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鬆柏的翠色,正瞧見廚房的後院。
院子不大,靠西牆一口水井,井邊架着轆轤。廚房後門放着水桶,旁邊還有隻木盆,許是廚娘剛洗過菜,地上灑落不少水,薄薄地結了層冰。
楚晴提着裙子跟個沒頭蒼蠅似的闖了過來。
這一路她跑得氣喘吁吁,可每到一處地方總能聽到後面咚咚的腳步聲,讓她不敢有半點懈怠。要不是仗着身形矮小,可以在樹叢裡穿梭,興許老早就被隨從抓了去。
看着空蕩蕩的小院,楚晴有片刻的絕望,這裡可真是一覽無餘,連個藏身之處都沒有。
有心往廚房裡鑽,可誰知會不會是自投羅網?
楚晴掃一眼四周,心一橫,朝着水井跑去。
“哎呀,該不是要跳井?”羅掌櫃驚得站不住,扭頭就往外走,“完了,這下要出人命了,不行,我得趕緊喊人去救人。”
“不用急,且等着看,”周成瑾止住他,“這姑娘我見過,最會裝模做樣,說不定在耍什麼花招。”
羅掌櫃回過身再瞧向窗外,只見井邊已沒了人,也不知是真跳了井還是藏到了別處。
而一身短打扮的隨從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
院子只這麼大,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沒見到人,隨從不甘心地跺跺腳,闊步走向廚房後門,飛起一腳把門踹開徑自闖了進去。
周成瑾猛拍一下扶手,“這狗~娘養的,也不看看誰的地盤?”霍地站起身,招呼尋歡作樂兩個小廝,“不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不知道馬王爺長了幾隻眼?”
尋歡與作樂都是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平常跟着周成瑾沒少胡鬧,情知這位爺是大長公主跟萬歲爺的心肝寶貝,就是捅破天都不怕,立時豪邁地答應聲,歡快地跟在了周成瑾後頭。
羅掌櫃體態胖,穿得又多,小跑着跟上去,適才一身汗沒散盡,又出了一身。
周成瑾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小院,瞥了眼井臺,腳步滯了下,忽地一樂,暗道:“那丫頭小小年紀一肚子心眼子,難怪不長個頭兒。”
廚房後門先前被隨從踹開,倒省了周成瑾動腳。
他站在門口往裡一看,隨從正扼住廚子的脖子問話,“……親眼看到跑進了這個院子,一個小丫頭能跑到哪兒去?告訴你,窩藏逃奴是重罪,輕則剮刑重則受死。”
廚子憋得臉通紅,想說話卻開不了口,眼珠子一翻暈了過去。
隨從扔開他轉向旁邊打下手的小童。
小童不過十歲出頭,嚇得渾身哆嗦,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條理卻還清楚着,“爺,實在是沒,沒瞧見……掌櫃交待過,廚房是重地,等閒人不得入內……別說是個大活人,就是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隨從怒喝聲,“小兔崽子,敢罵爺是蒼蠅?”伸手便是一巴掌。
“啪啪啪”,第一聲是巴掌聲,另外兩聲卻是尋歡與作樂摔了兩隻陶瓷罐子。
衆人的目光頓時投向後門口。
周成瑾吆喝聲,“大半天了,爺叫的菜還不上,敢情是都不想活了?”伸手又摔了只瓷碗。
周成瑾是四海酒樓東家這事,滿京都知道的也不超過五個。
廚房裡的人只管着做菜,往前頭走動得少,更沒人認識他,不過看他一身打扮,又看着兩個小廝滿臉囂張,便知道是位不好惹的主兒。不由都暗暗叫苦,今兒怎麼這麼倒黴,前頭這瘟神還沒走,後頭又來了位夜叉。
羅掌櫃呼哧帶喘地也趕到了,他是個老油子,聽聲兒就知道了周成瑾的意圖,先點頭哈腰地衝周成瑾賠笑,“廚房油煙重,別薰着大爺,爺先上去喝着茶,菜馬上就得。”說罷挺直腰桿,臉色立刻拉了起來,“都杵這兒幹什麼,沒看到周家大爺等着用膳?都麻利兒地,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廚房裡的人不認識周成瑾,卻都認得羅掌櫃,適才捱了巴掌的小童便捂着腮幫子道:“大夥兒正忙活着,這位爺踹了門進來說找個私自出逃的丫鬟,吳師傅說了聲沒見着,就被打得暈過去了。”
廚子被掐得一口氣沒上來所以暈倒了,可頭碰到地面又疼得悠悠醒轉了,此時聽小童這般說,半是真半是假地又合上了眼。
周成瑾是京都一霸,隨從自然也認識他,適才的戾氣頓散,笑着解釋道:“二爺書房伺候的丫頭,昨兒摔了硯臺被二爺教訓兩句,誰知丫頭氣性大竟敢逃了出來……”
周成瑾彷彿這纔看到旁邊五大三粗的隨從,也不聽他解釋,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打!”
話音剛落,尋歡與作樂一人抄起擀麪棍,另一人拿了把菜刀衝着隨從就打。
隨從還沒反應過來見菜刀已到了面前,躲閃不及,臉頰被刀鋒劃了條口子,而胳膊則結結實實地捱了一棍子。
眼見着又一刀砍來,他不敢還手,只閃躲着求饒,“奴才實在不知道大爺在這兒用飯,就是借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耽擱大爺,大爺看在我家二爺面上饒奴才一命。”
這番話說完,身上又捱了好幾下,好在菜刀都躲過了,只是擀麪棍揍的,並無大礙。
周成瑾看他受了些皮肉之苦,便送了口,怒喝一聲,“滾!”
隨從再不敢耽擱,低着頭灰溜溜地走了。
周成瑾“哼”一聲出了廚房。
羅掌櫃掃一眼衆人,喝道:“趕緊的,前頭客人都等着上菜,別誤了事。”正說着,腳底踩到尖銳之物,結結實實地硌了下,低頭一看是塊碎瓷,擡腳踢到旁邊,一撩袍襟也走出去,順勢將後門關了個嚴實。
周成瑾走出廚房就慢下了步子,眼睛瞟着井繩一個勁兒發笑,心裡卻在捉摸:孫月庭這雜碎整天賣弄風雅,卻裝着一肚子壞水,這事不能就這麼完,少不得得給他添點堵。還有衛國公那老東西,不是兩不相幫嗎,總得逼他表個態。
尋思罷,出聲嘀咕道:“忠勤伯府什麼時候缺人使喚了,爲個伺候筆墨的丫頭鬧到這裡來……肯定是孫老二的心頭好舍不下了,回頭得告訴太子表哥,有了心上人也不作聲。”頓了頓,揚聲指使尋歡,“沾了滿手油膩,去打點水,爺洗個手。”
楚晴兩手握住井繩懸空吊着,聽到紛亂的腳步聲來來往往,既期待又害怕,盼望的是問秋她們趕緊找來好把自己拉上去,怕得是那個嚇人的隨從先找到自己。
提心吊膽地等了這些時候,忽然聽到外面的嘀咕聲,心下一動,原來那俊朗的公子是忠勤伯府的人。狠狠地咬了脣,這筆帳不能不算。隨即又生起無限的恐慌,聽話音,那人跟孫老二非常熟稔,會不會真把自己當成丫鬟交出去?
正忐忑不安地時候,忽覺頭頂一暗,井口出現男子俊美無疇的面容,還有那身讓人過目難忘的緋色衣衫。
楚晴黯然地閉了下眼,落到孫老二手裡固然不堪,可跟這位周家大爺有了瓜葛也不是什麼好事。
周成瑾的風流韻事,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就連國公府內宅的丫鬟婆子都聽說過。他雖是小妾所生,但是是沐恩伯的長子,自小聰明伶俐,加上相貌跟其祖父周鎮極爲相似,故而深得大長公主喜愛。
大長公主在朝事上深明大義果敢剛勇,但對上自個的孫子,卻只是個慈祥可親的祖母,除了寵就是慣。
周成瑾被驕縱着長大,學了滿身紈絝習氣,不是流連青樓就是章臺走馬。
京都最有名的青樓百媚閣曾經有位名伶叫綠萼,彈得一手好琴,深受士子追捧。綠萼本是賣藝不賣身,可百媚閣的老鴇見錢眼開,又礙於周成瑾的身份,便將綠萼給了他。
周成瑾在綠萼房裡連着兩天沒出門,第三天老鴇發現綠萼光着身子死在牀上。
狎玩妓子倒罷了,他連公爵家的姑娘都不放過。
前年鎮國公府宴客,內宅辦花會,外院辦文會,周成瑾也去湊熱鬧。可不知怎地就在二門裡與鄭家姑娘摟抱在一處被人看了個正着。
俗話說“一牀錦被遮盡醜”,堂堂國公府的姑娘給周成瑾做個正室綽綽有餘,兩家結爲親家,醜事變喜事豈不皆大歡喜?周成瑾卻不同意,鄭家無奈主動放低身份要求作妾,周成瑾仍是不依。
鄭家姑娘沒辦法,絞了頭髮到家廟當姑子去了,而周成瑾照樣吃喝玩樂鬥雞遛狗,毫不自在。
可親事卻不順暢,但凡有心的人家誰捨得讓女兒嫁過去受苦。
周成瑾並不在意,據說他曾放話,只要看中了誰,再沒有不成的。
這話大夥兒都相信,到時候萬歲爺一道賜婚聖旨下來,哪個敢抗旨不成?
爲名聲而計,楚晴是再不敢與這位爺有半絲關係的,可事與願違,偏偏在這種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他。
周成瑾笑吟吟地朝下看,果然是個聰明的,許是怕手吃不住勁兒,將井繩在腰間纏了一圈後又握在手裡,兩腳抵在井壁上,露出小巧精緻的墨綠色繡鞋。
明明姿態很是狼狽,臉色也有些蒼白,一雙眼眸仍是清亮亮的,滿含着警惕。
小小的丫頭怎麼會這樣鎮定?
周成瑾壞心頓起,揚了聲喊,“井裡有水鬼啊,不對,是個人,快叫孫二爺來,看是不是他家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