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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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過了一具屍體,在風沙中看不真切,只看得清楚那是屍體。

但是那一袋白蘑菇他們認識。

男人停住了車,讓女孩推着車,他蹣跚地走近屍體,用手探了探鼻息,然後又回到了他們的推車邊上,他說:“昨天那個男人死了。”

女孩有些遺憾地說:“他是中毒死的嗎?”

男人說:“是的,他被毒死了。”

女孩說:“我們沒有殺他們,是他們不聽我的話。”

男人說:“對,這不關我們的事。”

女孩說:“那個女人呢?”

男人說:“不知道。你當時爲什麼不直接向那個男人開槍?”

女孩說:“因爲那個女人一直在勸他離開,我想如果那個男人死了,她一定活不下去。”

男人說:“對,他們兩個相依爲命,就像我們一樣。”

他們走了一段時間就看到了那個女人的屍體,她也是中毒死的。

女孩說:“爲什麼他們沒死在一起?她要死那麼遠?”

男人說:“不知道,也許她本來不想死,那個男人堅持自己先吃蘑菇,結果毒死了,那個女人哭了一陣之後就拿了幾隻毒蘑菇打算上,可是她沒有信心和勇氣走下去,所以她也吃了蘑菇,就死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和弟弟也會一起死嗎?”

女孩說:“不,不會。我們不會的。因爲你不想我們死。”

男人說:“對,好孩。記住你今天說的。”

女孩說:“現在我們怎麼辦?沙越來越密集,我們連都看不清。是不是應該躲一躲?”

儘管男人將拉鍊帽罩在了頭上,但是依然感到身體內被灌滿了沙,沙隨着風不斷往嘴脣裡鑽入,他說:“好吧,我們就躲一躲。這該死的天氣。”

男人將男孩抱了出來,他們個依偎在一起,在風沙中就像一堆不起眼的廢墟。

男孩說:“爸爸,如果我不生病,也許他們兩個就不會死。”

男人說:“這不能怪你。”

男孩說:“但這和我有關。”

男人說:“是因爲他們不相信我們的話。”

男孩說:“他們應該相信?”

男人說:“不。我沒說一定要他們相信,但是至少他們不應該這麼冒失。”

男孩說:“我覺得可以理解,如果是我,我也願意吃一吃。尤其是現在,如果我們還有白蘑菇的話,就算它有毒,我也真想塞幾個進肚。”

男孩說着吞了吞口水。“當然,爸爸,我是開玩笑的,我不會吃。”

男人如釋重負,拿出毛巾,上面瞬間也都是沙,他用沾着沙的毛巾給男孩覆着額頭。

不一會的功夫,沙塵已經有一公分厚了,也許再刮幾陣大風,又會把公吹得乾乾淨淨。

他們都不說話了,因爲一說話就會吃進更多的沙。

女孩盯着那個女人的屍體,雖然生死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了,就在昨天,這個女人和那個男人還好端端地走在旅途上,說死就死了,也許什麼時候他們也會莫名其妙地死了。

她想着上每一具屍體,也許他們都有一個哀傷而無奈的故事。女孩拿出了筆記本,她躲在擋風篷佈下,緊緊捏着筆頭開始寫字,她寫了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遇到了他們的故事,然後將這段讓人遺憾的經歷放在了女人的衣服裡面,也許有人能夠看到,也許看到的人能夠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存在沒有惡意的人,他們只是想尋求幫助,哪怕自己不能幫助對方,也不應該傷害或者搶奪,更不應該不聽善意的勸告。

女孩決定,如果有機會的話,如果她知道死去的那個人的故事,或者她知道死因的話,她一定會寫一張字條,有人能夠看到的話,她希望能夠給還活着的人傳達點什麼。

他們在原地呆了將近個小時,風沙才漸漸止住,天空有點汪亮了,就像灰色的蛋殼那樣,有時候女孩常常想,是不是有什麼將她們罩住了,以至於她們一直見不到蔚藍的天空和金色的陽光。

她盯着天空一會,忽然,她問:“爸爸,我們的氧氣會消耗完嗎?”

男人說:“應該不會。”

女孩說:“沒有綠色植物了,氧氣從哪裡來?”

男人說:“不知道,也許有其他地方有綠色植物,只是我們沒有發現。”

女孩說:“也有可能空氣中的氧氣正在逐漸減少。”

男人說:“是的。不排除這個可能。”

女孩說:“我更願意相信這個地球上有個我們沒有發現的地方有很多綠色的植物。”

男人點點頭:“我們總能找到的,只要那樣的地方存在。”

男孩被抱上了推車,他們拖着疲憊的步伐開始繼續前進,有幾頓沒吃了,他們不記得了,走了幾天了,他們也記不清,也許是天,也許是四天,也許是六天,這幾天時間,他們一直走,男孩靠着涼水堅持着,他的燒一會退下去,一會又升上來。

除了喝水,他們什麼也做不了,他們在這羣山之下,宛如巨龍的公之上,就像螞蟻一樣渺小,風沙、飢餓、勞累,病痛,每一樣都在折磨着他們,然而他們的雙腿一刻不停地走向他們心目中那個小鎮,那個也許可以給他們帶來補給的地方。

男人的傷勢越來越嚴重,他的身上開始散發出陣陣臭味,那是肌肉腐爛的味道,他的傷口因爲沒有好好休養越發得嚴重了,他的皮膚緊貼着骨骼,他的肌肉已經看不出分毫,他瘦弱地就像那些被大火灼燒過的枯枝那樣,搖搖欲墜,因爲他的癌症,導致他的軀體比兩個孩更加瘦骨嶙峋,他覺得漸漸走不動了。

他們的眼前還是一望無盡的殘破的公,連過的車輛和行人都沒有。男人雙手支撐在推車上,他已經站不住了,他看到公西邊的開闊地上,有一個籠罩在白色霧氣中的若隱若現的小鎮。他分不清楚,那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

他感到渾身的筋脈就像忽然掙斷了一般,一陣劇痛將他所有的思緒撕裂。他倒了下去。

女孩看着父親倒了下去,她知道她必將面臨這一天,可是她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迅疾,就像剛纔的沙塵暴那樣,女孩往父親的嘴裡滴了幾滴水,可是他一滴都喝不進去,他形如枯槁,整副軀幹就像被蒸乾了一般,女孩嚎啕大哭,她捧起父親的臉,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男孩掙扎着從推車裡爬了出來,推車倒了,東西散落一地,男孩趴在地上,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了下來。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用這樣的姿態倒下過,就好像一棵大樹被連根拔起了。

男人微微醒轉,卻大口吐血,他怎麼都剎不住那些爭先恐後往外冒的血泡泡,他說不出話來,用手牢牢握住女孩的手,他猛烈地咳嗽,彷彿他軀幹內所有的鮮血都將從他的口中流盡。他萬分痛苦,口齒不清。

女孩不停給他撫摸着脊背,就像撫在刺手的岩石上,男人低低地說:“讓我看着你們能夠向前走。讓我看着你們離開。”

男人沒有給女孩施加壓力,他只是用盡力氣握着她的手,彷彿要將他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傳遞給她,女孩用力點頭,她一次次用手擦乾眼淚,試圖記住父親的容顏。

男人摸出了全家福,遞給女孩:“記住我們從前的樣。永遠不要忘記努力做一個好人。”

女孩咬着牙關,喉嚨底下發出壓抑的嗚咽聲,她的世界壁壘就在這一刻瓦解着。

男孩一聲聲懇求着:“爸爸,求你不要離開我們,求你了。求你!爸爸!”他將爸爸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感受他的溫。

男人摸着他的臉,他似乎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說完,他的時間不夠多,可是他又覺得該說的,他從前都說過了,只要孩們記得。

男人對着女孩說:“希望,你附耳過來,爸爸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得保證不能告訴任何人。”

女孩將爸爸的上半身扶起來靠在自己的胸膛,她將耳朵悄悄貼了過去。

男孩緊緊盯着爸爸的嘴脣,可是他看不真切,更聽不清楚。

男人說完之後,女孩顯得很平靜,她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扶着父親,靠在一輛殘破的汽車邊上。

男人不動了,但是他的眼睛還睜着。

眼裡已經沒有了光,就像一盞熄滅的燈。

男孩和女孩默默陪了他幾個小時,女孩將爸爸的手錶摘了下來戴在自己的手上。將父親身上那一匣的假彈掛在了腰上,只要她敞開外衣,就能露出那些彈。

她在父親的身上留了一張小字條,她寫不盡他們之間的故事,她只寫了這麼幾行字,他是一個好父親!他教我們做一個好人。他陪伴我們走到了這裡。他留下了,而我們會繼續向前走。就像他一直都陪在我們身邊那樣。

男孩默默替父親戴上了帽,裹緊了衣裳,他用一塊溼潤的毛巾,將父親的臉擦乾淨。

他無助地啜泣着,似乎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男孩的燒奇蹟般地退了,也許是他的父親帶走了附着在男孩身上的病,也許是男孩本身抗了過去,但是這都不再重要了。他們必須離開了,因爲飢餓,這是他們捱得最長的天數,他們再不吃東西,就會餓死在公上。

男孩和女孩收拾好東西,準備向那個滿是霧氣的小鎮進發。

女孩揹着槍,他們最後看了眼父親,眼淚又刷刷地流了下來。

男孩泣不成聲,他說:“姐姐,我們要葬了爸爸嗎?”

女孩說:“不,爸爸說要看着我們向前走,他就坐在那裡,他能夠看到的。”

男孩點點頭,他說:“我能給他裹一條毯嗎?他怕冷。”

女孩的眼淚也落了下來,她點點頭。

男孩從推車裡拿出毯,他小心地裹在爸爸的身體上,然後他哭着在父親的臉上親了又親。

爸爸臨走之前和姐姐說了許多話,卻沒有什麼對他說的。他說:“爸爸,我愛你。”

女孩推着車,男孩跟在她的身後,一步一回頭。

女孩一直都沒有回頭,但是她臉上的淚痕一直都在。

走了很長的時間。

男孩說:“姐姐,爸爸在你耳邊說了什麼?”

女孩說:“他說要我好好照顧你。”

男孩說:“我不信。”

女孩說:“隨便你。”

男孩回頭看着父親坐的方向,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拿出望遠鏡。

可是連望遠鏡都看不見父親了,而小鎮卻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