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何,明氏看到這場景心情驟然放鬆下來,就像塵埃落地,終於不再提心吊膽了。
回府時,竟然語調輕鬆地談起楚景的親事,“日子定在二月十八,滿打滿算就剩一個月了,這陣子你們倆多辛苦點,幫襯一下伯母。晚丫頭就接管廚房的差事,晴丫頭管着針線房……廚房的事雖然繁瑣卻不難,正好磨磨晚丫頭的性子。過了上元節,府裡的春裳就要打算起來了,這個往年府裡都有定例,儘管跟婆子們要來瞧。要是有不懂的你們兩個先商量着來,倘若再想不明白就來找我。”
楚晚很感意外。
國公府裡油水最多的地方就是廚房,以前文氏管家的時候,從採買到管事婆子甚至上竈的廚娘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巴不得將手裡的權利緊緊握着一點都不讓別人沾邊,就連楚晚也沒碰過賬本。
沒想到明氏會如此的風光霽月,讓她們兩個幫着掌管中饋。
明氏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卻不解釋,只笑着說起一段趣事。
明家行商已經四代,先前旁支因緣際會曾娶過一個官家小姐,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經濟俗務卻半點不懂,常常被下人們糊弄。
有天她極鍾愛的褙子不小心被燭火燒了個洞,小姐愛惜東西捨不得扔就讓下人拿去縫補。事後隨口問了句,“花了多少銀子?”
下人獅子大張口道:“不多,三十兩。”
小姐疑惑地問:“我記得當初做這件褙子時不過用了三五兩,怎麼補個洞就這麼貴?”
下人理直氣壯地答道:“因爲要找配上這個洞的紋樣,絞了好幾匹綢子才配上了。”
楚晚與楚晴瞠目結舌,那小姐是傻的不成,這麼被糊弄也能信?
明氏笑道:“你們年紀也不算小了,以後總是要當家主持中饋的,早接觸庶務沒有壞處。暫且管上三個月,到了三個月頭上你們換一下,兩三年下來,府裡各處的關節都明白了,以後每月只看賬簿就知道哪裡被人動過手腳,再不會被人矇蔽。”
楚晴兩人均受教地點了點頭。
說笑中便回了府。
寧安院已經黑了燈,老夫人這陣子精神一直不爽利,可礙於過年怕晦氣硬撐着不願叫府醫來看,早早便歇下了。
明氏囑咐幾人,“早早回去歇着,興許明兒一早老夫人要問話。”
衆人分頭散去。
楚溥還沒睡,正靠在墨綠色彈墨靠枕上斜倚着看兵書,見明氏回來,先一步吩咐丫鬟端了溫水服侍她洗漱。
明氏笑着道謝,待換過衣裳卸了釵環,才淡淡地把宮裡發生的事情說了遍。
楚晴的事兒好說,是周成瑾行事無狀,且只隔着衣裳被攥住了胳膊,並不曾被外人看見,掀不起風浪來。
可楚曈卻是被數十人圍觀了的。
而且明氏到場以後,楚曈也依舊小鳥依人般偎在二皇子懷裡。
到宮裡賞燈的人大半都在玉液池附件,這事兒無論如何遮掩不過去。
楚曈已被打上了二皇子的烙印,估計京都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願也不敢在二皇子手底下搶人。她要想出嫁,除非等上三五年風聲停了,嫁到京外去。
其實她的親事還是小事,如今迫在眉睫的是怎麼應付二皇子這頭。
以前楚家是兩不相幫,無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子都沒瓜葛,可現在,楚家姑娘都跟人摟在一起了,說不定明天宮裡就會下旨納側妃或者姨娘了。
這以後楚家還能說跟二皇子沒有關係嗎?
饒是楚溥經過無數大小戰爭,早就養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這次的動了真氣,“啪”一下拍在炕桌上,“胡鬧!”
炕桌是黃花梨的,經他這麼一拍,角上頓時裂了半截,露出木頭茬子來。
明氏忙掌燈過來,“事情已經發生了,想法子解決纔是,動氣有什麼用?”抓過他手掌對着燈光看,見沒有木頭刺兒才放下心來。
楚溥面沉如水,將兵書扔到一旁,下地穿鞋,“我去外院找父親,你吃飽了沒有,要不要吩咐廚房下碗麪給你?”
“不用,吃得不少,”明氏找了錦緞披風給他披上,“外頭起了風,好歹遮着點兒。這個時候出去,興許父親已經歇下了。”
楚溥板着臉道:“早知道早點兒想對策,你也先別睡,要是累就歪着歇一會兒。”
明氏應一聲,送了他出門。
明氏本來就沒打算睡。
她不是那種無知夫人,自然明白楚曈所作所爲是把楚家置於一個很微妙的境地。
可外有當家的衛國公,內有楚曈親爹楚溥,實在輪不到她這個內宅女子跟着摻和,而且,她即便不摻和也少不了沾一身腥。
還是窩在內宅裡管着一家老少的吃喝拉撒罷了。
約莫半個多時辰,楚溥匆匆回來,將披風往炕上一扔,對明氏道:“你找幾個婆子把楚曈帶過來。”
明氏瞧一眼更漏,“孩子怕是都睡了,黑燈瞎火的把她折騰起來,別染了風寒。”
楚溥沉吟片刻,“那就帶把剪刀過去,讓她把頭髮絞了。”
明氏稍捉摸就明白了,終究不願意驚動人,就點了桂嬤嬤與石榴,“你們兩人跟我一同去吧。”
楚溥掃一眼石榴單薄的身材,“找幾個粗使的灑掃婆子有力氣。”
明氏便不推辭,將掃院子剪樹枝的婆子帶了兩個,再加上桂嬤嬤,一行四人也沒提燈籠便往外走。
剛走到院門口,楚溥忽地追出來,對明氏道:“你回屋歇着,還是我去吧。”
明氏點點頭,“也好,不過世子爺可得記着,千萬壓着點兒火氣,別嚇着孩子。”
楚溥不吭聲,邁着大步往外走,三個婆子緊緊地跟在後頭。
上元節的夜晚,皎潔的月亮如圓盤似的掛在頭頂,月光將大地映得瑩白一片,如同水銀般泛着銀光。
桂嬤嬤與另外兩個婆子一路小跑着,心裡直犯嘀咕。這半夜三更地,爲什麼讓帶着剪刀來?
正如明氏所說,有什麼話不能等到明天?
不多時,幾人來到飄絮閣。
桂嬤嬤上前叩了門,好半天才有小丫頭不耐煩地問道:“誰呀?”
桂嬤嬤耐着性子再敲,“快開門,世子爺有事找三姑娘。”
“都睡了,有事明天再說吧,”小丫頭打着呵欠,拖拖拉拉地走近,“半夜三更的讓不讓人睡覺?”
聽得門閂被拉開,楚溥上前一腳將門踹開,小丫頭根本來不及反應,“哎吆”一聲躺在了地上。
正房裡有了燈光,又有丫鬟斥道:“這鬧騰什麼,要把姑娘吵醒了,少不了你的板子。”
桂嬤嬤答道:“世子爺過來有事,快伺候姑娘起來穿衣裳。”
丫鬟不信,披着襖子探頭出來掃了眼,果然瞧見月光下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氣勢洶洶地站在院子當間,連忙道:“世子爺稍等,這就叫姑娘起來。”
少頃,東西次間的燈都亮了。楚曈鬢髮凌亂,仍穿了進宮賞燈時候的衣裳,揉着眼睛出來,“爹爹,什麼事情?”
楚溥朝桂嬤嬤努努嘴,“把她頭髮絞了。”
桂嬤嬤不敢置信,驚愕地站在原處未動。
楚溥沉聲重複一遍,“拿剪刀把三姑娘的頭髮絞了。”
這下不但桂嬤嬤聽明白了,連楚曈都從半夢半醒中徹底清醒過來,尖着嗓子問道:“爲什麼?爲什麼剪我頭髮?”
身之髮膚受之父母,輕而易舉動不得。
楚溥不做聲,只靜靜地看着。
桂嬤嬤從懷裡掏出剪刀,笑着勸道:“三姑娘進屋坐着吧,就着燈亮堂些。”伸手便要去扶她。
楚曈一把推開她,“滾開,誰敢動我的頭髮?”
那兩個婆子得了指示,也圍過來好生相勸,“是世子爺的吩咐,三姑娘就從了吧,好歹能留點體面。”邊說着邊抓住了楚曈的胳膊。
“不,滾開,我不剪!”楚曈瘋了般雙手胡亂揮舞着,腿也不老實,得空就朝婆子身上踹。
桂嬤嬤幾次想動手,又怕剪刀傷了楚曈,遲疑着不敢剪。
楚溥見狀喝道:“不剪也罷,我這就吩咐人備車連夜送到家廟去。”
楚曈立時呆住,她以前聽楚溥講過,楚家的家廟在京都西郊,養了十二三個小尼姑,常年供奉着楚家祖宗的香火。
犯了大錯的女子會被送到家廟去修行一段時間,三年、五年或者更長時間,甚至一輩子都不能回府。
“爲什麼啊爹爹,是不是母親說了什麼?”楚曈仰臉看着楚溥,大大的杏仁眼裡滿是不解,又蘊了淺淺的淚花,看上去楚楚可憐。
聽她又提及明氏,楚溥皺了眉冷聲道:“今晚你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原本打算送你到家廟養病,可念你剛回京都,還不太明白事態,先留在家裡待一陣子,若是改了則罷,要仍執迷不悔,還是早點送出去好,免得一大家人都被你連累。”
楚曈眼中流露出絕望,又夾雜着迷茫,“爹爹,二皇子不好嗎?等他以後……”不等她說完,桂嬤嬤已迅疾掏出條帕子塞進她嘴裡。
兩個婆子則利索地把楚曈的兩手別在了身後,一人攥着她的手,另一人摁住她的頭,桂嬤嬤操起剪刀,手起刀落,烏黑油亮的頭髮便掉了滿地。
楚溥見頭髮已沒了形狀,示意桂嬤嬤停手,聲音溫和了些,“這一個月就待在飄絮閣,我會讓人送些書給你讀。”
西次間的楚晞被吵鬧聲驚醒,也穿了衣裳出來,見狀,忙不迭將楚曈嘴裡的帕子取出來,着急地問道:“姐姐,怎麼了?她們爲什麼絞你的頭髮?”
楚曈一把抱住楚晞,泣不成聲,“妹妹,咱們不該回來,待在寧夏多好啊,爹爹從來不對咱們發脾氣,孃親也天天開開心心的,可回到這個家,一切都變了。娘不能跟咱們一桌吃飯,也不能隨意走動……娘身子不好,爹十天半個月也不去看望一次,而且,而且爹還說要我去當姑子。妹妹,咱們回寧夏,不待在這裡了。”
楚晞氣得嚷道:“我知道,都是夫人在背後挑撥的,孃親不是說過,庶女對嫡母再怎麼尊敬,嫡母也不會把庶女當親閨女待。爹爹,夫人這麼惡毒,你爲什麼不休了她?休了夫人,咱們四個又能歡歡喜喜地在一起了。”
聽聞此言,楚溥怒極,幾乎要擡手給她一嘴巴子,可手臂剛擡起又放了下來,溫聲問道:“是你娘說的,休了夫人,咱們四人就能跟以前一樣了?”
楚晞遲疑着點頭,“舅母說有夫人在,她肯定會苛待我們以便來拿捏娘,還說西邊街上王大人的正妻整天打罵那幾個姨娘生的孩子,把庶女嫁給個四十多歲的半大老頭子。爹爹,我怕夫人。”
她說的舅母就是胡氏的兄長鬍彪的妻室連氏。
楚溥笑了笑,聲音越加溫和,“那你舅母說沒說過,京都跟寧夏不一樣,在京都,妾永遠是妾,即使我休了夫人,你娘也一輩子扶不了正……連氏也不是你的舅母,你真正的舅母在蘇州明家,聖上親筆御賜的義商明家。”
***
大房院裡,明氏已經歇下了,卻在牀頭給楚溥留了一盞燈。
楚溥撩起帳簾看到明氏的臉,她睡得安穩坦然,櫻脣微微翹起似是帶了笑,雙眉溫順地舒展着,眼角已有了細碎的皺紋,可並不能減少她的美麗,反而更多了成熟女子的端莊與大方。
他所瞭解的明氏,怎可能會藉庶女們的親事來拿捏胡氏?
想必,她根本沒將胡氏放在眼裡。胡氏這次懷胎胎相不好,一直臥牀休息,故而始終沒有給明氏敬茶行禮,明氏從沒提及此事。
她不在乎胡氏,是不是也不在乎自己了呢?
楚溥突然有些不確定,這次回來,明氏仍舊溫柔體貼,事事考慮得周到細緻,可唯獨沒有了以前的激情與熱烈。
楚溥靜坐片刻吹了燈,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鑽進來,在地上畫下一道明亮的光影。楚溥極快地脫衣上了牀,展臂將明氏攬在懷裡……
第二天天剛亮,楚溥神清氣爽地起牀穿衣,徑自去淨房洗了臉,又吩咐石榴到廚房要一碗粥和一碟花捲來。
明氏在帳子裡聽到了,問道:“這麼早就吃飯,餓了?”悉悉索索地找衣裳穿。
楚溥笑道:“還早着,你再睡會兒,母親那裡少不得還得你去解說。我吃點飯就到安王府門口跪着請罪。”
二皇子成家後就出宮開府自住,順德皇帝封他爲安王。
明氏默一默,披了衣裳下牀,從抽屜裡找出雙護膝來,“你膝蓋受過傷經不得凍,前幾天晴丫頭送來的,裡頭絮着兔子毛。”半蹲着解開楚溥膝褲的綁腿,將護膝牢牢地捆在膝蓋處,忽而笑道,“子不教父之過,這孩子犯了錯,你這當爹的去請罪也是應當。去的時候長個心眼,先在旁邊看着,等有人走動的時候再過去跪,別沒人白跪了。”
楚溥“哈哈”一笑,“你們女人家就會動這些小心思,你放心,我有數。”
上元節的燈會連着三天,朝臣們也連續三天不用上早朝。
昨天晚上宮裡出了喜事,剛進宮兩年多的隋美人診出了身孕,順德皇帝龍心大悅,夜裡便歇在了隋美人所在的景月宮。
謝貴妃昨晚沒好去打擾,一大早就醒了,尋思着這好事也得成雙,趁着順德皇帝高興,不如順道把二皇子側妃的事情搞定。
於是胡亂地用了兩口早膳,就對鏡梳妝打扮,收拾得齊齊整整地到了乾清宮。
謝貴妃早,可有人比她更早,已經有人在乾清宮門口兜圈子了。
來人不是別人,御史臺御史雲宗祿。
雲宗祿見到謝貴妃,躬身行了個禮,臉就轉到一旁再也不肯搭理她。
旁邊太監悄聲道:“雲大人來了有些時候了,說要見皇上參奏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