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采取任何反抗動作,因爲當前最大的敵人是左豐收,一旦這邊發出響動,立刻就會驚動他。
反之,背後之人以利刃相迫,卻沒有采取殺招,就證明還有緩和的餘地。
“你不動,我不動。”背後那人低聲說。
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那是一個說話帶着港味兒的男聲。
我默默地點頭,然後凝神靜氣,繼續聽左豐收與大魔手的對話。
“左豐收,‘煉蠱師之矛’不是萬能的,虺蛇雙口,亦不能一口吞天、一口食地。天下之大,有利矛必有堅盾。你該知道,有人正在修煉‘煉蠱師之盾’,正是剋制你的蠱術。”大魔手說。
在羅盤村石塔時,大魔手已經奄奄一息,現在卻變得聲音平靜、中氣沛然。
蠱術之中,有許多種類似於“天魔解體大法”的奇術,能夠在危難關頭耗費大量的元神來暫時提升自己的精力體能。
當然,如此一來,對自身的損害加倍,只不過是飲鴆止渴,撐得了一時而已。
“誰能煉成‘煉蠱師之盾’?蠱苗三十六寨中的高手還有我不清楚根基的嗎?大魔手,虛聲恫嚇誰都會弄,但我們都是蠱苗中人,再弄這種嚇唬人的把戲有用嗎?”左豐收冷笑。
“不管你信不信,一定有人能煉成‘煉蠱師之盾’,成爲你的剋星。左豐收,我們都清楚,一旦蠱術受到反制,下場一定是……嘿嘿,想想就覺得恐怖,不是嗎?”大魔手也冷笑。
左豐收大聲冷笑:“退一萬步,就算有人煉成了‘煉蠱師之盾’,但今天現場只有我們兩個,等你說的高手來了,我早就打開了‘金山銀海翡翠宮’,奪得所有的秘密,然後飄然遠遁了。”
“他就在這裡,你信嗎?”大魔手突然說。
“我不信,如果他在這裡,我不會感知不到。”左豐收冷冷地反駁。
“我可以叫他出來,就是現在。”大魔手斬釘截鐵地說。
左豐收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判斷大魔手這句話的真實性。
如果真的有人能剋制左豐收,那麼就能迅速扭轉今日的敗局,給黃花會一個喘息之機。
“我是顧先生的人,高準。”背後那男人貼着我的耳朵說,溫熱的鼻息直接噴到我的頸上。
那是一個相當熟悉的名字,三年之前,港島江湖的年輕一代高手有個大致公正的排行榜,高準正是“一龍二虎、三高四馬”之一,擅長冷兵器刺殺,深受各方大佬的青睞。只不過,高準不同於普通江湖人物,而是顧家的“家臣”級人物,矢志效忠於顧傾國,外人出再多錢都挖不走。
既然顧傾國派人來了,那麼顧傾城的事就比較容易解決了。
“嗯,好。”我點點頭。
“他們已經反覆提到你的名字五次,我猜那老女人的意思,你就是他們的救兵。”高準又說。
我立刻搖頭,表示高準判斷錯誤。
“銅鑼灣龍少,你閒散太久,真的已經過時了。如果老女人說的救星不是你,我就把自己這把刀吞下去。你敢不敢賭?”高準冷笑。
我還沒有回答,大魔手突然一聲長笑:“左豐收,我早就說過了,龍飛纔是你真正的敵手。你在他體內下了元神蠱,本意是想栽贓我,又在石塔下的密室裡種下了‘不可思議之蟲’,但你卻根本想不到,我借力打力,將‘煉蠱師之盾’的種子成功地植入了他的思想深處。現在,只怕那種子已經生根發芽了。以他的智商,一晝夜之間,就能精通‘煉蠱師之盾’的玄妙之處。公平說話,你與他相比,還是差了不少,對不對?”
高準在我身後冷笑:“龍少,你聽聽,我判斷得怎麼樣?好戲推向**,該你出場了。”
我來不及與高準爭辯,深深吸氣,細察自己的身體變化。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感受到自己有被蠱蟲侵入的跡象,之前“不可思議之蟲”帶給我的,只是一些斷斷續續的頓悟。
“呵呵,讓龍飛來吧,至少現在,他不可能是我的對手。更何況,他目前固守石塔,又不能肋生雙翅,飛到莫高窟來。大魔手,你是苗疆成名高手,我可以爲你網開一面,讓你選擇怎麼死法,呵呵呵呵……”左豐收邪笑起來。
“我死不死無關緊要,但我很慶幸,能夠及時找到龍飛那樣的不世高手,可以傳承我大魔手的衣鉢。蠱苗三十六寨在江湖上沒有落下好名聲,不過我相信,有了龍飛,三十六寨一定能夠重新振興,爲苗疆煉蠱師正名。”大魔手說話的口吻十分悲涼,聲音裡的底氣也漸漸削弱。
嗡的一聲,我棲身的洞窟中發生了非常明顯的空氣震動,類似於地震的前兆。
我知道,那不是地震,而是“煉蠱師之矛”正在積蓄力量,準備展開驚天動地一擊。
那種蠱術的修煉核心是“集中萬虺之力攻擊一點”,雖然是玄學奇術,但又相當具有科學性。
在古語中,“虺”是雙頭怪蛇,相當於一條蛇有兩個口,能夠在同一時間內發動雙重攻擊。那麼,“萬虺之力”就等於兩萬條蛇的攻擊力同時爆發,集中於一點。根據壓力、壓強、面積的計算定式,相同面積上,壓力增加二倍,則壓強成正比增加二倍。由此引發的物理變化就是——無堅不摧,無往而不利。
我甚至擔心,“煉蠱師之矛”的攻擊會真的引發以莫高窟爲中心的沙漠地震,造成更可怕的後果。
“出來吧!”大魔手突然高喊,“這一次,能夠拯救天下的,只有你。”
“出來吧,讓我看看,到底誰有本事阻擋‘煉蠱師之矛’?”左豐收也揚聲大喝。
“出去吧!”高準收刀,在我後心發力猛推,將我推出了洞窟。
我停在洞窟之間的廊道里,前面,左豐收從112窟探出半個身子,死死地盯着我。
後面,左豐收的手下從洞窟外涌入,各自持槍,瞄準我的後心。
我輕輕撣了撣袖子上的塵土,無視身後虎視眈眈的槍手,緩步向前,走到了112窟前面。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左豐收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沉的。
“對,是我。我走進來是想給大家提個醒,莫高窟內全是國寶,一旦開戰,刀槍無眼,容易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所以,大家應該到洞窟外面的平坦之處去,該了結恩怨就瞭解恩怨,該清算舊賬就——”
左豐收尖嘯一聲,舉手打斷我:“好了好了好了,你既然敢來,就一定有恃無恐。現在,亮出你的‘煉蠱師之盾’來吧——”
我冷靜地正視着左豐收,腦子裡想到的卻是曾經出現在欄杆邊的金甲天神。
他是玄學領域絕對的人才,如果能夠迷途知返,對於華裔玄學一定會有所貢獻。
中國智者極多,可惜能夠如伏羲氏、神農氏、鬼谷子那樣的超級智者,卻僅有億萬分之一。剩下的,不過是小聰明,而非大智慧。
“左先生,收手吧。你已經擺脫了黃花會的驅使,完全可以自立門戶,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無論是‘煉蠱師之矛’還是‘煉蠱師之盾’,都將引發難以預料的突變,給敦煌造成極大危害。這裡是你生活過的地方,有着你的成長印記,如果就此毀滅了,你心裡就不難過嗎?”我無比懇切地說。
“善心動不了惡魔……龍先生,你過來,我把‘煉蠱師之盾’的最後幾句口訣面授於你。”大魔手扶着洞壁站起來。
她的臉已經變成了土灰色,果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左豐收與大魔手的對話一直是在反彈琵琶圖前面進行的,洞窟內打掃得非常乾淨,所有壁畫纖塵不染,在晨光中煥然一新。
不可避免的,我的目光掠過壁畫中的舞姬。
她的姿勢千年不變,但臉上的表情卻似乎可以隨着光線的明滅而產生各種各樣的微動。
我在這洞窟內停留過那麼多次,對壁畫在一天中的光影變換規律十分熟悉。
“假如這幅壁畫、這舞姬就是‘金山銀海翡翠宮’的入口關鍵,那麼到底是什麼人留下了這些玄密的機關,其真實用意又在何處?”我的思想有一瞬間的迷失,暫時脫離眼前困境,又飛到了從前單純作畫、靜思人生的階段。
如果沒有顧傾城、明水袖的出現,我的生活就不會產生任何變化。日出而來,日落而歸,隨着畫師團一起出入莫高窟,與全球各地來的遊客們一起感受莫高窟壁畫的壯美。
三年過去,或許我還會待第二個三年、第三個三年,甚而至於終老在敦煌莫高窟。
那是一件有利於人生修養的好事,但也是一件極其悲哀的壞事。
正如那些趕來敦煌探寶、盜寶的人,一輩子都無法悟透“金山銀海翡翠宮”的秘密,一輩子都不能得其門而入,那種巨大的打擊、終身的遺憾讓人難以承受。
從這種角度出發,我得感謝顧傾城和明水袖,感謝連月來發生的這一環扣一環的惡戰。
過去,我的生活漸成死水;如今,死水微瀾,新的希望正在升起。
“龍飛,龍飛?”大魔手在我眼前輕輕搖晃着右掌。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太久了。
“你在想什麼?”大魔手苦笑起來。
她的臉色是如此難看,連雙眼的眼珠都變成了死灰色。
“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這是任何人都能判斷出來的。
我不是蠱苗中人,無法挽救大魔手的性命,此刻已經無計可施。
“龍飛,你……集中精神,聽我說,聽我說——”大魔手深吸了一口氣,右掌按在我的額頭上。
接下來,她的確是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但那不是漢語,也不是苗語,而是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語言。
我只能籠統地認爲,她說的是古梵語中的一種,音節、發聲類似,意思卻變得更加晦澀,急切間無法翻譯過來。
“我真的不是你選擇的可以接掌衣鉢的人,我對於蠱術的認識十分粗淺,抱歉,我……”我試圖打斷大魔手,但她根本不理睬我在說什麼,只是右掌吐出力道,繼續按着我的額頭。
等她終於說完了那段話,眼睛突然閉上,身子一斜,緩緩倒下。
我本想扶她,但雙手伸出一半,就停在半空中。
她死了,而且是迅速“灰化”,根本沒有攙扶和營救的價值。
正常情況下,人們不可能看到“灰化”現象。尤其是當今醫療條件持續變好,人在臨終之前都會受到妥帖的照顧,不會走得過於狼狽。
灰化,就是一個人的精力、體力、能量百分之百耗盡,連支持骨骼挺立、氣血運轉的能力都沒有,甚至達不到“坐地圓寂”的程度,直接就灰飛煙滅了。
只過了十幾秒鐘,大魔手的身體迅速萎縮下去,然後陡然炸開,噗的一聲,變成了一團紛紛揚揚的灰塵。
我沒有後退閃避,那些灰塵從半空飄落,撒在我鞋尖上。
江湖人物能夠善始善終的極少,而像大魔手這樣的結局,正是很多江湖人物的通常歸宿。
左豐收無言,也被大魔手這種悲壯結局而震住。
“前輩一路走好吧。”我向着大魔手留下的衣物深深鞠躬。
“大魔手,我也祝你一路走好。蠱苗三十六寨的恩恩怨怨,就這樣一筆勾銷吧。”左豐收說。
人死賬爛,死者爲大。
左豐收如此說話,至少證明,他心中還殘存着一絲未被泯滅的良知。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就在112窟的反彈琵琶圖前面一定發生過很多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故事中的主角,不是江湖大豪,就是社會奇人。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生前再偉大的人物,死了之後,也只剩一捧骨灰罷了。
只有好好活下去,纔是江湖人物最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