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涯的盡頭
人類從拉的眼睛誕生。創造天地萬物的拉,是太陽,也是衆神的統治者,在這裡成爲最初的地上之王。
》埃及神話,天地之始:水橋卓介譯,講談社)
朦朦朧朧。
什麼都蒙朦朧朧又曖昧。
可是,我一定要醒來……
沙布拚命想要睜開眼睛。
她使盡全力用力咬脣。只有些許疼痛。
感覺從這個地方開始回來了。
沙布發現自己被綁在擔架上。
白色的門開了,自己被送進裡面。
還朦朦朧朧的視覺無法確定那裡有什麼。
身體被移往旁邊。
“咦,醒了嗎?”
男人的聲音。
“你不需要醒來啊。那麼,給你打一針麻醉吧,你再好好睡一覺。”
“這裡……是哪裡……”
“你覺得呢?”
我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了……
我去紫苑家……
穿着治安局制服的男人。
“是沙布小姐吧?”
脖子的衝擊,身體的麻痹。
沙布幾乎要尖叫了。
她的嘴脣張開了,聲音卻幾乎發不出,牢牢地黏在喉嚨深處。
“監……獄。”
突然傳來高亢的笑聲。
男人在笑。
“你喜歡監獄嗎?好像還滿喜歡的嘛。好,手術結束後,你就住在特別室等死吧,我來替你安排。”
手術?
“手……”
“對,你現在躺在手術檯上。”
男人的聲音裡含着笑。
視界裡閃耀着白色光芒。沙布知道那是手術無影燈的光線。
恐懼,比被治安局局員拘捕當時還要強烈的恐懼貫穿沙布。
淚水滑落。
“沒什麼好哭的,不痛也不癢的哦。好了,休息吧。”
紫苑、紫苑、紫苑。
這個名字會守護我遠離一切邪惡。
救我,
救我離開這裡……紫苑。
“紫苑。”
聽到有人叫自己,紫苑停下腳步。
護衛用的大型犬低吼着。
“力河叔叔。”
飲食店粗糙的玻璃門被打開,力河從裡面走出來。雖說粗糙,在西區商圈裡已經算是好的了。
大多數的商店只在路上排列一些木桶跟箱子,料理也是一些不知道用什麼材料做出來的東西。
強烈的酒精跟來歷不明的料裡發出來的異味混雜在一起,飄出怪味,從店門口傳到路上,紫苑有時候會受不了地搗住鼻子。
即使如此,這些店門口還是會有許多肚子餓的小孩跟乞討的老人徘徊。
有些是爲了乞討食物而逗留,有些則是凝視着將食物送進嘴裡的大人們。
老闆會大聲斥責或是潑水,像是追趕野狗野貓般地驅離人羣。
在飢餓的人們面前享用當天食物的顧客們。大口咬着食物,任由油脂弄髒嘴巴,最後再舔幹手指。
有錢,有能耐。
在這裡,這兩點是得到食物的唯一條件。
這幾天學到的。
但是紫苑好不習慣,無法直視眼前的風景,只好別開視線低下頭。
“可以讓你覺得舒服的話,你就施捨他們吧。但是前提是,如果你能滿足所有飢餓者的話。”
老鼠這麼說。對現在的紫苑而言,那根本是天方夜譚。
“你半吊子的慈悲心能做什麼?也許能讓幾個小孩子暫時從飢餓中解放。可是,那隻不過是再創造出捱餓的跟沒捱餓的這兩種人罷了。紫苑,我告訴你吧。曾經吃飽過的傢伙,比沒有那種經驗的傢伙,還要更難忍受飢餓。沒有比忍受吃飽後的飢餓還要痛苦的事了。聚集在這裡的孩子們,全都不曾有過吃飽的經驗,不知道什麼叫做吃飽,所以能夠忍受,懂嗎?你在這裡能做的事情,就是什麼都不要做。”
丟下這些話之後,老鼠便出去了。
在出去之前,他在門口停了下來,並回頭。門邊趴着一隻茶色的狗。
“對了,借狗人借了一隻護衛用的狗給你吧?薪水也比一般多,看來他很喜歡你嘛。”
“他應該會僱用我一陣子,說要我幫忙打掃客房跟照顧狗。”
“你做嗎?”
“當然,我太高興了,連連向他道謝。”
“哎唷,NO.6的菁英那麼喜歡打掃跟照顧狗的工作啊,你可真墮落。”
“我不那麼認爲。你也沒有那個意思,你一點也不覺得我墮落了,不是嗎?”
老鼠端正的臉稍微綠了,只好裝作不以爲意。
“對了,紫苑,你今天不是從借狗人那裡拿到薪水了嗎?去買點肉乾跟麪包回來。”
“去市場買嗎……”
“你還知道其他賣食物的地方嗎?”
“是不知道……但是……”
“肉乾跟麪包。買的時候看清楚,別漫不經心,買回一些發黴又硬得跟磚塊一樣的石頭面包。還有,記得殺價,能殺多少就殺多少。我走了。”
門被關上,腳步聲愈來愈遠。
在那些孩子面前買肉乾跟麪包。
老鼠要我去做這種事。
肉乾跟麪包。
紫苑的肚子咕嚕地發出聲音,口水不斷分泌。他只有中午吃了借狗人準備給他的一片面包跟水果。
肚子好餓。
好幾天沒吃到肉乾、軟麪包了。
肚子又叫了,口水不斷分泌。
好想吃東西,好想快點滿足空無一物的胃。
紫苑嘆了口氣,戴上帽子,深深壓低。
你半吊子的慈悲心能做什麼?
他反覆思考老鼠的話。
老鼠說得沒錯,我什麼也做不到。
我只是假裝憐憫孩子們,安慰自己的良心罷了。
爲了滿足自己的飢餓,打算在那些孩子們的注視下,買肉跟麪包。
這就是我的真面目……
老鼠,這就是你想說的嗎?
口袋裡有幾枚零錢,是借狗人發給他的日薪。
“裡面包括了你今天照顧我兄弟的謝禮,不是每天都這麼多喔。”
借狗人以略微生硬的口吻這麼說。
真感謝他的關心。也許就一天的報酬而言,這些是太多了,然而卻也只能買到幾塊肉乾以及兩、三個沒有發黴的麪包。
塞滿書的房子裡,幾乎已經沒有吃的了。
也不能總是靠老鼠,所以,就算不多,也必須用自己的力量去獲得生存下去的糧食。
紫苑推開門往外走。
大狗遲緩地站起來,跟在後面。
當紫苑踏入市場那條路時,它便用同樣的速度緊跟在紫苑身旁。
訓練得真好,看來借狗人調教狗的手腕很厲害。
紫苑苦笑着想,來到西區之後,一直是驚訝、佩服連連。
已經傍晚了。
天色漸漸暗了,嬌喝聲與怒斥聲愈來愈明顯。
人們在破爛的帳篷裡、臨時搭建的棚屋前,買、賣、吃、喝東西。
當溫暖的白天流逝的同時,大地開始急遠冷卻。
也許借狗人的飯店生意會很興隆。
今天將會是一個無處可取暖的人們,難以度過的一夜。
露着酥胸的女子們躲在暗巷裡出聲招客,在同一片昏暗的天空下,還有衣衫襤褸的老婆婆蹲在旁邊。
孩子們巧妙地避開人羣,嬉戲着,不過有時候還是會被怒斥。而人們則是繼續買、賣、吃、喝。
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總之今天是活下來了。
所以,我要吃。
所以,我要喝。
在這裡,這纔是最重要的。
我只是在活着的今天,享受化成一堆白骨後,就不能做的事情。
這纔是最重要的。
在這裡,這纔是最重要的。
我最重要的事情。
空氣中傳來不成調的歌聲。
紫苑停下腳步,聆聽那個聲音。
他雙手抱着一包剛買到的肉乾跟麪包。
喧鬧嘈雜聲蜂擁而至,雜七雜八的喧譁聲彷彿從地底下冒出來。
還有執着於生的人們醞釀出的能量從旁經過。
在這裡,每個人都緊抓着生,貪婪地想要繼續活下去。
正因爲沒有任何東西能保證明日的生,所以人們都用盡辦法想要活下去。
那樣的能量、這樣的喧譁,不存在於NO.6,不允許存在於NO.6。
老鼠是抱着怎樣的想法,走這條路的呢?
“哥哥。”
傳來細微的聲音。
旁邊站了一個身上裹着褪色布料的小孩。蓬頭垢面,分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請施捨我一點麪包。”
他用着蚊子叫的聲音不斷重複乞求。
“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求求你施捨我一點麪包。”
這孩子的長相有點像紫苑在下城認識的女孩,一個名叫莉莉的女孩。
“麪包……”
他伸出小小的手。
紫苑的手反射性地伸進袋子裡。
正當他拿出一塊圓形麪包時,突然背後一陣衝擊。有人從後面撞他。
這時,小手趁紫苑站不太穩時,搶走紫苑手上的袋子。
就在同時,背後又被撞了一次,這次讓紫苑膝蓋着地。
“快逃。”
小孩嘴裡吐出跟剛纔判若兩人的宏亮聲音。
幾個小孩嘩地從紫苑身旁一鬨而散。
一陣暈眩。
大狗沒有吼叫,只是腳一蹬,朝着搶奪袋子的孩子襲擊而去。
哀號聲響起。
小孩雙手緊抱着肉乾跟麪包的袋子,趴倒在地上。幾片肉乾跟一個麪包掉了出來。
大狗用腳壓住小孩的身體,齜牙咧嘴。
“住手!等一下!”
紫苑馬上叫了起來。大狗服從命令,闔起嘴巴,不滿似地擡頭看着下命令的紫苑。
小孩並沒有錯過這個機會,他立刻彈跳起來,抱着袋子跑了起來。動作靈敏得就像是野生小動物。
一眨眼的工夫,小小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羣中了。其他孩子的身影也突然消失了。
“好厲害……”
實在漂亮的手法,讓紫苑不由自主地發出感嘆聲。
接着,他發現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連忙開始撿腳邊的肉乾跟麪包。看到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食糧,老鼠會怎麼說呢?
只是沉默不語地聳聳肩嗎?或是會露出諷刺的笑容呢?
紫苑脫掉上衣,將麪包跟肉包起來。
晚餐跟老鼠分吃這些。
那些孩子們也是吧。跟同伴分享,只吃少量的食物。
幼稚又沒有意義的慈悲心。他知道會被老鼠狠狠批評,卻覺得些許安心。
至少,那些孩子今晚有東西吃。
自己現在沒有能力解放那些孩子們的飢餓,也無計可施。
但是,如果這些肉跟麪包能讓他們暫時忘掉肚子餓的話,應該也是有點意義的吧。
認爲無計可施就放棄是很容易的事情。容易,但卻傲慢。
老鼠,你不這麼覺得嗎?
“小兄弟。”
賣串烤的店裡傳出老闆娘嘶啞的聲音。
“可以別站在我店門口發呆嗎?很討厭耶,你妨礙到我做生意了。”
“啊,對不起。”
紫苑急忙低頭道歉,然而老闆娘忙於招呼其他客人,早已沒空理會紫苑。
在這裡,沒有人會去管別人的事情,也毫無興趣。
就算路上發生搶劫、乞丐死在路旁、有人開始吵架,都沒有人會關心。
這些都已經融入日常生活中了。
“好了,我們回去吧。”
當紫苑催促大狗時,發現它嘴巴不停嚼動着。
“咦?你該不會……”
大狗將嘴裡的肉吞下,看起來就像在笑。
“你什麼時候撿肉乾吃了?動作比我還快嘛。”
大狗桃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嘴巴周圍後,便邁開腳步走了。
感覺好好笑。
紫苑就是在追着狗走後沒多久,被力河叫住的。
力河表面上在出版成人猥褻雜誌,背後卻以仲介賣春爲生。
他的顧客當中,也有NO.6的高官,老鼠說他沒有道德又狡猾,賺了很多黑心錢。
力河也是母親火藍要他去找的人。
根據力河所說,很久以前,在NO.6還沒用堅固的特殊金屬牆隔開之前,他認識了火藍,陷入了愛河。
只不過,陷入愛河的只有力河單方面,當時的火藍,只是對身爲社會記者的力河所寫的報導持有同感而已。
“簡直就像墮落的人類的典型範本。”
這也是老鼠說的。
然而紫苑覺得以前曾愛過母親的力河,有一種瀟灑的感覺,他很喜歡。
這個人並沒有全然墮落,還保留着些許社會記者的骨氣。
紫苑這麼覺得。
力河的臉因爲酒醉而赤紅,連眼睛都充着血,看來應該喝了不少。
“力河叔叔,你不稍微控制一下酒精,身體會搞壞喔。”
“紫苑,你真關心我,感覺就像火藍在勸誡我一樣。之前她也這麼對我說。她說,不能這樣喔,力河,要稍微替自己的身體着想一下。”
“之前……家母這麼說的嗎?”
“對,不過是在夢中。自從跟你見面後,火藍常常出現在我夢中。每次出現都以悲傷的表情勸誡我。別喝太多酒、別自暴自棄、別迷失自己該做的事……”
力河的臉頰上出現跟酒醉不同的紅潤。
他別開臉,避過紫苑的視線。
“夢終究只是夢,她也已經有你這麼大的兒子了,外表跟心靈應該跟年輕的時候不同了。”
“她是老了幾歲,也胖了點……但是,要是她現在見到你,一定會講跟你夢裡一樣的話,因爲她的個性就是那樣。”
力河似乎想說點什麼,口齒不清地蠕動雙脣。
“別說火藍了……老實說,我還是會覺得難過……今天你一個人?”
“我跟狗一起。”
“就是那隻從剛纔就覺得我很可疑,一直盯着我看的傢伙嗎?別咬我唷,笨狗。這可不是我自豪,我的肉裡、血裡都是濃濃的酒精,要是你咬到我,你馬上就會因爲急性酒精中毒而躺平唷。”
大狗翻翻眼珠看了眼這個喝醉的男人,似乎很厭惡地動動鼻尖,皺起眉頭。
太滑稽,紫苑笑到彎腰。
“真是的!這是什麼狗啊……不過,你身旁除了狗之外,還有別人嗎?”
“你是指老鼠嗎?”
“對啦,就是那個人小鬼大、又喜歡諷刺人的戲子。真是的!沒看過嘴巴那麼賤的傢伙。”
“你不是他的戲迷?”
“那是我還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舞臺上的伊夫真的很棒,我沒想到他會是個想說就說、一點都不懂禮貌的小鬼。那麼漂亮的一張臉,爲什麼講得出那麼狠毒的話呢?真是的!”
“因爲老鼠只說實話。”
不管他說的話多麼辛辣、多麼無情,也絕對都是事實。因此他的話會成爲刀刃、箭矛,刺進這個胸膛,留下忘不掉的痛。
那是如果沒遇到老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痛。
每當胸膛的深處不斷地發疼時,紫苑知道自己的某個地方又出現變化了,雖然不多,但是漸漸地改變了。
當某處崩塌時,就會有某處重生,出現嶄新的自己。
老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讓紫苑出現伴隨痛苦的變化,並促使他不斷變化。
紫苑清楚地知道,因爲他人而漸漸改變的自己。
“紫苑,如果你覺得辛苦的話,可以來找我。”
跟紫苑並肩走着的力河這麼說。
充滿酒味的氣息撲上紫苑的臉。
“辛苦?你是指什麼事?”
“別隱瞞,不需要瞞着我。跟伊夫那種人在一起,不痛苦才奇怪。而且,你們一定住在很破爛的地方吧?有沒有好好吃飯?我想應該是我想太多了,不過如果你受到伊夫的影響,個性也變得跟他一樣偏激,那就不好了……嗯,沒錯,我不能讓火藍的兒子有這種命運。你來跟我住,我會讓你吃好的、睡好的。”
“不用了,我沒問題啦。”
“但是,火藍不是要你來找我嗎?”
“是沒有錯,但是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我沒問題,還過得下去。而且跟老鼠在一起還滿快樂的。”
“跟那種爛個性的人在一起怎麼可能快樂!別逞強,我看你過得很辛苦吧?連上衣都沒得穿,真可憐。”
“不是,因爲我把上衣拿來包麪包跟肉……”
不過,力河並沒有聽紫苑的回答,獨自環顧四周,一個人嗯嗯嗯地點着頭。
“正好有一家好店,我們進去。”
力河拉着紫苑的手,往一家衣服堆積如山的店裡走去。
這似乎是一家二手衣店,店裡的天花板上垂吊着各式各樣的衣服。從感覺就像二手衣的衣服,到看起來像新的衣服,應有盡有。
“歡迎光臨。”
一名體格不輸給剛纔串烤店老闆娘的女人,從衣服堆後頭突然冒出來。一看到客人是力河,馬上就堆滿笑容。
“哎呀,原來是力河先生,歡迎光臨。如果您要找送禮用的洋裝的話,我最近進了一批非常棒的貨,要是女孩子收到這樣的洋裝,一定非常高興。”
“不,今天不買女孩子的。幫我替這孩子找些合適的防寒衣。”
女人眯起眼睛,視線掃過紫苑全身。
“好可愛的小少爺,頭髮的顏色真漂亮,現在年輕人流行這種顏色嗎?”
紫苑重新把毛線帽拉低。
有光澤的白髮連在昏暗的店內,也非常醒目。
不知是從寄生蜂的羽化活下來的代價,或是副作用,紫苑的頭髮在一夜之間喪失了色素,而且出現了彷彿蛇行痕跡般的紅色疤痕,從腳一直延伸到脖子。
疤痕可以用衣服遮蓋,可是頭髮沒辦法。
一張年輕的臉龐頂着一頭白髮非常特異,引人注意。
在西區,年輕人因爲營養不良而掉髮或冒出白髮並不罕見,彷彿剛邁入老年一般,明顯出現白髮的孩子也很多。
不過,自得像紫苑這麼徹底,又有光澤的人卻很罕見。
“你這已經超越白,可以說是透明瞭。老實說,我覺得比以前漂亮。”
連老鼠都曾用手觸摸他的頭髮,這麼讚歎過。
“您公子?不可能吧。”
女人仍舊堆滿笑容看着紫苑,彷彿在估價一樣,讓紫苑覺得很不自在。
“力河叔叔,那個……我不需要防寒衣。”
“你說那什麼話,這裡的冬天很冷。你瘦得跟竹竿一樣,沒防寒衣怎麼過冬?喂!快點拿出來。沒有的話,我去別家了。”
被力河一瞪,女人慌了。
“當然有,纔剛進貨呢!請稍待。”
女人從骯髒的門簾後面抱出一堆衣服出來。
“請您自己選選看,這些全都是上等貨哦。”
是不是真上等,還有待商榷,不過種類倒是很豐富—大衣、短大衣、毛衣、厚披肩、運動衣……大小、素材、顏色,各式各樣的衣服堆積如山。
“原來有的地方,還是有。”
紫苑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在穿着破爛衣服、冷到發抖的人們身旁,就有這麼多的衣服。乍看窮到不行的西區,其實還是有明顯的貧富差距。
“紫苑,別客氣,喜歡哪一件就拿。”
“可是,力河叔叔不需要對我這麼好……”
“沒關係,火藍的兒子就像是我的兒子,你就當作是父親買給你的吧。”
紫苑眨着眼睛,凝視力河赤紅的臉。
似乎因爲酒精的關係,他無法像平常一樣控制自己,也許他現在講出來的話正是他的心聲。
力河應該沒有家人,一直孤獨住在西區吧。而他現在要對着以前愛過的女人所生的兒子,演出模擬家人的戲碼。
自由與孤獨。以No.6的高宮爲對象,進行臺面下交易的強韌,以及厭倦獨自生活的脆弱。
人真是複雜。
強韌與脆弱、陰與陽、光與影、聖與邪。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一體兩面。
從在NO.6學習到的龐大知識,可知人類的實體形象是無法計算的。
人體的遺傳質數約三萬兩千,蛋白質數約有十萬種、鹼基配對約有三十億種、神經元、膠原蛋白纖維、巨噬細胞、肌肉的層次構造、血液循環量……
知識並不是無用的,絕對不是無用的。
然而,要理解人類,那又是另一個次元的問題了。
從可以換算成數字的情報及知識,是無法捕捉到活生生的人類的複雜度及實際形象的。這是跟老鼠在這裡生活後學到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
“當然,這樣纔對。想要哪一件?有沒有中意的?”
紫苑拿了一件偏黑的厚大衣。
“就這件,看起來好溫暖。”
“要選顏色這麼單調的大衣嗎?那麼,毛衣就選花稍的。你這麼年輕,明亮的顏色比較適合你喔。”
“不,不用買那麼多。”
“你說那什麼話,光一件大衣怎麼夠禦寒。”
“就是啊,小少爺,我們的毛衣特別暖和,你試穿看看。”
女人抓緊時機從衣服堆中拉出毛衣。
山崩了。
整堆的衣服如雪崩似地散落一地。
“哎呀,糟糕,真對不起。”
力河嘖了一聲。
“你在幹什麼!這樣怎麼選?對吧,紫苑。紫苑……怎麼了?”
明明力河就在旁邊說話,但卻傳不進紫苑耳裡。因爲紫苑正盯着出現在崩塌的衣服底下的東西。
聲音跟顏色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個東西飄浮在紫苑的視界裡。
灰色的短外套。
帶點藍色的柔和色調、上等的觸感、袖口的大鈕釦……他看過。
“這是……”
抓着外套的手顫抖着。
肩膀的地方有裂痕,不過已經用黑線簡單縫過了。少了一顆鈕釦,只留下被拉扯掉的痕跡。
紫苑的手顫抖着,想停卻停不下來。
“你喜歡那一件?可是那是女裝耶。雖然是上等貨,但是對你來說太小了,剛纔的黑色大衣比較適合你。”
“你在哪裡拿到……”
“什麼?”
“你在哪裡拿到這件衣服的?”
紫苑大叫。
雖然他沒有威嚇的意思,但是女人還是挑了挑眉,往後退了半步。
“這件外套是從哪裡……從哪裡拿到的?”
“紫苑!”
力河從後方抓住紫苑的肩膀。
“怎麼了?你幹嘛那麼激動?這件外套有什麼問題嗎?”
紫苑倒抽一口氣,抓緊外套。
“這是……沙布的。”
“沙布?沙布是誰?”
“朋友……很重要的……”
“朋友?在那個都市裡的朋友嗎?”
“對。”
“是不是看錯了?類似的衣服到處都有。”,
紫苑咬緊牙根,企圖壓制手指的顫抖。他搖搖頭。
不會有錯,這就是沙布的外套。
沙布唯一的親人——她的祖母送給她的這件外套,在紫苑男人的眼睛看來,高
貴又可愛,非常適合輪廓很深的沙布。
“你祖母真的很瞭解你,她選的東西都很適合你。”
“是啊,她是一手帶大我的人嘛。紫苑,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怎樣的外套送我?”
“啊?我的薪水買不起那麼高級的外套。”
“只是打比方而已啦,我想知道你會選怎樣的東西嘛。”
“嗯……好難。”
“想啊,解難題不是你的強項嗎?”
去年,兩人聊着這樣的話題,走在冬天的大馬路上。
冬天的陽光從掉光葉子的樹枝間灑落在沙布頭上,外套也閃耀着淺淺的光輝。
那時候,紫苑第一次覺得青梅竹馬的少女好美。
冬天的陽光、溫柔的微笑、灰色的外套。
是沙布的外套,絕對沒有錯。
爲什麼這件外套會出現在這裡?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
紫苑逼問女人。
“你在哪裡、如何拿到這件外套的?告訴我,快點!”
“紫苑,別激動。”
力河跨出一步,擋在女人面前。
“喂,這從哪裡進貨的?從NO.6流出來的嗎?還是……”
女人臉上諂媚的笑消失了,換上不可一世又充滿懷疑的表情。
“你們在說什麼?真是的!我是因爲是力河先生,才這麼親切地招呼你們,你們到底想怎麼樣?我從哪裡進貨跟你們沒關係吧?還是怎樣,你們想要雞蛋裡挑骨頭,乘機殺我價是吧?哼!別笑掉人家大牙。”
“我們絲毫不想跟你說笑。爲什麼不能講?你在小心翼翼什麼?難道是從不能說出口的黑市進貨的嗎?”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打開門堂堂正正做生意。如果你們想要挑毛病的話,就請回吧。走!快走啦。”
女人大聲嚷嚷着。
看她怎麼都不肯說,力河干脆扭着她的手,把她壓在桌子上。
“你要幹嘛!你不是人!”
“如果不想手被折斷的話,就快點招!到底如何弄到這件外套的?”
“從NO.6的垃圾場撿來的啦,就漂在從那裡排出來的污水裡。我只是撿來的啦。好痛!”
“垃圾場會排出污水?我最近沒聽說有這種事啊。”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隨便都可以啦。反正我就是撿垃圾回來嘛,要怎麼處理是我的自由吧,輪不到你們說三道四。”
“你說謊!”
紫苑叫着說。
“不可能是那樣!這是沙布最重要的外套,她不可能丟掉。”
“店裡在吵什麼?”
店裡後方的門開了,有個男人走進來。
體型龐大的男人。身高大概有兩百公分吧,體重也許將近一百公斤。頭上一根毛也沒有,表情看起來有點扭曲,
已經是這個季節了,他身上卻只穿一件短袖上衣。粗厚的雙手手臂上,紋着蠍子跟骷髏的刺青。
“老公!你回來得正好,快幫我把這兩個人趕出去。”
雖然還被力河壓制着,但是女人笑了。
“我老公的力氣可不是開玩笑的唷,扭斷脖子可是家常便飯。如果你們還想活命的話,就快走。”
力河放開女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老公,你在磨蹭些什麼啦,給這些傢伙好看啊。”
男人沉默。沉默地低頭。
“唷,好久不見了,肯克。沒想到你變成二手衣店的老闆了。”
“從一個月前開始……”
“那真恭喜你了。那,能不能麻煩你,問問你這位漂亮的新婚妻子,究竟這件外套是從哪裡得來的呢?你太太很固執,不肯說實話。”
這名叫做肯克的男人,盯着紫苑手中的外套看了一會兒之後,轉頭對女人說:
“跟力河先生說實話!”
“你怎麼了?爲什麼要聽這些傢伙的話?”
“我以前受過力河先生的照顧。快說!”
被肯克盯着看的女人,恨得牙癢癢的。一臉不甘心的她,哼地別過頭。
“我只是從中盤商那裡買來的,我哪知道那傢伙從哪裡弄來的。”
力河不以爲然。
“你說謊,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商品來自哪裡。”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啦!關我什麼事!”
力河制止握住拳頭,往前邁出一步的肯克,問道:“那麼,告訴我你口中的那個中盤商是誰,只要知道名字,我大概就知道東西從哪來了。”
女人不回答。
力河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幾張紙鈔,塞到女人手上。
“你只是喃喃自語中盤商的名字而已,我們是偶然聽到的。事情就是這樣,不會給你添麻煩。”
女人斜眼瞄了一眼手上的紙鈔,依舊別開頭對着旁邊說。
“借狗人啦,一個利用狗做生意的怪小孩啦。”
蹲在紫苑腳邊的大狗耳朵抖了抖。
力河低聲沉吟。
“借狗人嗎……那來源是監獄吧。”
“監獄!”
“沒錯,我聽說那傢伙在背地裡販賣犯人的私人用品。”
心臟停了。
紫苑覺得自己的心臟不動了,無法呼吸,耳朵深處響起微弱的聲音。
監獄、犯人、監獄、犯人、監獄……
“你是說……沙布人在監獄裡?”
“對,而且應該沒有受到很好的招待,她應該是被抓了……很可能是一名犯人。”
紫苑緊抓着灰色外套,衝出服飾店。
借狗人,我要去找借狗人,我要問清事實真相。
“紫苑!”
力河的呼喚聲在紫苑的背後化成一陣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男人從剛纔開始,走路的樣子就怪怪的。感覺好像喝醉似地,搖搖晃晃,走得很不穩。
十二歲的少年樹勢覺得很奇怪,便停下腳踏車。
樹勢一家人居住的公寓在左手邊,就在住宅區處處可見的小公園的一角。雖然比不上森林公園,倒也是個綠意盎然的寧靜地帶。
他一邊推着十二歲生日時,父親送給他的登山公路兩用腳踏車,一邊用目光追着那個男人的背影。
他很在意,無法視若無睹。
雖然母親老是怨嘆說:“別管別人的事,你太愛管閒事了,這樣不好。是不是遺傳到你祖父啊!”但是樹勢卻由衷覺得,如果能遺傳到祖父,那就太棒了。
樹勢非常喜歡祖父。以前曾是船員的祖父,從小就讓樹勢坐在他的膝蓋上,講故事給樹勢聽。
從未見過的大海、如山一般龐大的白鯨、整年都冰封在雪與冰裡的大地、飛舞於空中,成千上萬的蝴蝶羣、住在雲端上的巨人、沉睡於海底的神秘生物、妖精、魔法、衆神的爭執……
雖然母親很不喜歡,不過樹勢有一陣子很沉迷祖父告訴他的神話故事。
長大後,開始上教育局指定的教育機關後沒多久,就被教師指出有幻想癖,遭到注意,還被指出如果再這樣下去,將來會有問題。
母親哭泣、父親驚慌失措,而樹勢則被轉到特別課程,接受一年的特別指導。
幾乎是強制性的。從祖父的書架上借來的古書全都被丟掉,幾個月後,祖父也不見了。他去了“黃昏之家”。
大家都說對一個老人而言,那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樹勢卻因爲再也見不到祖父,好多夜晚都躲在棉被裡哭。
哭着睡着的夜裡,他總會夢到祖父留下的神話故事的夢。
一年過後,樹勢已經不講巨大白鯨,也不講擁有透明翅膀的妖精了。
大人們終於安心了,然而,神話故事仍秘密地、栩栩如生地潛伏在少年的心靈深處,這是絕對拭不去的。
可能是因爲這樣吧,樹勢現在仍會在意別人的事。
這個人從事什麼工作呢?
他心裡在想什麼呢?
樹勢總會不知不覺地思考起來。同時他也學會不把想法說出口。
“啊!”
樹勢不自覺地發出聲音。
因爲男人跌倒在山毛檸的樹根旁,痛苦地呻吟着。
樹勢停好登山公路兩用腳踏車,跑向男人。
他覺得好像有什麼黑色的東西,從趴倒的男人身體裡飛出來。不過他沒時間確認。男人全身痙攣,馬上就不動了。
“那個……叔叔……”
樹勢有點害怕地叫他,並探頭望向男人的臉。
下一瞬間,樹勢尖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