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陽光正好。
自誠順人戕害皇后未遂,被皇上下令杖斃之後,貞充媛便一直臥chuang靜養,後宮難得安靜幾日。
因着千筱伊大力扶持的緣故,近來恬美人很受聖chong。又因着千筱伊交代她同姝小媛結成同盟,故而見這日天氣這樣好,恬美人便扶了姝小媛去御花園中散步,織錦在身後跟得不近不遠。
恬美人笑吟吟地道:“姝姐姐近來氣色有些不好。”
“這兩日孩子鬧得厲害,”姝小媛脣角笑意含義不明,“許是見了血腥的緣故。恬美人近日倒是滿面春風,難怪皇上流連忘返。”
恬美人心中警鈴大作,知道姝小媛的意思便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忙屈膝行禮:“無論嬪妾是否得皇上心意,皇后娘娘提攜之恩沒齒難忘。不論今日還是往後,嬪妾必定以皇后娘娘同姝姐姐馬首是瞻。”
微微一笑,姝小媛伸手拂過面前一根枝椏。“海棠花兒又開了,還是一樣豔麗逼人。只是往年在這裡看花的人,如今又在何處呢?”說着,將恬美人虛扶起來。“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
恬美人望向那一枝開得嬌豔不可方物的海棠,輕聲道:“年年歲歲,春去春來。嬪妾不知什麼花謝花開,嬪妾只知道,皇后娘娘同姝姐姐一直是枝頭最嬌豔奪目的雙生花,常開不敗。”
“恬妹妹真是會說話,”姝小媛笑了一聲,朝織錦道:“這支花開得最好,剪下來。花朵雖美卻也要雨露均沾方能滿院生輝,如今造物主獨獨優待你這樣多,怎麼能不叫人起了破壞之心?花朵如此,女子又何嘗有相異之處?”
接過織錦剪下來的花枝,姝小媛將花枝遞到恬美人面前,笑容滿面,“恬妹妹覺得呢?”
恬美人雙手捧過,陪笑道:“姐姐說的是,妹妹謝姐姐的賞。”
見她這樣懂事,姝小媛滿意地微笑。“嬌花配美人。花朵雖俗卻是麗質天成,他人效顰不得。落於俗套總好過一時風光,終貽笑大方。”
效顰二字指的是誰恬美人自然明白,姝小媛這是藉着茹貴嬪來告誡自己,學人者生,類人者死。
“姐姐微言大義,妹妹今日受益良多。”
姝小媛微笑着擡頭看天上,正是陽光明媚,和暖怡人。卻聽見那廂一陣喧譁,不由皺眉道:“織錦,去看看。”
織錦過去一看,疾步跑回姝小媛身邊,道:“娘娘,是衛親王及衛王妃。衛王妃扭着了腳踝,衛王爺叫人請太醫呢。”
恬美人若有似無地看了姝小媛一眼,道:“衛王爺倒是很愛惜我這妹妹,和玳也是個有福氣的人。”
姝小媛腦中一轉,讓恬美人上前,附耳與她輕言幾句。又鎮定自若地如常道:“王妃扭了腳踝?恬妹妹,咱們可去瞧瞧?”
“是,趕巧嬪妾也許久不見妹妹了,正念着。”
二人方至,便見衛玄風一把橫抱起楊和玳就要往太醫院去。見二人一起來,先是一怔,過了一時方纔放下楊和玳行禮。
“微臣、臣婦參見姝小媛,參見恬美人。”
“都起來,不必多禮。”姝小媛掃過二人,“聽宮婢回話,說是衛王妃扭傷了腳踝?到底是深宮,王爺不便隨意走動。趕巧皇后的臨伊宮便在不遠處,不若暫且將王妃送去臨伊宮安歇,太醫若是來了,也好叫他仔細瞧瞧。在皇后娘娘宮裡,也不會有人敢打馬虎眼。堂堂衛王妃若是受了傷要趕去太醫院,說出去難免叫人笑話。”
說罷,也不待二人反應,只回頭吩咐織錦同一名內侍,傳了軟轎將楊和玳送去臨伊宮。
姝小媛見楊和玳已經行了一段路,朝衛玄風微微頷首,旋即就要轉身離開。
“娘娘……”
姝小媛驟聞此言,一下子頓住。恬美人見狀,倒是十分識趣,笑道:“昨兒內務府來了人讓我去挑新來的錦緞,如今瞧瞧時候也差不離了,嬪妾這就告退了。”
待到恬美人消失不見,衛玄風方喉間乾澀地開口:“傜兒,你好嗎?孩子好嗎?”
姝小媛回過頭看他,昔日意氣風發的英偉少年,如今竟然有了幾分憔悴。他抱了仇,封了王。他得到了原先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是失去了她,他依舊不快樂。
作繭自縛自作自受的人,永遠怪不得他人,釀出的苦果自己嘗。
“好與不好,日子總要過下去。”
衛玄風眼裡像是一片汪洋的海,裡面盛滿化不開的傷痛。“傜兒,只要你肯回來,便是上天入地,我也願意帶你走。”
“聰明的人永遠不會執迷不悟,”她心頭有隱隱約約的疼痛在肆虐,口上卻仍舊雲淡風輕,看不出一絲異樣。“我同你之間,到底已經過去了。回不去的,連想回去的念頭都不該有。妙兮,還將憐取眼前人,放過自己,也能放過很多人。”
譬如當年他深深愛過的頞柳柳。
譬如如今深深愛着他的楊和玳。
譬如在後宮活得血雨腥風的她。
“可是我放不開!千筱傜,我們分明相愛,既然相愛,本就該順理成章的在一起!”
姝小媛別開臉,忽然之間心頭有一個地方就蔓延開大片大片的鏽色鮮血。那個地方是她自己鑄就的桃源,裡面藏着一個叫做妙兮的少年。初見那一年,最美好的少年。
“何苦自己騙自己?妙兮,你愛的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千筱傜!她早就死了,你看清楚,是你親手殺了她!我是皇上的小媛,是同貞充媛卉小容同論,三兩並駕齊驅,最有封妃希望的妃嬪!你憑什麼認爲我會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權勢,重新和你在一起?!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權利,懂嗎?”
衛玄風踉蹌一步,冷笑幾聲:“倘若我有潑天的權勢,又何須你回來?倘若如此,我便是鎖,也要將你鎖在身邊!”
姝小媛背過身去,一滴眼淚將面上胭脂暈開,脣齒之間卻句句傷人:“真是可惜,依我之見,你這一世都不會有這個機會了。衛玄風,你以爲自己是誰?!你不過是皇上手下的一條狗,皇上讓你活你就活,皇上讓你死,你敢不死?!”
說罷,不願再待下去,徑自離開。
比得不到更難以承受的是已失去,那種沒有一絲轉圜餘地的絕望,讓感情無法自如收放。
臨伊宮殿門口一早有宮婢守着,見姝小媛同衛親王一前一後而來,宮人紛紛屈膝行禮。黃鸝從內殿過來,脆生生地笑:“請姝小媛的安,請衛親王的安。皇后娘娘料事如神,說是姝小媛同衛親王縱然走得慢些,這時候也該到了。奴婢出來一迎,可不就是如此。”
說着便引了二人進大殿,千筱伊正端坐在主位,斯條慢理地刺繡。衛王妃正坐在軟榻上,放了紗幔下來讓崔太醫看診。
“嬪妾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萬安。”
“微臣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萬安千歲。”
“起來坐罷,添香,看茶。”說着便放下手中繡繃,朝衛親王安撫道:“衛親王不必擔憂,衛王妃素來身子好,不會出什麼大事。這是新上來的茶荈,口味同尋常茶葉有些不同,用着倒也別緻新鮮。衛王爺嚐嚐可還順口,若是好,本宮這裡還餘了幾盒子,賜你一些帶回去用。”
衛親王從善如流,低頭聞了一聞,感慨道:“果然是皇后娘娘身邊的東西,好香的茶。”低頭一飲,又道:“果然是好茶,別有一番滋味。”
千筱伊如何不知他在姝小媛那裡吃了閉門羹,如今吃什麼都味如嚼蠟。當下也不在意,只示意描雲去包一些茶荈給衛親王。
一時崔太醫診治已畢,覆命道:“臣啓皇后娘娘,衛王府損傷腳踝,只需開一帖治外傷的藥物,好生養着就。只是還有一事,微臣卻要恭喜衛親王了。王爺大喜啊!”
見他大聲道喜,千筱伊問道:“什麼喜事?”
“回娘娘的話,衛王妃懷了身孕,雖胎兒尚小,然已然診斷得出。”
姝小媛手中茶盞險些傾倒,面色稍有變化,“身孕?!”
“是啊,”崔太醫又朝衛親王行了一個大禮:“微臣給衛親王道大喜了。”
衛親王面色瞬息萬變,最終聽得紗幔後頭楊和玳一聲喜悅的呼喚。
千筱伊輕咳一聲,道:“王爺去罷,這個時候最是歡喜。”
皇后發話,衛親王只得在衆目睽睽之下走了進去。姝小媛看着他的背影,自嘲一笑,狠狠將淚意憋迴心底。佯裝一臉笑意,道:“衛親王同衛王妃真是琴瑟和鳴,恩愛非常,不過新婚燕爾便有了骨血,尋常人求也求不來的的好福氣呢。”說着吩咐織錦道:“去將本宮房裡那對玉如意取來,如意養人,王妃用着正好。”
“是。”
揮手示意衆人退下,千筱伊不着痕跡地嘆息一聲,與姝小媛對視一眼。姝小媛看了軟榻一眼,紗幔後隱隱綽綽,是他和另一個女子的喁喁私語。靜默一時,姝小媛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一片春、光明媚,一樹海棠開得甚好。
“皇后娘娘看,這樹海棠開得真好。”
千筱伊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啊,這花開得真美,”輕嘆,“真好。”
姝小媛擡頭看,天上一泓碧色,像是掛在天上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