不是嗎?”

“紫苑,你偶爾也切換一下你那種過於天真的思考迴路吧!”

“老鼠……但是……啊……”

紫苑閉上嘴巴。眼前有個步伐蹣跚的男人走過去,然後直接往前倒下。後來的男人被那具軀體絆倒,兩人都一動也不動了。只能確定他還有呼吸,因爲背部微微上下起伏。但是最早倒下的那個男人,已經完全不動了。

“不救人?”

面對老鼠的問題,這次紫苑沉默了。

“怎麼了?要是過去的你,應該早就衝過去,幫忙扶起來了啊……”

“我做不到。”

手腳都如同綁上鉛錘一樣,連動一根手指,都需要很大的努力。光支撐自己的身體,就已經筋疲力竭了,根本無法伸手援救他人。而且……

伸出手來扶起他,然後該怎麼辦?我無法替那些人療傷,無法安慰他們,甚至連喂他們喝水都做不到。

突然,男人呻吟、激烈咳嗽,然後,再度呻吟。是不是傷勢很嚴重呢?傳來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呻吟聲。

“……誰來……救救我……”

男人呻吟。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喘息。

“拜託……求求你……”

紫苑搗起耳朵,閉起眼睛。他知道這樣很懦弱。閉起眼睛不看、搗起耳朵不聽,是如何懦弱又可恥的行爲,老鼠不是一直這樣告訴我的嗎?

去看!去聽!別找藉口!對抗自己想逃避的心情!

敵人並不是只在外頭,同時也存在於你的內在。不想看的東西就撇開視線、遇到不想聽的聲音就搗起耳朵,必須向這樣的自己對抗。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鼠。但是,現在沒辦法。現在的我如此無力又軟弱。不管是看的東西、聽的東西,我都已經到了極限了。

男人擡起頭,與紫苑的視線相逢。紫苑嚇了一跳。男人快死了,快死卻死不了,正在痛苦的深淵裡徘徊。

“救……救我。”

不知道是骨頭折斷了,還是內臟擠破了,男人的嘴角冒出像血的泡沫。全身都微微痙攣着。

對男人而言,死是唯一能從痛苦中解放的方法。可是,卻連死神都嘲笑着男人,不肯輕易眷顧。活着這件事,繼續嚴苛地折磨着男人。

男人爬了過來,視線不肯離開紫苑。一雙如同污濁沼澤的眼睛,同時也像是一個無底洞。

“救我……”

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遠離這個永劫不復的痛苦。藥,快點給我藥!

紫苑吞下口中的唾液。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跪在仰躺着的男人身旁。如同碎布的襯衫下,有着長長的脖子,瘦成皮包骨的可憐脖子。他待在地面上的時候,應該也沒過什麼好日子吧?真虧他能活着走到這裡。

男人只盯着紫苑看。混濁的沼澤、沒有底的空洞,什麼都無法倒映,什麼都帶不了的暗沉眼睛,連眨都不會眨了。只有滿是血跡的嘴脣還能動。

“爲什麼……如此……”

是啊,這個人做了什麼?爲什麼要受到如此對待?他是西區的居民,只不過如此,爲什麼必須像昆蟲一樣被毀滅?爲什麼必須承受這樣的痛苦?

“爲什麼……爲什麼……”

男人的嘴脣不停地動着。用盡最後的力氣,不斷地、不斷地問。

吶,爲什麼呢?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紫苑在男人的臉龐上方,緩緩地搖頭。

我無法回答,我什麼都無法給你答案。

“對不起了。”

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紫苑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溼溼的,但是冰冷。只要稍微用力一點,就行了。已經如此微弱的氣息,應該輕而易舉就會停止了吧?那麼就能解脫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雙手用力掐。

手心、手指都傳來肉體與骨頭的觸感,還有輕微的痙攣與脈搏。男人的嘴巴張大,冒出血泡與呻吟,舌尖抖動着。紫苑的手顫抖着,無法用力。

“好了,夠了!”

肩膀從後面被拉開。脖子如同佈滿黏液的生物,從紫苑的指尖滑落。

“那樣沒辦法讓他走得痛快。”

紫苑回頭,凝視着老鼠。充滿光澤的深灰色眼眸,霎時閃過陰影。憐憫紫苑的陰影。

“老鼠,我……”

“這種事你做不來。”

形狀漂亮的嘴脣裡,悄悄嘆了一口氣。

“劊子手比演員更不適合你。”

推開紫苑,老鼠走向前。男人依舊仰躺着,慌亂地喘息着,每呼吸一次,喉嚨深處就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手指彎曲,在空中亂抓。絲毫也沒減輕痛苦,甚至連痛苦到會扭曲身體的力氣都用盡似的,男人只是嘟囔着。

老鼠單膝跪地,彎下身軀,在男人的耳邊輕聲說:

“痛苦嗎?”

只有呼吸的聲音傳回來。

“已經過去了,你馬上就會舒坦了。”

“舒坦……”

“沒錯。你很努力了,不會再痛苦下去了。你就安心地閉上眼睛吧……”

“我……有罪……”

“罪?”

“我曾經……毆打過……年幼的小孩。”

“是嗎?”

“我騙過……老人家……偷走……他、他的錢。”

“是嗎?”

“我說過……很多……很多謊。”

“是嗎?”

“背、背叛過……背叛過……很多人……”

老鼠戴上皮手套,然後輕輕地撫摸男人的臉頰。

“我聽到了,全都聽到了。你不用擔心,全部得到原諒了。”

“得到……原諒。”

“是的,你的罪惡全部得到原諒了。沒什麼好害怕。”

老鼠的手捂男人的嘴巴、鼻子。

“你很忍耐,你很認真過日子。我要爲你獻上由衷的敬意與歌曲。”

“爲……我……唱歌……”

“爲你唱歌。”

在臉的下半部被蓋着的情況下,男人慢慢眯起眼睛,露出微笑。紫苑瞪大着雙眼,凝視男人微笑的眼角。

微笑着。

“慢慢閉上眼睛。你看,痛苦已經遠離了。”

靜靜的旋律流過,聲音靜靜地、緩慢地串連。連紫苑都覺得自己的身體浮起來了,如同棉花一樣,失去重量,飄浮在風中;像鳥一樣抓住氣流,在空中飛翔。從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得到自由。

那傢伙的歌聲能帶走死不了、還在痛苦掙扎的靈魂,就像風會吹散花一樣,讓魂魄跟身體切離。

借狗人說過。是真的,他的歌聲的確能帶走靈魂,輕而易舉地帶離到別的地方。奪走。

歌聲停了,四周被寂靜包圍。紫苑不知不覺閉起眼睛,如同被寂靜催促般,他擡起了眼。正好看到老鼠維持着單膝跪地,要將手從男人臉上收回的時候。

男人仍舊閉着眼睛,嘴角雖然仍有血跡,但是已經不是歪着的了。

“他走了嗎?”

“剛走。”

老鼠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攤在牆壁上。他脫下手套,緊握着。

“混帳!”

傳來低沉的罵聲。

“老鼠……”

“真是個混帳。”

“你說誰?”

“你啦!”

手套飛了過來。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地打上紫苑的臉。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你真的沒救了。無可救藥的愚蠢、白癡、一點用處也沒有!”

“嗯。”

紫苑撿起手套。一點也沒錯,自己是愚蠢、白癡、一點用處也沒有。不管怎麼被罵,也只能點頭說沒錯。

“不只你。”

老鼠攏着劉海,低頭。

“我、剛纔死的那個男人,大家都是混帳。”

“你不是!”

紫苑站到老鼠面前。老鼠擡起頭,皺着眉頭。

“一樣,我跟你都一樣。”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紫苑收起下巴,凝視着灰色的眼眸。

“你救了那個人。”

“我?我只是幫助那個人停止呼吸而已,稍微推一把而已。”

“那就等於是救了他,不是嗎?”

老鼠的眼眶微微扭曲。

“是殺人。”

聽到意料外的話語。老鼠在紫苑面前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後伸出手。

“手套還給我。”

“耶?”

“我的手套啦!還給我。”

“啊……思。”

老鼠接過手套,咋舌說,真是的,弄髒了。

“上頭沾了那個男人的唾液及血液。真是的,我很喜歡這手套耶……”

“老鼠,你說殺人……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所做的事,就是殺人。我捂住還有呼吸的人的嘴巴,扼殺了他的性命。紫苑,如果你不懂的話,我告訴你,那種行爲就叫殺人。”

“可是,那個人因此得救了,因此可以脫離痛苦,不是嗎?”

“所以?”

“所以……所以,你救了那個人啊!那個人輕鬆了,從痛苦中得到解放,懺悔自己的罪惡,安穩地死去了,不是嗎?你所做的事情,不是殺人,是救贖。”

靠在牆壁上,老鼠再一次眨了眨眼睛。

“真是傲慢。”

“傲慢?”

“沒錯,你很傲慢。居然把殺人的行爲,說成是救贖,實在傲慢。紫苑,你是神嗎?你偉大到能掌控人的死嗎?”

“老鼠,我……”

“那個男人不能脫離痛苦。”

“呃?”

“一直到死,都必須持續痛苦下去才行。不能夠懺悔自己的罪惡,安穩地死去,而是必須要埋怨、詛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痛苦掙扎到斷氣才行。你看看。”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

“你看看這間房間的樣子,再回想一下剛纔那問死刑房的樣子。如同昆蟲一樣被壓扁、殺害、折磨,如何能安穩地死去?不可能的事,不是嗎?只要被真人狩獵抓到的人,幾乎都無法獲救,會死得很悽慘。那麼,死去的人,就必須撂下許許多多的痛苦與怨恨的話,才能斷氣。至少要留下真正的想法……即使那是怨懟、詛咒,只有真正的想法,不能被剝奪。安穩的死這種東西,根本就是虛假的,不是嗎?被視爲昆蟲、被虐待,還能笑着死去?去你的救贖!那只是欺騙,令人噁心的欺騙。不是嗎?這裡只有殘酷的死。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也該懂了吧?”

“嗯……”

“懂了嗎?那……”

老鼠從紫苑身上移開視線。

只有灰色的眼眸微微地錯向旁邊,微弱地照着自己的燈光,便形成了陰影。雖然不可能,但是紫苑的確這麼覺得。

“就別那麼傲慢。稍微尊敬一下自然之死。別自以爲自己可以帶給別人安穩的死,別再試圖掐住別人的脖子。”

紫苑張開自己的雙手,男人脖子的觸感還在。指尖顫抖着。

要是這雙手有力量的話,要是自己像老鼠一樣,擁有可以引導安穩之死的力量,擁有可以掠奪魂魄的力量的話,我會怎麼做呢?

紫苑問自己。顫抖的指尖似乎給了答案。

應該會直接用力,不放鬆吧……如果那就叫殺人,那麼成爲殺人者的,就是我。只是、只是,那樣有錯嗎?

“老鼠。”

“幹嘛?”

“欺騙不行嗎?”

“你說什麼?”

“在臨終的最後一瞬間,從痛苦中得到解救,是錯的嗎?帶着微笑死去,不可以嗎?”

不管是欺騙,還是虛假,紫苑無法像老鼠那樣,否定希望能安詳死去的這件事,以及試圖去實現的這件事。

“紫苑,你還不懂嗎?在這裡死去的幾十……不,加上已經被虐殺的人,應該有幾百人的怨懟與憎恨,該怎麼辦?矇混過去,當作沒發生過嗎?”

“不是。無法當作沒發生過,那種事當然不能被允許。但是,那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吧?活着、記憶、傳達,真實的傳達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這是活下去的我們,應該做的事情。牢牢刻印在記憶裡,不能忘掉。但是、但是……死去的人不該帶着憎惡,至少、至少……”

“至少給予永遠的安息,是嗎?”

“沒錯。”

“真是天方夜譚。”

“我認爲沒有錯。至少我不認爲你所做的事情,叫做殺人。我完全不認爲。”

老鼠的呼吸微微紊亂。眼眸中閃過陰影,投向紫苑的眼神帶着黯淡,跟氣息一起搖晃着。

“記憶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說得真好。你確定有人可以存活下來?不,這是以你自己存活下來爲前提所說的吧?真是樂天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大少爺。”

“我們說好要活着回去。”

“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會死?”

“對,我要活着,跟你回那間屋子。”

回那間屋子。紫苑的腦海裡浮現跟老鼠一起生活的那間位於地下的房子,色彩鮮豔到彷彿房子就在眼前。花了一個禮拜整理的書本三局聳到天花板,變成牆壁的書櫃;裝訂美麗又豪華的精裝本,老鼠說是遙遠國度的故事。雖然老舊、褪色了,但還是很牢固的椅子;硬又粗糙的牀;放在暖爐上,冒着煙的鍋子;在房間裡跑跑跳跳的小老鼠們,克拉巴特、哈姆雷特、月夜。

紫苑搗着胸口。懷念到令他覺得暈眩。

好想回去,回到那個地方。好想再過一次那樣的生活。那並沒有像NO.6的殘影一樣破碎,並沒有搖曳、瞬間消失,而是栩栩如生、鮮明地呈現在眼前,連書本的味道、小老鼠的嗚叫聲,都如此觸手可及。難以壓抑的衝動糾纏着我的心,是如此地渴望,我想回去。

只有那個地方,是活着回去的歸屬。

老鼠輕聲地彈了一下手指。

“你活下來之後,可以寫潛入監獄實況報導,也許會大賣哦!”

“你以前說我不適合當作家。”

“有這回事嗎?要找個適當的工作給你,還真難。不過你照顧狗、整理書本的本事不錯,這點我承認。”

“對了,你讀到一半的書還放在牀上。”

“什麼書?”

“外國的故事,一個將靈魂賣給惡魔的男人的故事。”

“那本啊……”

老鼠瞬間閉起嘴,不知道在嘴裡喃喃地說些什麼。

“紫苑。”

“嗯?”

“好戲纔剛要上演。”

“我知道,才正要開始……”

“真令人期待。”

“呃?期待什麼?”

“看你的表現啊。記憶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這是你自己說的,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是不是真的打算記憶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不是故意不遺忘?我會一直看下去。我要看看你這張只會說漂亮話的嘴巴,到底會扭曲到什麼地步。”

淡淡的口吻。完全不帶諷刺、憤怒或焦躁,不帶感情的語調,聽起來異常沉重。紫苑握緊拳頭,問:

“你不相信我?”

“我絕對信任你的記憶能力。”

“那是懷疑我的人性?”

“相當懷疑。”

老鼠伸出指頭,抓住紫苑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濃縮灰色的光。

“我們不合,我一直都這麼認爲。我覺得我們再怎麼生活在一起,再怎麼同甘共苦,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你。紫苑,我就老實說,我有時候……會覺得憎恨你,恨到想殺了你……真的有那麼想的時候。”

“我發現了。”

“你發現了?”

“我發現了……我發現你恨我。”

老鼠的指尖陷入下巴里。

“你屬於NO.6。雖然你到處散播好聽的話和理念,但是你的真面目是醜陋的,彷彿纏繞了美麗薄紗的殘酷惡魔。”

“我?你這麼認爲?”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腕。手指被迫剝離下巴。

“那就是你眼中的我的真面目?”

老鼠沒有回答。紫苑更用力握緊手腕。

“我跟NO.6不一樣,絕對不一樣。你並不瞭解這一點。”

指尖傳來老鼠的脈搏。紫苑更用力了。

“哪裡不一樣?”

“我不會欺騙你。我沒有覆蓋着薄紗,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你面前。”

“紫苑,放手,很痛。”

“我是完完整整地攤在你面前,朦朧的是你的眼睛!你被NO.6綁住,不肯忘記N0.6的存在,好好看看我。真面目?開什麼玩笑!你曾經試圖好好看看我真正的模樣嗎?”

心裡的情感沸騰,帶着光熱,讓全身發燙。

不願意靠近的人,不是你嗎?如果恨到想殺我的話,爲什麼不殺了我?你只會隔着NO.6定我罪、憎恨我。如果你願意認真與我這個人相處的話,就算那是懷抱着殺意的憎惡,我也能接受,我也做好接受的心理準備了。

爲什麼你不懂?

超過沸點的感情不斷地沸騰着。老鼠搖頭,彷彿在抗拒。

“放手。”

手從紫苑的指尖抽走。

“真是的,別用蠻力,要是骨頭折斷了怎麼辦?”

“你的骨頭沒那麼纖細吧?”

“是你的力氣太大。我個人是希望,你這個力氣能用在更緊要的關頭。你看,都紅了。”

遞出來的手腕上,浮現淡淡的紅色痕跡。看得出來是用很大的力氣去抓住的。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氣這麼大吧?”

“嗯,不知道。”

“你根本不瞭解你自己。”

老鼠戴上手套,遮住變紅的地方。

“你不瞭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我想,連你那個會烘焙麪包的媽媽,大概也不瞭解你吧……她一定認爲你是一個溫柔、可愛、聰明的小孩。”

“你一樣不瞭解我,不是嗎?”

“我?誰知道。不過我至少比你媽媽瞭解你。紫苑,你說得沒錯。我太拘泥於NO.6,所以無法掌握你的心思。不過,並不是一直都那樣。偶爾……真的只是偶爾而已……我也有覺得抓到你這個人的把柄的時候。”

“那種時候你就會想殺我?”

“不,並不是。與其說是殺意,不如說是……”

“是什麼?”

“也許是……恐懼。”

“恐懼?什麼意思?”

老鼠沉默。只有嘴形微微蠕動着。

怪物。

那張形狀漂亮的薄脣,是不是那麼說?

怪物?

紫苑覺得困惑,正打算開口問。

這時傳來腳步聲。好幾個人,而且腳步都比剛纔的男人穩。幾個男人跟一個女人步伐蹣跚地從背後走過去,跌坐在房間的中央。每一個人都呼吸急促,但並不是處於瀕臨死亡的狀態。

“看來全都結束了。”

意思是,在西區遇到真人狩獵的倒黴鬼,除了在走到電梯之前,就斷氣的人之外,全都被丟進漆黑的地底下了。不論是老年人、嬰兒、男人、女人,沒有區別,全都丟進去。這個工作已經結束了。

“好了,走吧。”

“呃?”

“呃什麼呃,往下走了。一直站在這裡跟你擡槓也於事無補,而且我想彼此的耐性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老鼠,等等,還沒說完……”

“不說了。”

老鼠丟下一句話,阻止紫苑再說下去。

“我們現在的立場,可沒悠閒到可以一直站在這裡,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可惡,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是會亂了步調,所以才說你是混帳。你看,再怎麼等,也不會有下午茶端出來啦。休息時間結束,動作快一點!”

“要去哪裡?”

“往回走啊,沿着這條路往回走啦。很簡單吧?連你都可以做得到。”

“往回走!爲什麼?”

“爲了前進。”

老鼠邁開腳步。紫苑再度追着他的背影。通道里瀰漫着血腥味。異味是不是也有輕重之分呢?人體內流出來的血腥味多麼沉重,落在地表,又從腳底攀爬而上。

紫苑發現他已經有點習慣這股腥臭味。胸口的反胃、想要搗住鼻子的衝動,都不像剛纔往這條路走來時,那樣強烈涌現。不知道是味道沒那麼強了,還是嗅覺遲鈍了……

紫苑邁開步伐,彷彿想拉開糾纏在身上的腥臭味。

怪物。

老鼠的嘴巴里說出來的無聲話語,究竟代表什麼意思?問他也不肯回答。

紫苑擡起頭。老鼠的肩膀就在想抓就能抓得到的距離之外。血腥味愈來愈濃,死也死不掉的人們的呻吟聲,席捲而來,讓他重新感受到生與死的一線之間。

“老鼠。”

沒有回答,只有右肩輕輕上揚而已。

“監獄的平面圖裡,除了新增設的部分之外,地底下還有很大一片的空白部分,對吧?”

“是啊……”

“那片空白是這裡嗎?”

“沒錯。”

傳來肯定的答案。

“你早就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

“如果我說是呢?”

“從空白部分再往下延伸的線,那是什麼?”

老鼠沒有回頭,不過腳步慢了下來。

“你發現啦?”

“因爲很奇怪……”

很奇怪的一條線。配置了好幾層的用電系統用線、等距離裝設的斷電牆、無數間房間等,監獄複雜的內部構造圖上,紫苑發現有兩處空白部分。一處在最上層,新增設的部分。另一處就是這個地下的部分,以及從這裡再往地底下延伸的白線。是一條直線,並沒有電線或是管狀的標誌,看起來就像通道。然而什麼都沒有,連空白都沒有,在中途就斷了。在不論是入侵或是逃脫,都完全被封閉,計算得完美無瑕,所有功能都設定在最有效率的監獄內部,只有那條線特別突兀。

老鼠停下腳步。上半身轉了過來,瞥了紫苑一眼。

“你覺得那是什麼?”

“想得出來的東西嗎?”

“不,以你那麼貧乏的想像力,再怎麼想也是徒然吧?連這裡,都超越你能想像的範圍吧?”

什麼想像的範圍,早就被粉碎了。根本連作夢都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世界。

什麼都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

兩處空白部分。最上層的部分有什麼,貧瘠的想像力根本想不到。但是,地下的部分已經知道了,而且非常透澈。這個構造圖上空蕩蕩的白色部分,是神聖都市在這個世界上製造出來的地獄。NO.6是都市國家。那麼,掌控的就是人類。人類真能殘酷到這種地步嗎?人類究竟能多無情?還有,要如何才能阻止?而且……

紫苑緊咬下脣,咬着下脣搖頭。

現在不行。

沒有思考的時間,也沒有那個力氣。但是,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出答案。

人類究竟能多無情?

要如何才能阻止?

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出答案。

紫苑深呼吸,聞着腥臭味。他有自信,內心深處有一股自信,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答案。那同時也是一種信念,確信自己不論陷入怎樣的困境,也一定能維持在人的範疇內。

回過頭的老鼠,一直看着紫苑。紫苑從正面捕捉到老鼠的眼神。

沒錯,老鼠,我有自信,只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確定我能一直是人。

“幹嘛?”

老鼠眨眨眼,說:“你在笑啊?”

“我在笑?”

紫苑摸着臉頰。

汗水交纏着血,乾枯、凝固在皮膚上。

“我在笑嗎?”

“是啊。一般人身處這種狀況下,還能笑得出來嗎?我還以爲你終於瘋了。”

“我還很正常,應該。”

“那就好。這裡是正常與瘋狂的交接處,兩者只在一線之間。”

“如果我瘋了,你會丟下我嗎?”

“廢話!再讓你繼續成爲負擔,那還得了!”

“說得也是。”

呵呵。

老鼠的嘴角上揚。他還不是在這種狀況下笑,而且不是苦笑,不是冷笑,是非常愉快地笑。

“我不會拋下你的,紫苑。”

紫苑收起下顎。接下來當然不會出現“我會揹着你走”這種思心的臺詞。

“我會心一橫,割斷你的脖子。”

老鼠帶着笑,豎起一根指頭。然而,灰色的眼眸一點也沒有笑意,彷彿結冰的湖水一樣平靜。

紫苑下意識地摸着喉嚨。幾天前被老鼠劃破的傷口還在。被刀刃輕輕地劃破皮膚,只有滲出一點點血,應該早就結痂的傷口卻發疼着。

“你放心,我也是有感情的,我會在一瞬間就結束,給你一個痛快,絕不會讓你覺得痛苦。”

“謝謝。”

紫苑壓着喉嚨道謝。

“你對我真好。”

“我一直都對你很好啊,我還反省自己對你太好了呢……”

“也可能是一時錯亂。”

“啥?”

“你要看清楚我是真的瘋了,還是受到打擊,一時精神錯亂而已喔。看清楚後再割斷我的喉嚨,也還不晚吧?”

“有那個餘力的話。”

“怎麼這樣,你也等等嘛……”

手心下的傷口還疼着呢!

死在老鼠手上,我一點怨言也沒有。

他應該會遵照約定,沒有絲毫痛苦地割斷我的喉嚨吧。剛剛纔親眼看到,安樂死是一種多麼幸福的事。我不會抱怨,但是我不想死得無謂。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活着回到那間房子。

“也許很難,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確認一下。拜託了。”

“怎麼確認?”

“可以潑我水。沒水的話……沒辦法,那你可以像剛纔一樣,甩我一巴掌。如果是歇斯底里性發作的話,那種程度的驚訝應該可以讓我回過神來。”

“我會給你一個吻。”

“啊?”

“在我割你喉嚨之前,我會先給你一個吻。讓你親身體驗到我的離別吻,比你高明太多之後,再去天堂。”

“老鼠……”

一定從臉頰紅到耳朵了吧?好熱,額頭上甚至冒出汗來了。雖然聽起來像開玩笑,但是他一定不是在開玩笑。

不管是發狂或是受傷,只要動不了,一切就此結束了,所以他會在割喉之前吻我。

死亡之吻。身體最深處起了反應,心跳得好快。紫苑搖搖頭,不管多麼具有蠱惑性,只要會帶來死亡,一定都要拒絕。

“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想別的辦法纔可以。”

“爲什麼?”

“那隻會讓我更錯亂。”

老鼠轉向旁邊,笑了出來。

雖然想忍住不笑,但是還是忍不住,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你這個人……真的……真的很單純耶……居然認真回答……實在太令我意外了……堪稱奇葩了你!”

“那麼好笑嗎?”

“太好笑了。”

老鼠脫下手套,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笑出來……太意外了。真的好好笑!”

“我……我不是在講笑話。”

“夠了……紫苑,你饒了我吧……可以了,我懂了。我知道你不可能會發狂的啦。”

老鼠再一次擦拭眼角,然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人類這種生物,還真愛笑。新發現。”

笑容從老鼠的臉上消失了。頂着一張沒有表情,彷彿戴着面具的臉,緩緩地擡高下巴示意。

“走了。”

通道已經走到盡頭,再度站在這個地方,感覺比逃出去時,更加漆黑了。

犧牲者堆得跟山一樣高。因爲多了第三批的人,應是當然,也是當然啦,不過紫苑下意識地往後退。

掉下來,被壓扁的人類肉塊,居然愈來愈大……

“哦……這樣應該勉強沒問題。”

老鼠站在黑暗、惡臭、死不了的人羣的呻吟漩渦中,喃喃地說。紫苑覺得背後一陣寒顫。

“老鼠,接下來要怎麼做……”

“要爬啊!”

“爬?”

“你有爬山或是攀巖的經驗嗎?”

“老鼠……你在說什麼……爬?不會吧……”

“就是會。沒有路了,當然也沒有路標、地圖、照明器具,只能靠自己的身體。聽懂了嗎?跟好。”

老鼠的腳踏上黑色肉塊。

紫苑半張着嘴,呆在原地。

“你在做什麼?快跟上來。”

上面傳來老鼠的聲音。雖然絲毫不帶有焦躁、嘲笑,卻讓紫苑覺得好痛,彷彿被鞭打般疼痛。

不許猶豫。我們不能回頭、迷惘,或是找別條路,我們只能前進。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纔在躊躇,我可不答應哦,紫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紫苑朝着黑色肉塊伸手。指尖激烈顫抖,根本抓不住。

“紫苑!”

我知道,也不容許膽怯。將手指插進嘴裡,狠狠地咬自己一口。止住顫抖了。肉塊的某一處傳出低沉的地震聲。身體都僵硬了。

不是地震的聲音,是人的聲音。這團肉塊全都是人。不可以遺忘,要活下去,記憶全部,活着走出去,告訴別人。

我纔不會躊躇!

紫苑伸出手。這時,指尖的顫抖已經完全停止了。

2 靜的風景後記1 給遠方的祈禱2 是誰送終後記5 暗地裡的危機1 溼漉漉的老鼠3 原因是5 不實的歡愉1 敲響警鐘2 靜的風景1 生與死3 名爲理性的武器4 無限的恐懼4 冥府的天使1 寧可忘了自己4 夜風中4 白色迷霧之名2 第一幕第二場1 溼漉漉的老鼠4 冥府的天使2 寧靜的序幕3 名爲理性的武器3 停止這場殘忍的戰爭2 僅此一次5 暗地裡的危機後記5 虛僞的另一面人物介紹1 給遠方的祈禱4 災難的舞臺5 各種慾望之中後記1 最後的擁抱2 寧靜的序幕4 災難的舞臺插圖3 換場3 魔與聖5 通往未知的光5 通往未知的光2 滾吧1 給遠方的祈禱1 生與死2 地獄裡的現實1 溼漉漉的老鼠1 我所看見的事2 僅此一次2 是誰送終3 停止這場殘忍的戰爭2 滾吧1 給遠方的祈禱3 魔與聖2 地獄裡的現實3 泥土塑成的生命3 爲了活命而逃亡3 換場後記3 魔與聖2 僅此一次3 原因是2 靜的風景1 最後的擁抱2 人類的心4 悲傷嗎5 暗地裡的危機1 美麗的東西1 敲響警鐘5 通往未知的光4 夜風中1 我所看見的事3 換場4 無限的恐懼5 光亮的城市3 萌芽的東西2 滾吧1 敲響警鐘人物介紹4 夜風中2 第一幕第二場5 暗地裡的危機後記4 冥府的天使2 神明的場所4 真實的謊言虛構的5 光亮的城市2 滾吧1 寧可忘了自己4 無限的恐懼4 冥府的天使1 序幕1 我所看見的事2 神明的場所1 寧可忘了自己3 天涯的盡頭3 停止這場殘忍的戰爭1 敲響警鐘
2 靜的風景後記1 給遠方的祈禱2 是誰送終後記5 暗地裡的危機1 溼漉漉的老鼠3 原因是5 不實的歡愉1 敲響警鐘2 靜的風景1 生與死3 名爲理性的武器4 無限的恐懼4 冥府的天使1 寧可忘了自己4 夜風中4 白色迷霧之名2 第一幕第二場1 溼漉漉的老鼠4 冥府的天使2 寧靜的序幕3 名爲理性的武器3 停止這場殘忍的戰爭2 僅此一次5 暗地裡的危機後記5 虛僞的另一面人物介紹1 給遠方的祈禱4 災難的舞臺5 各種慾望之中後記1 最後的擁抱2 寧靜的序幕4 災難的舞臺插圖3 換場3 魔與聖5 通往未知的光5 通往未知的光2 滾吧1 給遠方的祈禱1 生與死2 地獄裡的現實1 溼漉漉的老鼠1 我所看見的事2 僅此一次2 是誰送終3 停止這場殘忍的戰爭2 滾吧1 給遠方的祈禱3 魔與聖2 地獄裡的現實3 泥土塑成的生命3 爲了活命而逃亡3 換場後記3 魔與聖2 僅此一次3 原因是2 靜的風景1 最後的擁抱2 人類的心4 悲傷嗎5 暗地裡的危機1 美麗的東西1 敲響警鐘5 通往未知的光4 夜風中1 我所看見的事3 換場4 無限的恐懼5 光亮的城市3 萌芽的東西2 滾吧1 敲響警鐘人物介紹4 夜風中2 第一幕第二場5 暗地裡的危機後記4 冥府的天使2 神明的場所4 真實的謊言虛構的5 光亮的城市2 滾吧1 寧可忘了自己4 無限的恐懼4 冥府的天使1 序幕1 我所看見的事2 神明的場所1 寧可忘了自己3 天涯的盡頭3 停止這場殘忍的戰爭1 敲響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