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有一陣,中年夫婦的來歷成了界嶺小學的熱門話題。

從他們一進那間屋子就不肯出來的情況分析,大家一致認定,二位要麼是夏雪父母,要麼是駱雨父母。需要進一步認定時,孫四海和餘校長他們的分歧就變得明顯了。孫四海、王小蘭和李子認爲是夏雪的父母,餘校長、藍小梅和餘志則認爲是駱雨的父母。鄧有米和成菊,則無定論。這種爭議很快蔓延到學生當中,進而擴散到整個界嶺。

直到張英才的出現,話題纔有所轉移。

張英才帶來三份招收全民所有制合同工表格,這是民辦教師轉爲公辦教師最正式的手續,只要按照要求填寫,再一級級地交上去,最後蓋上縣人事局的大印,餘校長他們的歷史就要重寫了。

在一片喜氣中,藍小梅注意到張英才的臉上掛着一絲憂鬱。

藍小梅看見,張英才至少衝着旗杆頂上的國旗長吁短嘆了五次。餘校長判斷,張英才的憂鬱是愛情問題造成的。藍小梅戳了餘校長一指頭,說他像個小青年,自己害單相思,就將麻雀看做吉祥鳥。餘校長不服氣,就去問張英才。張英才遲疑一下,承認和女朋友的情感確實有些問題。藍小梅對餘校長的得意不以爲然,談戀愛不順利的人很多,誰也不會衝着國旗嘆氣。餘校長於是做了個朝天嘆息的樣子,說,成語中的仰天長嘆難道不是如此嗎?

張英才拿到填好的三份表格就下山去了。

餘校長留張英才在山上住一晚,嚐嚐藍小梅做菜的手藝,他沒有答應。張英才要餘校長將自己先前住過的屋子留着,不要做別的用,說不定哪一天,要回界嶺小學教書。餘校長告訴他,那間屋子裡一切照舊,就是玻璃板下多了一首愛情詩抄。

別的人都將這話當成玩笑,唯獨藍小梅認爲這不是信口開河。

隔了兩個星期,萬站長帶着李芳從省城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陪同縣團委方書記一行人來到界嶺小學。

餘校長安排鄧有米去請村長餘實,藍飛也跟着去了。

村長餘實果然還記得藍飛說過的話,鄧有米一說建學校的事,他就問,將來還要在學校門口掛上“自由民主基地”的牌子嗎?他推七推八地不想來,說又不是發救濟款,建小學的事由萬站長和餘校長決定就行。藍飛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方書記很快就要當副縣長了。村長餘實愣了愣,只好跟着他們走了。

大家現場辦公,將校舍建設方案確定下來。總體原則是舊房子先不動,新教學樓建在舊教室旁邊。教學樓的圖紙是統一設計的,但凡是捐建的學校,必須照此修建,這也是爲了讓縣團委所做的工作更加一目瞭然。按規定,人家捐十萬元,村裡也要相應出資十萬元。二十萬元建一所小學是不成文的標準。考慮到界嶺地處偏遠,人口不多,學校不需要建那麼大,加上界嶺之窮早已名聲在外,縣團委同意當地不用出錢,多做配合就行了。不過既然村裡不出錢,各種建築事務,也不許村裡插手。這樣做也是想防備村裡將捐款暗中挪做他用。

至於基建任務的負責人,理所當然是界嶺小學的一把手餘校長。

正事談完了,藍飛才向方書記介紹,餘校長是自己的新爸。

方書記很驚訝,藍飛的母親願意改嫁到界嶺,又表揚藍飛在長輩的婚姻問題上表現很得體。方書記事先聽過介紹,又惋惜地誇餘校長,說餘校長若是年輕十歲,一定要將他樹立成團委系統的先進典型。

餘校長連忙說:“孫老師比我小一些,應當可以。”

萬站長說:“界嶺小學的老師都是一個樣,說落後都落後,說先進都先進。”

方書記想聽聽孫四海的事蹟。餘校長剛說孫四海當年是個失學的流浪少年,是老村長慧眼識人,將他帶回界嶺,做了民辦教師。孫四海就打斷他的話說,自己這輩子也當不了先進。方書記問他爲什麼。

孫四海說:“我犯了一個巨大的三角戀愛錯誤!”

方書記大笑起來:“這是一種美妙的錯誤。現在的年輕人,誰沒談過三角戀愛。沒有魔鬼三角體驗,就看不到愛情的偉大。”

孫四海說:“如果對方是有夫之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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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書記不笑了:“那就另當別論。”

藍飛岔開話題:“孫老師應當向萬站長學習如何成人之美。”

方書記不懂這話的意思。藍飛就將萬站長、餘校長和藍小梅之間的故事說了一遍。方書記開心地笑了起來,在場的人只有藍飛陪着他笑,其餘的人都板着臉。連村長餘實都覺得,藍飛這樣說話,有犧牲長輩的尊嚴取悅上司的嫌疑。

於是,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問候萬站長,說好久不見,他瘦了很多。萬站長苦笑着說,這些時在省城醫院得到的最大收穫是,妻子的癌症,丈夫也有一半。至於妻子的情況,萬站長表示,還不那麼悲觀,但是,往後每個月都得去省城醫院做放療,最終還要考慮換骨髓,雖然他倆有些積蓄,這次去省城治病已花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換骨髓,那可是要花大錢的事。

這時,藍小梅做好了飯。

大家坐下後,村長餘實說,本來應該由村裡出面招待方書記,一方面是方書記沒有提前打招呼,另一方面村裡的經濟情況實在太差。藍飛也不想讓方書記覺得招待不週,順着村長餘實的意思說,這是自己在界嶺,吃過的最爲奢侈的一頓飯。

方書記倒是寬厚:“母親做的飯菜,當然是人生中最奢侈的。”

聽到這話,藍飛趕緊端起酒杯,衝着藍小梅和餘校長說:“幸虧方書記的教誨。我就借方書記的吉言,敬媽媽和餘爸爸一杯酒,祝二老幸福安康,吉祥如意!”

藍飛一口氣喝了三杯,而只讓餘校長喝一杯。

方書記帶頭鼓掌,忽然又問界嶺小學有沒有民辦教師。得知餘校長他們都是民辦教師,方書記說,這些時,縣委幾次開會研究解決民辦教師問題。那幾位坐火箭上來的傢伙,不瞭解實際情況還情有可原,最要命的是對民辦教師沒有感情,硬是將民辦教師說成是對中國教育事業的侮辱。方書記說,自己當場站起來,從縣委書記開始數,會場上的二十多人,有一半以上受過民辦教師的啓蒙,這纔將幾位無知無畏的父母官鎮住了。

聽到這話,餘校長舉起酒杯,說了些感謝的話。方書記告訴他們,雖然自己說了重話,最終確定的政策還是有美中不足,民辦轉公辦時,他們自己還得掏些錢買回從前的工齡。鄧有米很緊張,問大概要付多少錢。方書記說,具體算法由人事局操作,應當在民辦教師所能承受的範圍內。餘校長他們這才略微放心。

方書記和藍飛他們一走,村長餘實就提出讓李家表哥他們來蓋教學樓,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萬站長不同意,這樣的工程,必須交給建築公司或者專業工程隊。村長餘實不死心,又想用村裡的名義讓這些人成立一個工程隊。萬站長說,教育部有規定,校舍建設,必須是正規的建築公司纔可以。村長餘實生氣了,一甩手走開,不冷不熱地說,不要以爲有了錢真的就是老大了。

萬站長不管這些,商量到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就找鄉里的工程隊,將一應事情全部承包出去。

要談的事情都談到了,萬站長也要下山了。

餘校長趕緊說,藍小梅有事找他。萬站長遲疑一下,說自己也忘了祝福他倆。說話時,藍小梅已經過來了。藍小梅將一隻紅包交給萬站長,讓他給李芳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

萬站長接過去時,眼圈紅紅的。

藍小梅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了過去。

萬站長沒有接受,他將自己的手帕掏出來,擦乾淚水,說從今往後,別說眼淚,就是唾面也只有自幹了,再用藍小梅的手帕擦眼淚,就不是男子漢,也對不起餘校長。萬站長還說,任何其他祝福,對餘校長和藍小梅都是畫蛇添足。過去,餘校長每次都將轉爲公辦教師的機會讓給了別人,現在好人得到好報了。過去他不相信這些,現在他相信了。再不相信,就沒辦法解釋,自己像烈火一樣苦苦烤了藍小梅多少年,卻不及餘校長平平淡淡地送雙皮鞋。過去,他搶了明愛芬的機會,也害苦了明愛芬,從不去想什麼惡人會有惡報。現在他也相信了。再不相信,也就沒辦法解釋,自己與李芳又吵又鬧地過了半生,剛剛有所好轉,李芳卻患上血癌。

說完這些自責的話,萬站長騎上摩托車,轟轟烈烈地衝向山下。

看着萬站長走遠了,藍小梅將自己的手塞到餘校長的手裡,由他牽着,慢慢地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她說,萬站長就是這樣,別看他頭腦一熱,將摩托車開得像火箭,一會兒,風一吹,就沒事了。說不定他還會轉回來,做個樣子,讓我們放心。藍小梅話音剛落,萬站長真的騎着摩托車返回來,衝着餘校長和藍小梅說,剛纔的話有些賭氣,現在說的纔是真心話。萬站長沒有再說祝福的話,而是要藍小梅好好照顧餘校長。於公,是照顧他的下級與同事;於私,是照顧他的朋友與兄弟。

萬站長這一走,好多天沒有再來。

週末,餘校長和藍小梅去細張家寨搬東西,特地到教育站去看望李芳。正要進門,忽然聽到萬站長正在屋裡教李芳朗誦一首愛情詩: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暮思昏沉

偎着爐火打盹,請取下這頁詩箋

回望你眼中的昨晚溫柔,慢慢讀

慢慢讀,回想那昔日濃濃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着你的靈魂

還有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藍小梅拉着餘校長趕緊往回走,走到小街外邊,才停下來問餘校長,這是誰的詩。藍小梅覺得奇怪,前兩年,有一次,萬站長從界嶺小學回來,在她家歇口氣時,突然朗誦起這首詩,差一點將自己徹底感動。藍飛第一次從界嶺小學回家時,也衝着她朗誦這首詩,後來自己去界嶺小學看藍飛時,才發現壓在玻璃板下面的這首詩抄。餘校長老老實實地說,自己本不清楚這詩是誰寫的,是夏雪和駱雨告訴他,這首詩的作者是愛爾蘭詩人葉芝。兩位支教生,都喜歡在黃昏時靠着旗杆朗誦這首詩,所以學校的老師全知道了。

因爲這首詩,藍小梅對萬站長的擔心消失了。她將常用的衣物找出來,連同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一起搬到餘校長家裡。

有藍小梅在,成菊有事沒事都會到學校來,幫忙照料住在餘校長家裡的學生。兩個女人在一起,免不了要說些悄悄話,首先就是議論王小蘭。王小蘭除了月底到學校來等着接李子回家,平時來得越來越少,原因是丈夫鬧得越來越兇,連要掐死她和李子的話都說出來了,王小蘭只好整天待在家裡不敢走遠。藍小梅和成菊都覺得,女人一輩子窮也不怕,醜也不怕,就怕嫁個蠻不講理的丈夫。像王小蘭,即便是來接李子,丈夫也只准她待在學校下面的村裡,回家後,還要檢查內衣。王小蘭只好每次都將葉碧秋的小姨一起拖到學校來。

王小蘭去幽會時,葉碧秋的小姨就坐在餘校長家。

說起葉碧秋的情況,大家莫不驚訝。

葉碧秋一邊在王主任家當小阿姨,一邊考成人自修大學,已經拿到三門課程的合格證了。王主任一家非常支持,她白天帶孩子,晚上去學校上課。照這個速度,再有一年就能拿到大學畢業文憑。餘校長他們也挺高興,沒有完成中學學業的葉碧秋都能拿到大學文憑,對界嶺及界嶺小學的名聲將會大有好處。

從藍小梅嫁給餘校長,到葉碧秋考上成人自修大學,加上民辦教師轉正和有人捐款修建新學校,界嶺小學真的是四喜臨門了。大家心裡高興,就要鄧有米和孫四海用笛子吹些好聽的樂曲。所謂好聽的,也就是歡樂喜慶的。鄧有米說吹就吹,還要成菊隨着笛聲歌唱。孫四海卻難,明明臉上掛着笑容,笛子一響,又會憂鬱起來。女人們倒是不受影響,她們認爲孫四海的精神世界是悲劇組成的,等到王小蘭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他就不會這樣了。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就要落雪了。

教育站的黃會計突然來到界嶺小學。

黃會計喜形於色地通知,轉正手續全部辦好了,只要再交一筆錢,餘校長他們就是公辦教師了。

明明是喜事情,大家卻笑不起來。

黃會計秉承主管部門的意思向他們解釋說,這次轉公辦教師,不是幹部指標,而是省裡給的全民合同制用工指標。他們交的錢,會轉給社保局,用於購買轉正之前這些年的工齡。鄧有米問,是否可以放棄從前的工齡,只從現在算起。黃會計搖搖頭,這個辦法別的民辦教師也想到了,但政策不允許。必須有足夠的工齡纔可以轉正,從前的工齡沒有了,就不符合轉正條件,就要回去當農民。黃會計將一張紙條交給他們,上面寫着每個人應交的款額。黃會計不能代收,也不能代交,必須由本人到縣教育局親自交付。

黃會計還要去別的學校,說完就匆匆走了。

那張紙條在餘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手上來回傳了許多遍。

餘校長資格最老,要交一萬一千元左右。

工齡稍短的孫四海也要交七八千元。

處在他倆之間的鄧有米,一直在默默算賬。好不容易算清楚,他將腳一跺,罵了一句粗話,說將自己這些年當民辦教師的全部所得加起來,還不夠交這筆錢。好在鄧有米省吃儉用,當民辦教師的工資和補助從未花過一分,妻子成菊種地和搞多種經濟賺的小錢,也基本上存了起來,再找親戚借一點,能湊足一萬之數。

鄧有米將自己的賬反反覆覆地算了三天,仍然沒有去縣教育局。

第四天早上,餘校長對孫四海和鄧有米說:“雖然過去兩次的轉正機會,我們三個像三國演義中的劉關張那樣共進退。這一次情況不同,政策擺在那裡,人人都有份。去教育局交錢,用不着三個人一起去。應該像發展黨員那樣,成熟一個發展一個。”

孫四海也說:“既然鄧老師籌到錢了,放在家裡反而不安全,乾脆先去縣裡將錢交了,順便給我們探探路。”

鄧有米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將自己的課託給餘校長和孫四海,將一包錢捆在腰間,拉上成菊做保鏢,搭機動三輪車下山去了。

因爲怕餘校長他們惦記,成菊想在縣城看一看,鄧有米不同意,交完錢,拿到收據,就往回趕。天剛黑他們就回到界嶺小學,將縣教育局的盛況,向餘校長和孫四海講了一遍。

鄧有米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同行,一個縣有這麼多民辦教師,全中國的民辦教師數量就可想而知了。來的人雖多,交錢的只有一半左右;另一半人,說是來做政策諮詢,也有請願的意思。說起來大家都是一樣的,當民辦教師的時間越長,越是交不起工齡錢,大家都覺得應當按實際收入的一定比例付工齡錢才合理。最早的時候,每個月只有四元錢工資,而且一直拿了將近十年,現在算工齡錢,一個月就要交幾十元,連教育局的人都說不合理。二十幾年了,他們的工資才漲到七十元左右,還是由村委會和教育站各發一半。可問題是民辦教師轉正後,必須進社會保險這個“籠子”,而進“籠子”的規矩,就是中南海的人也沒法改變。

鄧有米在教育局見到了張英才。張英才雖然忙得不可開交,還是抽空對他說,這件事不可能再有轉折了。張英才的意思是叫餘校長他們排除萬難也要將這筆錢交上,交了錢,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張英才還說,已經有人在虎視眈眈地盯着這塊肥肉了,有幾個民辦教師交不起這筆錢,就有可能便宜幾個烏龜王八蛋!

這番話讓大家想起,張英才上次回界嶺小學時的表情。或許那時候張英才就知道這鬼政策了,纔在心裡替他們難受。談到下一步該如何辦,餘校長和孫四海都不做聲,但讓人覺得他倆已心中有數了。

說起來真快,才一個月,黃會計來送工資時,就將鄧有米和萬站長一起,列在公辦教師的工資單上。鄧有米簽字領錢時,雙手情不自禁地抖動。黃會計笑着說,他發了幾天工資,沒見到一個民辦教師不激動。難得受寵,針鼻大小的一點好事,就激動得要患心臟病了。黃會計又提醒餘校長和孫四海快點到縣裡去交錢,若不交錢,名字上不了工資表不說,一過期限,有可能連收條都不讓寫了。

餘校長不同他說這些,只問萬站長在不在家。聽說萬站長又帶李芳去省城醫院做放療去了,餘校長輕輕地啊了一聲。黃會計敏感地告訴他,萬站長的本錢被李芳的病掏空了,如今是寅吃卯糧,就連李芳送給他的那輛摩托車也折價賣了。真想借錢,最好到沒有民辦教師的城裡去找親戚熟人。鄉下有錢的人本來就少,突然間這麼多民辦教師要轉正,有點閒錢的人家,早被捷足先登的人借空了。黃會計還說,全鄉的民辦教師中,除了界嶺小學的三位,其餘的人都找他借過錢,弄得他夜裡都不敢開燈,一聽到有人敲門,就心生煩躁。餘校長說,自己只是問問,好久沒看到萬站長,有些想念。

因爲餘校長和孫四海還沒辦好手續,鄧有米不好太高興。但他一定要讓成菊好好享受一下,便趁着週末再次去縣城,用領到的第一筆公辦教師工資,給成菊買了一枚金戒指。

天氣很冷,但陽光很好。戴上金戒指的成菊,執意要到大大小小的村子裡走一走。成菊的手粗糙得像是紅豆杉的皮,食指上的金戒指在晴空中一閃一閃十分奪目。看到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她跟着鄧有米過了二十多年苦日子,一夜之間就徹底翻身了。當然,也有人不高興。最不高興的是村長餘實的妻子。因爲成菊的金戒指,與她那戴了幾年的金戒指一模一樣。

正像俗話所說,成菊真的是睡着後笑醒了。

鄧有米都領第二個月的工資了,成菊還是有事沒事就在那裡癡笑。下來巡醫的鄉衛生所所長看過後,懷疑她患了癔症。吃了一瓶谷維素片也不見效,鄧有米急了,害怕樂極生悲,就想學萬站長,送成菊到省城醫院去診治。藍小梅攔住他,說是自己有個辦法可以試試。

那天,藍小梅藉故請成菊吃飯。

見成菊又在無緣無故地癡笑,藍小梅上前去貼着她的耳朵大聲呵斥她:如果再得意忘形,就將鄧有米的公辦教師資格作廢!成菊嚇得全身發抖,將一大杯酒當成白開水倒進嘴裡,不省人事地躺了一天一夜,醒來後便恢復到往日的樣子。

從表面上看,最着急的人是萬站長。

從省城回來後,萬站長不顧自己累得也像得了癌症,三天兩頭往界嶺小學跑,見面就問籌款進度。實際上,只要一看課程安排就明白,按兵不動的餘校長和孫四海,除了上課哪兒也沒去。說起來,他倆的想法基本相同,就算有人答應借錢,以界嶺的情況,能拿出二三十元和四五十元就相當不錯了,相對需要交付的款項,無異於杯水車薪。

萬站長每次來,都要單獨同藍小梅商量一陣。那天,藍小梅突然不辭而別。再回來時,就望着餘校長傷心落淚。原來藍小梅去縣裡,要藍飛想辦法籌點錢。藍飛也沒辦法,縣團委的同事都很年輕,幾乎沒有積蓄,自己又剛有女朋友,每月開銷大得不得了,接下來就要籌錢買房子準備結婚。藍飛建議,將家裡的房子抵押給銀行,換些貸款,或者乾脆將房子賣了。真的做起來,才發現藍飛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藍家的房屋太舊了,銀行不願抵押,也沒有人肯出價購買。

那一天,像要落雪了。

突然出現的萬站長,帶來鄉法律事務所的謝律師。

萬站長說了來意,將餘校長嚇了一跳。因爲成了公辦教師,鄧有米的膽子比先前大了許多,雖然有些擔心,還是同意萬站長的做法。於是,萬站長就帶着律師去找村長餘實,將這些年餘校長他們墊付學校校舍維修費的明細賬攤在桌上,希望村委會如數償還,否則就向法院起訴。

村長餘實哈哈大笑,錢是村委會欠的,又不是他個人欠的,他希望萬站長去告狀,更希望這事鬧到報紙和電視上去。村長餘實一向稱呼萬站長,這一次卻叫他老萬,提醒他不要將個人感情帶到工作上,要以平常心來分析這件事。在界嶺小學的問題上,村委會盡了力,那些民辦教師才能堅持下來。至於墊付的維修費,誰知道是用在教室上,還是用在老師的住房上。說句不好聽的話,在村裡搞工作,又沒有財政撥款,很多事情是分不清公與私的。像望天小學,至今還在破廟裡上課,也沒有誰說過要維修。界嶺小學的房子雖然破點,四壁都是磚做的,上面蓋的也是瓦,就是不維修也凍不死人。有人要將界嶺小學當典型,給管事的人臉上貼金。村委會又沒有財政撥款,一分一釐的收入,都是從老百姓手指縫裡摳來的。實在摳不出來,也不能將人家的手指剁掉。說到動情處,他還表示,自己越來越覺得,這個村長當得太不要臉了。葉泰安大張旗鼓搞競選,好不容易當上村長,屁股還沒坐熱,就辭職不幹了。不懂內情的人說是受排擠,其實是因爲他沒當過村長,覺得自己的臉皮很重要。他不同,當了多年村長,已經沒臉了,無所謂要臉不要臉。真要告狀,不用法官判,他就認輸,將老會計的賬本交出來,讓有本事的人去欠賬的人家收錢就是。到了那一步,只怕全世界都會笑話,吃香喝辣的,蓋高樓大廈,坐高級轎車的**,居然狀告窮得叮噹響的農民。

村長餘實當即讓老會計拿出賬本給萬站長看,又拿出村委會會議記錄,上面記得很清楚,近幾次會上,村長餘實每次都在強**育優先,只要有一分錢,也要將學校的問題考慮進來。萬站長明白,老會計的賬是真的,會議記錄是假的。各個村都在這樣做,將事先編好的會議記錄,按各行各業各整一套,哪一行來檢查,就用哪一本來對付。各自心知肚明,又顧及了各自的面子。

說到最後,村長餘實使出殺手鐗,要萬站長幫忙,請有關部門批准砍一棵紅豆杉,賣出錢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他還舉了幾個例子,說別的村就是如此應付實在過不去的難關。萬站長沒有料到村長餘實會使出這個招,一時間,十八般武藝都失去用途。

討債的事情沒辦好不說,倒過來還欠村長餘實一個人情。

臨走時,村長餘實舊話重提,要萬站長無論如何將捐建的教學樓交由村裡來做,村裡賺了錢,就可以投資到學校裡。還說,村裡這就去給砌匠們辦手續,也成立一支建築隊,到時候該籤合同就籤合同,法律責任和經濟責任,該承擔的全都承擔,只希望萬站長到時候在縣團委方書記面前多多美言。

回到界嶺小學,見餘校長他們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萬站長忍不住警告他們,盼了半輩子,想了半輩子,好不容易等到最後的轉正機會,千萬別讓幾個臭錢打倒了爬不起來。餘校長和孫四海有苦難言,不是自己不想辦法,實在沒有辦法可想,鄉里就一家農業銀行,大家都跑去貸款,弄得人家見到民辦教師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躲進窩裡,用香油拌芝麻也引誘不出來。他倆很想說,早知今日,當初也學鄧有米,一件衣服穿十年,省下錢來買個公辦教師。可這話卻說不出口,因爲他們做不到。孫四海不能不照顧王小蘭和李子,餘校長除了妻兒之外,還有住在他家的那些學生,每次領到工資,或多或少總要買點肉,給學生們改善一下伙食。

萬站長天黑之前必須趕回家,剛剛做完放療的李芳需要他的照料。萬站長沒有摩托車騎了,他將摩托車賣給了教育站的黃會計。別人只肯給五折的價錢,黃會計卻同意六點五折接手。賣摩托車的錢,也只能夠支付下一次放療的費用。

聽到遠處有轟隆隆的機器聲,鄧有米就陪萬站長和謝律師到路口攔三輪車。

剛站定,村長餘實就和李家表哥結伴過來了,說是到鄉里去諮詢如何成立建築隊。見萬站長一副不想同他說話的樣子,村長餘實就同謝律師搭腔。他很誠懇地問,聽說建築行業裡,每項工程都有一定的回扣。謝律師辦過這方面的案子,自然清楚,這一行裡的潛規則,回扣最少也有百分之五,最多可達百分之二十,只要手腳乾淨,基本上還是被認可的。村長餘實追問,爲什麼建築業可以如此特別。謝律師說,建築業是特殊行業,鄉下動土蓋間新屋,都要請遠親近鄰喝喜酒,工程越大這種特殊性就越明顯。

鄧有米聽了這番話後,悄悄地看了萬站長几眼。

萬站長像是不在意,其實也在靜靜地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