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現在,戴春玟拼接的那張絕無僅有的結婚照被一幅巨大的婚紗照取代了,儘管他們的臉上已經皺紋遍佈,但是,從皺褶裡盪漾的出笑意是那麼會心與甜美。相片裡的孫玉華無疑是幸福的,戴春玟更是幸福的,這幸福來得太遲,很快又要離開,卻夠她用一生去享用。那隻重回故鄉的老龜已冬眠了,此時就放在桌上,睡得正香,它陪伴了孫玉華近三十年,戴春玟之所以將它請出來,就是想讓它陪孫玉華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晚上,張文韜來探望孫玉華,看到他活不過今天的樣子就主動留了下來。他不知道母親與孫叔叔爲什麼會閃電般的結婚,但是,從他們恩愛有加的行爲中,他仍然可以猜測出他們若干年前曾發生過許多動人的故事。

當木桌上的那隻馬蹄表敲響十二下的時候,孫玉華再次慢慢地睜開了紅腫的雙眼,戴春玟連忙湊向前去,問他是不是想說什麼?孫玉華的嘴角顫了顫,呼吸短促起來。這是迴光返照,戴春玟記得,當年他的父親就是在出現這些徵兆之後撒手而去的。

“玉華啊,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戴春玟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淚水嘩啦啦地掉下來。

孫玉華命若遊絲,嘴巴大張,依然毫無反應。

戴春玟緊緊地握着孫玉華的手,聲音嘶啞地說:“玉華啊,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事嗎?那麼你就告訴我,我幫你去做。你不捨得離開我是嗎?是的,我知道你不捨得,你不捨得啊!我們的好日子纔剛剛開頭,怎麼能捨得啊!可是啊玉華,你這樣太痛苦了,我的心都碎了,碎了啊!我知道我已經留不住你,誰也留不住你,留不住我就送你走,讓你平平安安地走,無牽無掛地走。玉華啊,你送終的衣服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是我瞞着你偷偷給你縫的,你知道嗎?我縫一針就哭一回啊!你生在冬天,走也在冬天,我怕你路上冷,給你的棉襖棉褲裡多裝了些棉花。我看出來了,你不讓我哭是嗎?玉華啊,沒人的時候,你總是叫我玫兒,你知道嗎?你的一聲玫兒叫我心裡好美啊,比吃了蜜還甜啊!好的,你的玫兒不哭了,你不願意看到我哭,我說不哭就不哭了。玉華啊,你就放心地走吧,按照咱這裡的風俗,我也給你紮好了報喪的白燈籠,那燈籠好看吶,是我用院裡的玫瑰枝扎的,我還在上面畫了幾朵玫瑰,這燈籠也亮啊,你走的路上一定能看到我,能看到我啊!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活夠了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啊!”

孫玉華似乎什麼也沒聽到,眼睛卻瞪得更大了,在幽暗的燈光下,就像兩隻乾澀的紫葡萄。

“媽,孫叔叔不想走,一定還有心事。”此時的張文韜也已是淚光閃爍,走到土坑前,對戴春玟說。

“玉華啊,你在想着你給李書記的信是嗎?我已經寄走了啊,說不定他今天已經收到了。”戴春玟繼續說道。

孫玉華的眼睛沒有閉上,呼吸卻是進一口出兩口了,臉上也漸漸失去了血色。

“文韜,快過來叫一聲爸爸吧,他是你親生爸爸啊!我明白了,他一直閉不上眼睛,就是在等着你叫他一聲爸爸啊!”驀地,戴春玟一把拉過了張文韜,大聲哭喊道。

張文韜聽罷,愣着不動,就像釘子釘在了地上一樣,震驚,不解,羞恥,牴觸……一齊向他襲來。

孫玉華和戴春玟從水城回到神貴鄉,她就將隱藏了三十年的秘密告訴了孫玉華,張文韜是你的親生兒子。孫玉華很吃驚,也不敢相信,戴春玟又告訴他,她的傻子丈夫張富財根本就不會那事,沒有錯,並準備將實情也告訴張文韜,讓他當面認父。但是,孫玉華拒絕了,這一是因爲張富貴的爺爺奶奶還都健在,張家幾代單傳,他是張家唯一的男性後代,視張文韜爲命根,靠他傳宗接代,絕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此事一出,必將引起風波,甚至影響老人們的壽命;二是因爲張文韜也不能接受自己是私生子這個身份,真相大白後,勢必給他帶來心理上的陰影,嚴重影響他正常的生活。在孫玉華的勸說下,戴春玟也覺得孫玉華的話有道理,不管認與不認,張文韜都是他的兒子,就改變了主意。但是現在,戴春玟意識到,孫玉華在彌留之際,已經失去自我控制能力,聽兒子叫一聲爸爸成了他最後的心願。

戴春玟將張文韜推到孫玉華跟前,動情地說:“文韜啊,你爸爸他不讓我告訴你,他是怕你一時接受不了,影響你的以後,他是好心啊,可他在內心裡卻在掛念着你這個兒子啊。你也長大了,也走南闖北地見過世面了,我相信你會理解我們當年的心情,也一定能處理好這個事。他是我的驕傲,也是你的驕傲啊!我不忍心看他這樣煎熬下去,更不能讓他死不瞑目啊,好孩子,叫一聲爸爸吧,讓你爸爸安心地上路吧。”

聽完母親的一席話,張文韜頓時淚如泉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喊道:“爸爸——”

終於,渾濁的淚水自孫玉華的眼眶裡慢慢地滾落下來,淌在繡着兩隻鴛鴦的花枕上,漸漸地,他的眼睛合上了。這個時候,有一下輕微的響聲自戴春玟的背後傳來,她一愣,回頭看到,木桌上的烏龜動了動,然後就重歸寧靜。

戴春玟的眼淚默默地流淌着,她強忍悲痛,與張文韜一起爲孫玉華擦淨了全身,換上嶄新的壽衣,又點燃了白燈籠的燈芯,一步一顫地走到院門外,將燈籠掛在了門樓上。

這時的大雪已經停了,月亮爬過龜山,露出一張神秘的臉,星光燦爛,照耀着銀裝素裹的神貴鄉。遠山近嶺,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皚皚一片,肅穆而安祥。報喪燈籠的燈芯不停地跳躍着,映照得籠面上的玫瑰花鮮豔欲滴,猶如在溫暖的春天隨風搖曳。

戴春玟久久地站在門口,燈光傾灑在她花白的頭頂。她手扶門框,極目向龜山上望去,神龜廟以及廟裡的神龜似乎清晰可見。她突然覺得,家中那隻傳了幾代人的老龜也是一隻神龜,記載着一件件感人至深的傳奇故事,它像神龜廟裡的神龜一樣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她決定將這隻神龜傳給兒子,這是孫玉華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

不多會兒,張文韜抱着一摞紙錢出來了,眼含熱淚,蹲在地上點燃了紙錢。經過這個柔腸寸斷的夜晚,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戴春玟也俯下身來,與張文韜一起燒着紙錢。趁張文韜不備,她從懷中掏出了孫玉華寫給李康君的信,扔進了火堆中。信封馬上被引燃了,跳躍着桔黃色的火苗,很快就化成了灰燼。

“玉華啊,那天你看着我出了門,我並沒有去郵局,而是在街上轉了一圈兒就回來了,你寫給李書記的信我沒有寄走,偷偷藏起來了,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違揹你心願的事。玉華啊,你知道我爲什麼要這樣做,我也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等到我找你的時候,我再當面向你賠罪吧!”戴春玟一邊燒着紙錢,一邊淚眼矇矓地在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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