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甚遠,也可以聽見喧天的吵鬧和爭執,不遠的市鎮上,還有人陸續朝糧車靠攏。
陽光下,軍士們明晃晃的甲冑和百姓襤褸的衣衫形成鮮明的對比,陸昌眼皮跳了一下,勒馬看向慕容琰。
慕容琰一向治軍嚴厲,士兵們與百姓拉扯在一處,也沒有一個拔劍動粗的。
皺緊眉頭,慕容琰擡手,身後的親衛停下。
三人繼續前行,去近處一瞧究竟。
就在這時,人羣中一陣騷亂,有人將一位麻衣老者擡上了糧車。
老人將手中的柺杖穩穩杵在糧車上,奮力支撐起身子佝僂,雙目炯炯,聲音洪亮。
「鄉親們,西邊魏賊又來作亂了!還讓奸細混進咱們大燕百姓裡頭造謠策反,想教咱們自相殘殺,然後他們好來強佔我大燕的國土,屠戮我們的子孫!北邊兒的狄戎韃子也乘亂越過思南山脈,想來大燕搶掠糧食…」老者一邊說,一邊用力的揮臂指點,白色的麻衣在風中鼓盪,宛如一位智者降世:「咱們能不能讓他們得逞!」
「不能!」
「殺光那些魏賊!」
「把狄戎韃子趕回天山去…」
山呼震天,百姓們從破爛的衣袖裡高舉的手臂,一個比一個有力。
剛剛靠近的三人聽見這話,面上都是一愣。
司徒盛眼中異色這根本就不是一羣普通的百姓!
羣情激奮過後,老人雙手杵着柺杖,又低頭朝衆人道:「裕王高義,拿軍糧賑濟百姓,壓下了西河城的流民內亂。現在,裕王就要西征去了,大燕百萬將士會替咱們去收拾魏賊,趕走狄戎韃子…可是軍糧!幾百萬石軍糧!全都是糜子、豆子,薯芋粉!吃這些東西,士兵們怎麼有力氣打仗!怎麼教訓魏賊!!」
字字鏗鏘,人羣一片寂靜。
「打開糧車!」
老人一聲令下,幾個強壯的村民衝上去,扯碎封條,砸開糧車。
圓滾滾的豆子水一般傾瀉出來,一袋袋陳年的糜子,帶殼的高粱,還有灰白色的薯粉…士兵們想上去阻止,卻都挪不動腳。
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老人喉中哽了一下,高聲道:「咱們能不能讓裕王就帶着這樣的軍糧去西河!」
「不能!」
「那咱們怎麼辦?」老人眼中閃過堅毅。
「咱們給王爺捐糧!」
「對,給王爺捐糧…」
「咱們大燕好容易纔打退了狄戎,不能再讓魏賊來欺負咱們!」
「就是,讓王爺殺到西河城去,把魏賊殺個片甲不留!」
「捐糧!」
「捐糧…」
一張張黑瘦的臉孔,一雙雙真誠的眼睛…
押糧的士兵們都呆了,陸昌背過臉去,久久沒有回頭。
遠處,黃沙滾滾,馬蹄踏踏,聞訊趕來制止騷亂的幾路援軍,都在慕容琰的手勢下,靜靜停在人羣外圍。
老者彷彿沒有看見一般,在人羣安靜後勸道:「今年是災年,老朽知道,大家家中也沒有多少存糧了。若是都捐了軍糧,餓死了人,那不是給裕王爺找麻煩麼?」
「康老爺子您說怎麼辦?我們都聽您的!」底下幾個青壯的村民高聲應和。
「就是,我們都聽您老的…」
「依老朽的意思,」老人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堅定道:「咱們一傳十、十傳百,讓十里八鄉,乃至整個中山郡的百姓們,都來跟裕王換糧!把咱們家中的稻穀、粟米,除了來年留種的,其餘通通都換給裕王!讓裕王爺,帶着真正的軍糧去西河!大家說,好不好!」
「行啊!」
「這個法子好!咱們就一斗換一斗,一準兒不然王爺吃虧!」
「對,一斗換一斗,高粱野菜、薯粉糊糊吃了,還不是照樣下地幹活!」
「換,咱們換…」
一隻只竹筐、篩籮打開,擡到押糧官跟前。
押糧官這輩子也沒遇上過這種事,搖頭撓頭,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住手,都住手」
忽然,一隊約莫五百人的官騎從遠處小路疾奔而來。
暗紅色的官服和身着皁衣的差役,比持戈的士兵更有威懾力。
剛剛還在嘰嘰喳喳的百姓瞬間安靜下來,下意識擠在一起。
只有糧車上的老者一動不動,弓着背,高擡了下頜,如一尊石像,無視由遠而近的人,遙望着天際。
爲首的官員奔到近處,翻身下馬,拽着官袍前襟疾步走到糧車前,一臉尷尬,沉聲道:「父親,你這是在做什麼!」
老人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仍然望向遠處:「在我這把老骨頭歸西前,再教你一次,該怎麼爲官!」
「您知道圍截糧草,延誤軍情是多大的罪麼?」那官員跌足不止。
「大燕律法我比你清楚!」老人怒火中燒。
「康大人,康老爺子是想跟王爺換糧…」一箇中年村民小聲插話:「用咱們的稻米換王爺的雜糧。」
姓康的官員愣了一下,面色稍稍和緩,上前兩步溫聲道:「父親,您有什麼話好好說便是,再怎麼,也不能帶了百姓來截王爺的糧車啊!」
「老朽就是要來截!老朽就是要讓大家夥兒都瞧瞧,讓天下人都親眼看一看,這糧車上到底裝的是什麼!」康老爺子將柺杖杵得咚咚響:「你若還是我康家的子孫,就回去開倉換糧!不然,自古忠孝難兩全你要盡你的忠,我便也沒有你這個不孝子!」
從那隊官騎出現開始,慕容琰皺緊的眉頭便舒展開來,默默審視眼前的一切。
這康姓官員不是別人,正是中山郡太守康盛。而這裡不遠處,便是平河鎮,康盛的老家,康老爺子就是康盛七旬的老父親。
康盛顯然是收到康老爺子要截軍糧的消息,連夜趕來阻止的。
「走。」調轉馬頭,慕容琰悄悄離開。
陸昌不解:「王爺,這…這裡不管了麼?」
其實陸昌想說,百姓一片拳拳之心,爲什麼不順水推舟,就此允了他們換糧。
「康盛是有名的大孝子,這裡是中山郡,他的轄地。有他在,事情會處理好的。」話語輕鬆,慕容琰馳馬而去。
陸昌眼神一恍,如果他沒有看錯,剛纔王爺脣邊那是笑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