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今天紫薇可以爲自己,也爲他,泡上一壺“相思茶”。
風爐熊熊,爐上茶壺裡的水,早已經大開,濃濃的白色水氣,從壺嘴噴射而出。整個屋子便籠罩在水霧之中。不愛香氣馥郁的薰香,紫薇的閨房終年縈繞的,都是每日煮水泡茶的茶香,清香隱隱,沁人心脾。
“小姐,水開了。”看紫薇呆坐在茶爐前,冬兒好意上前提醒道。
歐陽紫薇微微地點了點頭,提起爐上的水壺,注水,衝壺,燙杯,做的一氣呵成,然後這纔打開茶荷,將翠綠秀美的茶葉撥入溫好的壺中。
“小姐,這是什麼茶,好象以前都沒見你喝過。”從屋外折了一大枝桃花回來插瓶的夏兒,一進門九出了這種不同於以往的茶香。
到底跟了大小姐五年多了,除了專門爲希望泡茶的冬兒外,紫薇並沒有教過她什麼關於茶的分辨,她依然還是分得出這細微的差別。
“這是”相思茶“,咱們小姐以前怎麼會喝呢?不過,以後恐怕就會常喝了。”冬兒擠眉弄眼的打趣道。
是呀!沒有相思之人,又怎麼有品“相思茶”的心情呢?
“咱們小姐可是”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出自:《蟾宮曲春情》(元徐再思))”就連平日清冷沉穩的秋兒,也嬉笑着加入了調侃紫薇大小姐的行列。
其實紫薇自己知道,她們都不過是在替大小姐寬心而已,跟了我這許多年,她們又怎麼會看不出我貌似平靜地外表下,一顆分外焦慮的心。
對於希望未來的幸福,她們甚至比紫薇更加緊張,否則今日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的替我裝扮了。有她們如此,紫薇又夫復何求了呢?
午時已然將過,望着已經換過三次的“相思茶”,歐陽紫薇默默地端起再一次冷掉的茶水,仔細地端詳着。“相思”之香,散佈在這屋中的每一個角落。滿屋的茶香,都是因“相思”而存在。
閡最初沖泡的“相思”一樣,這杯冷掉的“相思”,茶湯依舊清澈透明,湯色依舊黃綠明亮。
可是冷掉的“相思,卻始終還是少了最初那濃厚的清香。半晌後,我舉杯將手中的冷茶仰頭一飲而盡。
涼墨文翰到底還是沒有來!那個對紫薇說,這是我的承諾的人,隔天就忘記了自己的誓言。獨留紫薇一個人守在“相思”的旁邊。
沒想到,平生大小姐紫薇第一次喝“相思茶”,卻也是最後一次喝了。看着已然空掉的茶杯,歐陽紫薇微笑,那一刻,桃紅柳綠的嬌豔,在紫薇的微笑中盡失顏色。
紫薇不知道他爲什麼沒有來,昨夜他夜宿在“紫薇錦繡坊”的客棧裡。那裡離這兒,也不過是一、兩刻的路程。是什麼阻擋了他的腳步?難道是他出了什麼意外嗎?
紫薇擡起頭看向出外打聽,剛剛回來的春兒,她一言不發,只是黯然的低下了頭。原來路上沒有問題,那麼有問題的便是涼墨文翰了。
“冬兒,把茶收了。”紫薇盯着桌上的茶具,平靜地吩咐道。
那一刻,歐陽紫薇的背挺的筆直,打從十歲以後,紫薇的背,就從未挺得這麼直過。沒有人能打得倒我,能阻宰我喜怒的,只能是本小姐自己。
“小姐,再等一等,涼墨公子他一定會來的。”夏兒上前捉住了紫薇冰冷地手,大聲說道。
“再等一等?”紫薇慘然一笑,眼中星光點點,可是紫薇絕不爲負我之人,流半滴的眼淚。
“夏兒,你知道嗎?”相思茶“是一種野生的茶,是用野生的相思藤加工而成,所以它叫”相思茶“。”大小姐對着夏兒淡淡一笑,若有所思的說道。
“相思茶”源於野生,所以它順乎自然。就象愛情一樣,只能順其自然,不能強求豪奪,更不能卑微乞憐。只有真正自然的“相思茶”,味道纔會是香甜可口,回味無窮的。
“小姐……”
夏兒哽咽地囁喏道,紫薇想她是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
“你們都出去吧,我想靜一靜!”站起身子,歐陽紫薇又一次在她們面前,端起了主子的架子,
看見春、夏、秋、冬眼中一閃而過的受傷之色,紫薇心裡也有些於心不忍。對於她們,名爲丫鬟,實則我都是以姐妹相待。可是眼當下,要我去安慰別人,紫薇卻是怎麼也無能爲力了。
這一刻,紫薇選擇獨處,獨自檢討着自己偶爾的天真,獨自舔吮着自己心中的傷痕。
紫薇是怎樣在他的攻勢下丟盔棄甲的?
是涼墨溫柔地對着我微笑的時候?是他說真的喜歡我的那一刻?還是他蹙着玫“你燙傷了”?
原來,女人的心,淪陷起來竟是如此的輕易。他輕易地認真,涼墨輕易的淪陷,果然!這個世界輕易而來的東西是不可信的。那麼明天呢?
明天我還是歐陽家的大小姐歐陽紫薇,那個衆人眼中只會仗着家中富裕而懶惰的歐陽蟲。
坐在梳裝臺前,紫薇怔忪地看着銅鏡中的女子,她是誰?如此的明眸皓齒,如此的光鮮可人,她好美!她卻不是歐陽紫薇,所以,受傷的是她,不是我!
拔下發簪,烏黑的秀髮,一泄而下,歐陽紫薇用一條絲帶隨意地繫緊,這樣隨意雍懶的髮式,才該屬於原本懶散的我。即使梳成最美的雲鬢,紫薇依然不會是個人見人愛的仙女。
冬兒的化妝技術果然精巧,難怪平日裡她老是抱怨我,讓她毫無用武之地。紫薇輕撫上自己的臉,雖然少了幾絲清秀,卻多了幾分亮麗。
拿着絹子,紫薇輕輕地擦拭着,細細地柳葉眉,殷殷的胭脂紅,頃刻間,嬌豔的美女便沒了蹤影,鏡中便多了一個黯然消魂的我。
失去了面具,原來我竟是在乎的嗎?鏡中的女子越來越模糊,是什麼遮住了我的眼?是什麼打開了我眼中彙集的江河?
歐陽紫薇你這是在幹什麼?紫薇冷冷地問着自己。不是從十歲那年,就不相信愛情了嗎?爲什麼你現在要覺得這麼難過?
歐陽紫薇有難過嗎?你難過了!
我難過了嗎?是的!我在難過!
不知道爲什麼,現在紫薇很想見一見終日在“靜心園”裡誦經禮佛的娘。紫薇想,這一刻,我還是需要一個母親的懷抱。
從小和孃親不親密,永遠記得,十歲前,娘總是拿着“家法”,莫名其妙地出現在紫薇面前。
“紫薇,你不可以爬樹!”
“紫薇,姑娘家站要有站相。”
“紫薇,先生教的功課都會了嗎?”
“紫薇,你是歐陽家大小姐,琴、棋、書、畫必須樣樣都學。”
最後一次看她拿着“家法”閡說話的時候,她只說了一句話:“紫薇,不要相信愛情!”
不要相信愛情!紫薇不是一直都記得嗎?爲什麼在看見他的時候,歐陽紫薇卻忘記了?
“娘!”紫薇大聲地喊道。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向孃親住的“靜心園”跑去。
“小姐,你要上哪兒去?”一直守侯在門外的夏兒,上前攔住大小姐紫薇問道。
“我去”靜心園“,你們誰都不許跟來。”紫薇風一般地飛奔而去。
春日的豔陽照耀在我身上、臉上、陽光無孔不入地鑽進我的靈魂深處,歐陽紫薇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陽光下跳躍,不知不覺,歐陽紫薇整個呼吸,都是陽光的味道。霎時,自己心中的陰霾盡消。
這樣的天氣,似乎應該用來踏青賞花,紫薇卻傻的用它來哀悼狗屁不值的愛情?不知道孃親有多久沒出過門了?不知道她可願意閡一起遊湖、踏青?
孃親住的“靜心園”始建於元代,是歐陽家的先祖,爲其愛妻所建。園內假山密佈,長廊環繞,樓臺隱現,曲徑通幽,彷彿是一個迷宮一般,所以當時取名爲“迷園”。
在我很小的時候,孃親將“迷園”改名爲了“靜心園”,自己則獨自住在園內帶髮修行。這些年來,除非是“佛誕”或是“觀音會”,孃親幾乎就不曾踏出園門半步。
每日孃親都呆在園中,身邊除了當初陪嫁的雲姨,並沒有別的僕人和丫頭,很多事都必須要靠自己身體力行。打住進“靜心園”後,她也不曾再注意過女兒了。
其實紫薇很懷念她拿着“家法”,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樣子。可是這些年,無論紫薇怎麼懶散,怎麼過分,怎麼不象一個她希望中的歐陽家大小姐,她都不再管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近情情怯?站在“靜心園”外,紫薇卻半晌都沒有進去。原來,以前我紫薇不是懶得來,而是害怕來。因爲,害怕面對孃親的拒絕!
門關着,並沒有鎖,那卻是歐陽家唯一的禁地,沒有孃親的吩咐,就連爹爹都只能在“靜心園”外徘徊。
紫薇望着高懸在園門上的牌匾———“靜心園”三個字。有了它,人真的就可以安靜自己內心了嗎?
“娘!紫薇想見你!”站在園外,紫薇低聲呢喃道。偌大的園子,孃親一定聽不見的。也許紫薇今天不應該來的!
轉身欲走,紫薇聽見“咯吱”一聲沉響,身後的園門豁然開朗。紫薇的心驟然狂跳!是孃親?她願意見我了嗎?到底是母女連心?還是她碰巧正要出門。
“紫薇,你不是來見孃的嗎?爲什麼不進來就走了?”身後傳來孃親溫婉高貴的聲音。
“娘!”歐陽紫薇轉身,怯生生地低喚道。
看着一身青衣布衫的孃親,亭然佇立在紫薇眼前。不是午夜夢迴,不是白日幻想。歐陽紫薇以爲我跟她從來都不親,紫薇以爲我從來也不需要她,紫薇以爲她早已忘記這塵世間,她還有紫薇這樣一個女兒。那一刻,淚如雨下……
“站在門口乾嗎?還不趕快進來。”孃親平靜而溫柔地喚道。
“我可以進去嗎?”紫薇略微有些遲疑地看着孃親。
“”靜心園“的大門從來就不曾上過鎖,這也是你的家。你小時侯,不是最愛在這裡面和丫鬟們捉迷藏嗎?”孃親微笑着將手伸給了女兒紫薇。
孃親伸出的手,就象一張網,緊緊地將紫薇纏住了。一張親情地網,用思念打着千千結,密密匝匝包圍着,讓紫薇根本無力掙扎,便被牢牢地套在其中了。
“娘!”紫薇飛快地衝入孃親的懷中,貪婪地深吸着屬於孃親的味道。
沒有浮世的濃郁,沒有塵間的糜敗,孃親的身上,永遠只有清清淡淡,嫋嫋渺渺地清茶香味。
紫薇終於明白,爲何自己會如此的執着於茶,原來,那是屬於孃親的香味。原來,骨子裡歐陽紫薇還是想做孃親喜歡的女兒。
八年了,我們許久不曾這般親密。紫薇以爲我們會有些許的隔閡,但是孃親就是孃親,女兒就是女兒,血緣關係是塵世間最密不可分的東西。
“娘,今天喝的是”雪芽“嗎?可是氣味又與”日鑄雪芽“略有些不同,難道是……”歐陽紫薇挽着娘在陽光下的“靜心園”中漫步着,從來不知道即使只是走路,也可以如此的幸福。
“看來你懶歸懶,脾氣壞是壞,但是娘教給你的本事,倒也不曾荒廢。”孃親輕點着女兒的鼻頭,點着頭滿意地說道。
“娘真是好口福啊!這“青城雪芽”對芽葉的品質要求極高,只能每年清明前後數日採摘一芽一葉爲製茶原料,而且必須芽葉相等長,鮮嫩勻整,無花及雜葉、病蟲葉、對夾葉、變形葉、單片葉。若有一絲不合格的話,都會被人棄如敝履。所以至今產量稀少,再加上蜀道路途遙遠,難以運輸,若是運到京城來的話,一斤少說也得黃金百兩。爹爹還真是偏心!”紫薇偎在孃親的肩頭,軟軟地撒着嬌。
“想喝是嗎?”孃親微笑着看着女兒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