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秋季開學之前落雨,而且是暴雨,這種情形非常罕見。

暴雨落了兩天還不見停。暴雨肆虐的第一天,餘校長他們見勢頭不對,就分頭下去通知學生,明天不用來到學校報到,後天準時到校上課就行。哪料到,第二天暴雨更甚,山上山下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急流。他們只好又將遠遠近近的山村重新走一遍,告訴學生們開學時間再順延一天。第三天下午,已經不能用暴雨來形容的暴雨瘋狂到極點,正當所有風雲、林木、山體一齊吶喊時,一道強烈的閃電擊中後山的那座石峰。解體後的巨石順着山坡滾下來,臨近學校時,正好彈起來,穿過屋頂,將六年級教室的講臺,打樁一樣砸進地裡。然後就地打了一個滾,破牆而出,十分精確地安臥在旗杆下面。

界嶺小學的房子是“*****”後期修建的,原準備安排一批從省城來的知識青年。後來,葉碧秋的外公決定將這些閒着沒用的房子改造成小學。他曾惋惜這批知識青年中途變卦,說好要來,卻又不來,如果來了,界嶺的文化面貌肯定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葉碧秋的外公當村長時,正是越窮越有威信的時期。他往鄉里跑一次,再往縣裡跑一次,就將知青點要來了。代價是,將工農兵大學生的推薦指標都給了別的村。葉碧秋的外公力排衆議,讓大家相信,被推薦成工農兵大學生的人,只能成爲界嶺的生產關係,無法產生生產力。知識青年一來,既擴大了生產關係,又增加了生產力,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多少年之後,當大學生人數就像物產一樣成了各地攀比指標後,在各種報表上,工農兵大學生同樣既是生產關係,也是生產力。雖然如此,也沒有人說葉碧秋的外公在決策上犯了錯誤,卻說是上級領導同知識青年一起欺騙了界嶺人民。房子還是新的時,縣裡還記得打招呼,讓村裡代爲管理。那一年,葉碧秋的外公擅自決定用知青點的房子,辦一所自己的小學。村委會有人擔心,建議還是請示一下縣裡。葉碧秋的外公說,空置的房子垮得快,用來辦學校則是養房子。

當年,知青點的房子一定要蓋成紅色的。爲此,界嶺的男男女女都到鄉里去挑紅磚。那時候,這房子是這一帶山裡最漂亮的,有一陣,大家將它叫做紅磚屋。二十多年了,別的公屋早已破爛不堪,學校的紅磚屋,用村長餘實信心滿滿的話說,再用十年也沒問題。界嶺的事有些是沒道理的,譬如,老山界上的大廟,既得神靈護佑,塵俗之人也愛護有加,每隔三五年仍需整修一次。反而是一年到頭總有小學生搗亂不已的紅磚屋,這麼多年,基本上沒有大修過。所以,大家認爲,讀書的人養房子。

霹靂震響之前,餘校長正在和餘志說話。餘志昨天就要去鄉初中報到,被餘校長攔住了。這會兒,他又要下山,餘校長仍舊攔着,一定要等李子來邀他,才讓走。霹靂一響,剛剛還說暴雨沒什麼可怕的餘志,情不自禁地鑽到餘校長懷裡。依偎了片刻,餘校長便推開餘志,拉開虛掩的大門,正好看到巨石在電光迸發中自天而降,又從教室裡破牆而出,翻了幾個跟頭,挨着旗杆不動了。風雨中飄蕩着一股強烈的硝煙氣味。餘校長抱着自己的頭,不是害怕,而是頭暈,等到藍飛出現在門口,纔在心裡叫一聲:“慘了!”餘志雙手抱住餘校長不讓他冒雨出去,說這是近**,非常危險。

餘校長正在猶豫,從後山傳來隱隱約約的叫喊聲。

餘志也聽見了,而且還分辨清楚了:“是孫老師!”

餘校長果斷地推開餘志,操起一把鋤頭,一頭鑽進暴雨中。餘校長顧不上說什麼,一揮手,示意讓藍飛跟上,一起往後山去。找到孫四海時,他正在自己的茯苓地附近拼命地挖排水溝。

霹靂震響之前,孫四海就上山了。雨太大,他擔心再過兩個月就要收穫的茯苓被山水泡成湯。孫四海親眼看到,一道驚人的閃電將山野照得通透,在接下來極爲黑暗的瞬間裡,他感到天地都麻木了,伴隨着這感覺的是一道更加驚人的閃電。孫四海堅信沒有聽到巨響,因爲自己就是這巨響的一部分。他只看到山頂上那座石峰,無聲無息地塌下來,巨石順着山坡往下滾,每一次騰空都有閃電映照。

餘校長和藍飛趕來時,孫四海的聽力還沒有恢復,只能指着倒在排水溝上的兩棵大樹,示意這些也是被雷電擊倒的。情況緊急在於,半個山坡的來水,應該是順着排水溝流到旁邊的峽谷去。可是倒下來的兩棵大樹像兩座攔水壩,將排水溝堵得死死的,渾濁的山水,改變流向,順着樹幹涌到學校這邊的山坡上,引來泥沙俱下,直接衝向學校的後溝。三個人忙到天黑,纔將被大樹堵塞的排水溝挖通。然而,學校後溝裡的泥沙,已經堆積到窗臺那麼高了。

那一聲霹靂大約用盡了老天爺的力氣,暴雨終於減弱了。

這時候,鄧有米也來了。鄧有米想過那陣霹靂也許會弄出點事故來,卻沒料到它幾乎毀了學校。旗杆下面的那塊巨石更讓他大驚失色。如果當時滾落的慣性再大些,石頭越過操場,沿着山坡下去,正好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最恐懼的人是藍飛。從山上下來,說好大家一起將教室巡查一遍,藍飛走到六年級教室,就站在那裡不動了。六年級教室被那塊大石頭砸個正着,外牆倒了,大梁一端歪在地上,另一端搭在後牆上。講臺被砸到地下近半米深。藍飛目不轉睛地盯着這些,餘校長叫了他幾次,都沒有動靜。

等餘校長他們轉回來後,藍飛才突然開口說:“如果不是一再推遲開學,大石頭滾下來時,我正好站在講臺上講課。”

孫四海回敬說:“一點沒錯,還有三十名學生陪着你哩!”

餘校長則說,當務之急是要向村長餘實彙報,還要找人幫忙挑後溝裡的沙土,不然,剩下的兩間教室,也很危險。

離開學校去找人救急的孫四海,一會兒就帶回十幾位學生家長。

向村裡報告災情的鄧有米,卻沒有帶回村長餘實。村長餘實淋了雨,感冒發燒,剛喝下一碗薑湯,正蓋着棉被髮汗。聽了鄧有米的話,村長餘實直罵老天爺,爲何單挑六年級教室砸。他說燒一退,就會趕到學校來。

大家顧不上吃晚飯,一口氣忙到半夜,才挖出一道臨時排水溝。餘校長喘了一口氣,發現雨已經停了,雲縫裡露出幾顆星星。

臨散去時,餘校長與大家說好,明天一早接着幹。

因爲太累,餘校長夜裡睡得很沉。一覺醒來,聽到外面有動靜,原來是村長餘實領着葉碧秋的父親等六七個砌匠來了。天色還不太亮,餘校長帶着村長餘實實地看了一遍。在沒有倒塌的教室裡,村長餘實皺着眉頭看了半天,指着後牆說:“這牆歪了!”

大家眯着眼睛看去,牆壁果然歪了。

在村長餘實的親自督促下,葉碧秋的父親領着幾位砌匠,用新砍的幾根樹幹,由內向外將牆壁撐住。至於後溝的沙土,不用村長餘實安排,家長們早就排好班,三五個人一夥,輪流來學校,估計一個星期就能清除乾淨。

只是五六年級教室的問題太大。桷子、桁條几乎全斷了,陳年舊瓦本來就很脆,從高處摔落下來後,全成了瓦片,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最關鍵的還是橫樑斷了,不能再用。沒有橫樑,教室就無法修復。有位砌匠是王小蘭婆家的親戚,這位李家表哥記得王小蘭的小叔子原來打算蓋平房,備了一副橫樑,後來蓋了樓房,橫樑沒有用,一直閒在那裡。村長餘實聽了,連聲叫好,就是不提蓋屋買橫樑,一分一釐都不能賒欠的鐵規矩。

見大家都不做聲,村長餘實就催餘校長趕快去王小蘭家,小叔子不在,她丈夫,一樣可以說話算數。餘校長老老實實地說,一副橫樑要抵半間屋的價,學校出不起這個錢。村長餘實非常順暢地說,大家都說,餘校長到省城賺了一個萬元戶回來,急事急用,可以先墊付一下。餘校長被這話頂到牆根上,連個藉口都找不出來,咬着牙說,他那點錢,剛夠買一副橫樑。村長餘實很高興,其餘椼條和桷子,缺多少隻管上山去砍,將賬記在村委會的名下。

事情剛商量出個眉目,天地間忽然一亮,雲層遮掩的山嶺上,露出一道燦爛霞光。大家心頭一喜,這場雨下得太足,接下來半個月肯定全是天晴。

在去王小蘭家的路上,餘校長不停地責怪自己,怎麼就想不出拒絕的辦法,將攢下來的這點錢留給餘志呢?直到與王小蘭的丈夫談妥,錢都付了,他還在後悔。

王小蘭不瞭解內情,還以爲是村長餘實額外開恩,禁不住長吁短嘆,如果村官們事事都能如此,界嶺的事就好辦多了。正在數錢的丈夫,突然衝着王小蘭大罵:“界嶺的事與你有個屁相干!”

餘校長轉身出屋,見李子正在收拾行李,就問她,父母剛纔是不是又吵架了。李子點點頭,從上初中開始,每次回家他倆都要吵一架,離開家時,又要吵一架。今天早上媽媽在廚房裡偷偷地爲她炒油鹽飯,他倆又吵起來了。餘校長說,人病久了,越活越不容易,能吵架說明他身體還能挺得住。李子說,她覺得父親其實煩的是她。還說,如果不是想媽媽,她真想長期住在學校裡,不回家了。

聽李子這一說,餘校長就覺得自己不應再想那些錢了。

回到家裡,餘志將做好的早飯送到他面前。餘校長看了一眼餘志有些貧血的臉色,又心酸起來,明明很餓,卻咽不下東西,勉強將碗裡的飯吃完,就放下了筷子。餘志懂事地問他是不是感冒了。餘校長一邊否認,一邊往外走,正好碰上揹着一隻大包的李子。

餘志搶着將碗筷洗乾淨,纔將自己的東西拿出來,拼成一擔,然後朝孫四海叫道:“孫老師,我們上學去了!”孫四海走過來,說是試試他們的擔子,然後就一直挑着送到學校後面的山脊上,才返回來。

這期間,各顯神通找早飯吃的人陸續回來了。

餘校長看到幾個砌匠聚在一起議論什麼,便有意提醒村長餘實,他們一定是在討論工錢的事。若是村長餘實接了話,餘校長就會說,接下來還要花不少錢,學校的幾個老師,沒有誰墊付得了,村委會何時才能撥款給他們?

村長餘實卻快步躲開,根本不接話。

餘校長只好安排:趁着天晴,畢業班暫時挪到二年級教室上課,二年級的學生在操場上臨時對付一陣。村長餘實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畢業班是教學工作的重中之重,凡事都要優先。還當場表態:今天下午就讓餘壯遠來報到,校難當頭,村長的兒子應該像個男子漢。

只要不提錢,村長餘實對任何事都表現得很爽快,毀壞的教室得徹底大修,砌匠們,要趁着雨後天晴趕緊動工,不能拖到入冬,那時雨雪一多,不說沒地方上課,施工時也多有不便。

村長餘實考慮最多的是架橫樑的事。他將葉碧秋的父親和其他砌匠叫到一起,選了半天,只有第二天早上六點是最好的時辰。這下子可把大家急壞了,雖然只是在外牆的位置上砌一座磚垛,能將橫樑架起來就行,可一應材料都沒有。村長餘實不管這一套,他要砌匠們自行解決,回頭再一起算賬。也是因爲餘校長自掏腰包做出了範例,砌匠們答應從各自家底中想些辦法。

砌匠們不忙,餘校長他們就得忙。砌匠們一忙,餘校長他們就閒了下來。半夜裡,點着火把加班趕工的砌匠們終於將架橫樑的準備工作全做好了。

餘校長正要進屋休息,葉碧秋的父親走過來告訴他,早上砌匠們在一起議論的不是工錢,是有兩個砌匠發現,李子和孫四海站在一起時,活像是父女倆。

聽說這事是李家表哥發現的,餘校長嚇了一跳。

因爲替孫四海擔心,餘校長夜裡少睡了兩個小時。

好在橫樑起架前的一應祭祀,必須由砌匠親自動手,不歡迎有太多人觀看。餘校長睡到六點差十分才起牀,和孫四海、鄧有米一起,放了一串響鞭,然後就在一旁看着砌匠們如何將橫樑架到牆上。

橫樑架起來後,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餘校長不敢再拖延開學時間,上午九點,學生們到齊後,就在操場上舉行了新學期開學典禮。因爲發生了自己所說的校難,村長餘實破例親自到場,同餘校長一起拉動繩索,將收藏了一個暑假的國旗升得高高的。

一旁的鄧有米,吹奏完國歌,假借甩笛子裡的口水,將臉歪到孫四海耳邊,小聲說,兒子都上六年級了,當老子的纔想起來重視教育。孫四海說,以村長餘實的爲人,別說他兒子成不了狀元,就算是將他的兒子教成了狀元,他依然是想什麼時候變臉,就什麼時候變臉。

升旗儀式結束後,四年級和六年級的學生回到教室。二年級的學生只能在操場上架起黑板上課。村長餘實在旁邊轉來轉去,忽然倒吸一口涼氣。

正在同砌匠們說話的餘校長連忙過來詢問。

村長餘實指着旗杆旁的石頭說:“將士出征,若是被風吹斷帥旗,是爲大不利。古書上都是這樣寫的。若是這石頭再往前半尺,砸斷旗杆,是你們學校的不吉?還是界嶺村的不利?或者是更大範圍裡的不吉不利?”

餘校長眨眨眼睛纔回答:“石頭滾下來時,旗杆上沒有旗,只是一根光桿,真的有預兆的話,也只能算警告吧!”

村長餘實將眼睛瞪大了一圈:“你這是答非所問!”

餘校長不停地眨着眼睛:“一所小學,有什麼好警告的。”

村長餘實說:“我也是這樣想的,界嶺村是要鬧出點大事才能引起外面的注意。可這麼個小地方能出什麼大事呢?”

村長餘實沿着石頭滾落的痕跡,走到剛剛搭起橫樑的教室裡,站在大石頭砸出來的土坑邊,問餘校長,按照正常情況,石頭落下來時,應當是誰站在這裡上課。餘校長說,是藍飛。村長餘實一連追問三遍。餘校長堅持說,界嶺小學是一個老師管一個班,正課和副課全部包乾,藍飛教六年級,別人就不會佔他的講臺。村長餘實終於點了點頭。

這時,下課鈴響了。

村長餘實要餘校長將藍飛叫過來。

村長餘實指着土坑對藍飛說:“界嶺的石頭好凶呀!”

藍飛說:“真兇,就不會被雷電劈成這個樣子。”

村長餘實說:“你也別當事後英雄。沒看到石頭是衝你來的嗎?若是按時開學,只怕正好砸在你的頭上。”

藍飛點點頭說:“我不否認這是一種可能。”

村長餘實又補充說:“應當是砸爛你的狗頭。”

藍飛苦笑一聲,繼續點頭承認。

大家都明白,狗頭之說,是從教室後牆上,那條隱約可見的“**”標語沿用而來的。

村長餘實進一步分析說:“被雷電轟下來的石頭,之所以衝着藍助理而來,是因爲藍助理侵佔了大多數人的根本利益。一個民辦教師轉正,就減少界嶺村三分之一的教育支出。你侵佔了界嶺小學的轉正名額,就是侵佔了界嶺人民的利益,在政治上是卑鄙的,在道德上是無恥的。”

村長餘實故意將話說得輕飄飄的。

藍飛到底還是藍飛,在因轉正風波忍耐三個月後,他不顧旁邊還有許多的學生,突然像霹靂一樣爆發,將一支粉筆猛地擲向村長餘實。

“界嶺的畜生都可以罵我,你——沒有這個資格!”

“你敢罵人!到了老子的地盤還敢造老子的反!”

“誰罵你啦!我罵的是畜生,難道你是畜生嗎?”

村長餘實也沒想到自己會左右開弓打了藍飛兩耳光。

叭叭兩聲脆響,比山頂巨石受到霹靂轟擊,更讓人震驚。

連村長餘實本人都呆呆地看着藍飛,等待進一步反應。

想不到藍飛輕輕一笑,而且是那樣由衷,見不到一絲苦味,就像暴雨之後從雲層透出來的那縷霞光。開學的第一天是藍飛值班,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粉筆,然後敲響那隻掛在屋檐下的鐵鐘。第二遍鐘聲響過,藍飛走進由二年級教室改成的六年級教室。

餘壯遠喊了一聲:“起立!”

全班同學齊聲叫道:“老師好!”

餘壯遠再喊一聲:“坐下!”

他自己剛剛坐下,藍飛就點了他的名。

“請餘壯遠同學站起來!”

藍飛的話音剛落,村長餘實就闖了進來,左手揪住他的領口,右手對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嘴裡還不停地吼叫。

“你要是敢讓我兒子罰站,我就叫你躺在教室裡!”

藍飛掏出手帕,擦了擦從鼻子裡流出來的血,拿在手裡仔細地看了看後,將手帕重新疊了一下,繼續擦鼻子上的血。如此重複了五次,每一次的動作都很優雅。到最後,他才擡頭問全班的學生,自己的鼻子上還有血嗎?學生們用很小的聲音一齊說:“沒有了!”藍飛這才清了一下嗓子,問一直站在那裡的餘壯遠。

“餘壯遠同學,請你回答上學期思想品德課中講過的一個問題:青少年何時才能獲得最基本的公民權?”

餘壯遠被嚇壞了,怔怔地回答:“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

班上的學生全都抿着嘴。藍飛說:“那是法定結婚年齡,我問的是公民權。”

餘壯遠說:“我爸說,結了婚纔有公民權。”

藍飛輕輕一笑:“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四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年滿十八週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居住期限,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是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除外。”

藍飛在用木頭撐着牆壁的教室裡轉了一圈,然後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大字:請同學們以自己年滿十八,獲得公民權後,要不要將選票投給那些蔑視知識,蔑視人權的“村閥”爲題,寫一篇五百字的議論文!見村長餘實還在講臺旁邊虎視眈眈地盯着,藍飛又說,今天的作文不用寫在作文本上,寫在心裡就行。

教室很靜,藍飛在課桌之間的走道上來回走着。

村長餘實終於待不下去了,他丟下一句狠話警告藍飛:休想將界嶺小學變成培養反對派的基地!

村長餘實走後,學校裡鬧得更厲害了。

最生氣的不是藍飛,而是孫四海和鄧有米。甚至請來整修校舍的砌匠們和那些在後溝挑沙土的家長,都比藍飛反應強烈。都說要去鄉里告狀。藍飛是真平靜還是假平靜,大家都看不準。不過,當他說了一番話之後,大家不免對他另眼相看了。

藍飛說,在鄉中心小學幾年,年年都能聽說村幹部打老師的事。只不過大多數老師都是本地人,有各種各樣的顧忌,纔沒有聲張。就算鬧將起來,也不會有結果,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幹部打人,就像丈夫打老婆,是一件不太好管的事。村長餘實這種人,不打他,就要找機會打別人。藍飛現在是公辦教師,捱了打,村長餘實會心虛。如果是打民辦教師,他真的會像打老婆一樣沒有顧忌。如果,村長餘實從此對學校老師的公民權利有所尊重,自己捱上這幾下,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藍飛請三位老師到他屋裡喝酒。他預備的酒菜很豐富,顯然是有所準備。今天的事,只不過是偶然的契機。藍飛表面上的不在乎,讓大家心裡更沉重。一瓶酒喝完,藍飛對大家說,暑假時,他到縣裡活動了一下,有兩個單位想要他去做文秘工作。他對自己這一生也有個不大不小的目標,不管發生什麼事,界嶺都是一處驛站。所以,他不僅不會恨村長餘實,還會感謝他給了自己更大的動力。藍飛在界嶺待了整整一百五十天。在離開之前,他要做一些餘校長他們不能做、不敢做的事。痛罵村長餘實和在課堂上講公民權,其實是蓄謀已久的。

在界嶺小學,從未有過這天晚上的情形。

餘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一言不發,默默聽着藍飛的講演。藍飛說了很多,他以自己爲例,之所以要放下教鞭,離開講臺,去到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官場上謀發展,是因爲自己從那些厚黑的書籍中悟出一個道理,用火治不了火,用水治不了水,教育拯救不了教育,民辦教師也拯救不了民辦教師。所以自己決定赴湯蹈火,去往官場一試身手。對界嶺小學來說,靠學校是救不了學校的,也必須有人赴湯蹈火,將村長餘實攆下臺,取而代之。

藍飛走後多日,這個話題又被餘校長他們重新提起,大家都覺得不無道理。在孫四海看來,處理事情善於舉一反三的鄧有米最有村長相。鄧有米則說,以餘校長的德高望重,只要出馬,比老將黃忠還靠得住。餘校長中意的反而是孫四海,舉止行爲有幾分浪漫的孫四海,纔是最有希望的黑馬。

三個人說來說去,並沒有真將此話當回事。

他們面前的最大壓力仍然是整修校舍。

藍飛捱過村長餘實的兩耳光和一拳頭後,第二天就請假下山去了,過了兩個星期纔回來。他隨身帶來一紙調函,上面寫着於一個月之內到縣人事局報到,另行分配工作。村長餘實聽到這個消息,頗爲不屑地說,如果是組織部調藍飛去,他還膽怯三分。其實藍飛的工作單位已確定,是縣團委少工部。

藍飛揹着行李離開界嶺小學時,天上又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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