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璃含着淺笑起身,她見樑元劭面上毫無生疏感。她心中稍定,輕聲問道:“皇上這是從哪兒來?瞧着心情尚是不錯的。”
“呵……你隨朕走一趟便知道了。”因着笑意,樑元劭向來就帶着蒼白的臉頰染上了點點紅潤。上官璃眸光深深,驀然想起今日是殿試之期。
小腹間有點點墜脹傳開,她輕輕扶了扶腰身,眸光垂落在地上,與樑元劭的影子交雜在一起。今日是殿試,皇上究竟要帶她去哪兒?
樑元劭也並不說透,只是命人備下肩輿,帶着她一同往太極宮去了。太極宮位於前朝,乃是大型祭祀或登基時所用,而在太極宮側面,有一所狀元殿,這是專門爲了殿試準備的。
下了肩輿,樑元劭領着她從第三角門穿過,堪堪到了狀元殿的西面。
目光越過金鑲的紅楠木刻紋,隔着三層輕紗,上官璃隨意掃了掃。只見在大殿中央,四大學士來回行走,而數十名考生紛紛伏案而坐。有的緊握狼毫,有的手腕輕動,有的凝眉沉思,有的脣動而默唸。大殿之上,各具情態。
“皇上帶着嬪妾到此,所爲何事?”
樑元劭含了含下顎,負手道:“朕早先瞧過這些考生的春闈的試卷,着實是藏龍臥虎啊……”
上官璃瞳仁不動,脣瓣輕語:“能得皇上的誇獎,那必定是極好的。”
“說來,朕倒是瞧中了一個人,此人心懷大才,若能爲朕所用,必定使朕如虎添翼。”樑元劭生來便是傲骨不凡,只是因着宮中險境,將自己裝成虛弱平庸的模樣。他若真心相誇,那定是此人有非凡之處。
上官璃被勾起幾分興致,揚眸問道:“不知皇上說的是下面何人?”
一邊問着,上官璃一邊往下頭看着。待耳邊一熱,樑元劭已貼在她耳畔說道:“就是那第三列第二的。”
順着樑元劭所說的地方看去,上官璃脖頸不經意地顫了顫。那穿着一身墨綠色長袍的,不是蘇知寒又是誰?
樑元劭淺淺地將她這廂的動靜看在眼裡,繼續說道:“此人名叫蘇知寒,家中已無親故。父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私塾先生,他卻是帶了幾分天賦。……那日瞧他的文論,竟然不遜於林學士。呵……”
他的話還在耳畔低低高高地飄蕩着,似乎察覺上官璃有些不同,樑元劭屈身近前問道:“怎地,愛妃可認識他?”
灼灼的目光中帶着三分探究、五分質疑,與那兩點漫不經心,上官璃心神一凜然,微微欠身道:“是。”
擡眸看去,不避不閃。她脣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清明如水。她知道,若此時還爲了那不成調的理由緘口不語,一來會讓樑元劭真心起誤會……二來怕是要連累了蘇知寒。
“上次皇上發怒,嬪妾便想去解釋的。蘇家公子曾在嬪妾落魄時相助,算是於我有恩。那日在貢院前瞧見他,嬪妾本想與皇上明說,卻……卻又顧忌皇上會因嬪妾的緣故照拂幾分,所以……”上官璃說着,眼圈泛起了紅意。
見樑元劭不語,聲音也就越發低了下去:“所以嬪妾才否認了去,唯恐影響了皇上選賢。”
“那你現在爲何就認了?”
秀眉輕輕扭起,上官璃答道:“皇上既然瞧中了他,也算他有幾分真才實學。若因着嬪妾生出誤會,讓皇上損失棟樑,那嬪妾是萬死難恕其罪了。”
樑元劭眼中冰冷的薄霧漸漸化開,他攬過上官璃的肩胛,不帶怒氣地責問:“胡鬧,朕豈是不知輕重的人。好生生的,偏要瞞着朕。這可是欺君!”
望着那飛揚的眉眼,上官璃心口總算是鬆了下來。皇上算是息怒了……
“嬪妾再也不敢了。”
而樑元劭眨眼間,心中暗道:看來,紅衣報來的消息不假。
二人解了隔閡,便安靜地立於鎏金八角屏風後,直到殿外一聲鑼響,殿上衆人才紛紛停下筆來。魏林從旁監察着,直到衆人都交了文墨,離了大殿後,才命人請樑元劭出去。
樑元劭輕捏了捏上官璃的指尖,低聲道:“你先回去歇着,待朕好生看看,那蘇知寒究竟是塊璞玉還是頑石。”
說罷,他便叮囑貼身內侍送上官璃回去。
大殿上,樑元劭遣走四大學士,親自一張張文墨看去……今日所出的試題只有兩個字——天下。凝神看着手中的字跡,有曉之大義者,有引古論今者,每看過一張,樑元劭的眉心便緊上一分。出題天下,便是希望應試者能心懷天下,並助他指點之。可現在手上的泛泛之談,只是廢紙一張罷了。
魏林瞧着不對,唯恐皇上盛怒傷了身子。忙命人端了一盞香茶奉上:“皇上,看了這半響也累了,不如喝口茶水歇歇吧……”
“魏林啊,朕問你,若你來寫今日之題你會寫什麼?”樑元劭依言將心頭一股濁氣壓下,沉聲問道。
魏林聞言,小心斟酌道:“奴才不過是一個太監,哪裡敢談及天下……”
修長的手指輕釦杯沿,樑元劭示意道:“無礙,你但說無妨。”
魏林福了一福:“若是奴才來寫,奴才倒覺得這天下是‘定而不定’的。”
樑元劭起了幾分心思,將茶盞放下,身子微微後仰,左腿半曲着:“哦?怎麼說?”
“奴才以爲,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天下之人莫非王臣,是以天下就是皇上的天下。而這不定,是變。奴才只是覺得天氣以節氣爲變,農作以四季爲變,山河以地理而變……其餘的,奴才也說不上來了……”
樑元劭聞言大笑,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魏林道:“你啊你,倒是個心思活絡的。”笑意微頓,他緩緩舒出一口氣,正色道:“連你都知道,天下要以大局而觀之,可這些層層選拔上來的卻只懂得引用文論……讀書讀書,分明是人讀書,卻被他們折騰成了書讀人!”
感慨間,樑元劭隨手將面前的宣本掀開,而後一張,字字如游龍行止,錯落卻不失章法。不論其言,單這一手字,他也要稱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