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侵襲了北京城,但這場暴雨過後,城內卻變得愈發悶熱潮溼起來,道路上滿是泥濘和被刮落的樹葉,一架略顯破舊的馬車從城外緩緩開了進來,無人知道馬車上的中年文士就是此前赫赫有名的遼東巡撫袁崇煥。
不過他現在的身份卻早已換成了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可謂是位極人臣。
自辭官到再度被徵召北京,其中雖然只是一年的光景,但對於袁崇煥來說卻恍若隔世一般。
坐在車廂裡的他手拿着朋友趙藹夫臨行時替他做的一副畫,上面畫着一帆遠行,婦女三人和小孩一人在岸上搖手相送的圖案,暗合着一帆風順的好油頭。
他的朋友陳子壯在圖上題了四個大字——膚公雅奏,寓意着他此行畢竟重奏凱歌而還。
他慢慢拉開馬車上的簾子,看着這座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京城,不禁一陣唏噓不已。
第一次來北京,是他科舉中進士的之時,那時的袁崇煥不過才三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風流年代。
而上一次離開北京城,則是他在寧遠辭官之後,帶着滿腔的心灰意冷準備回鄉閒居之時。
曾過過的兩種截然相反的心情,此刻就在他心中不斷回味,讓他竟有些恍惚了。
想到自己纔不過四十四歲,竟可登堂入室,成爲正一品的封疆大吏,袁崇煥只覺得自己的命運就如同風中的落葉一般,無法掌握。
眼前的北京城已經不復天啓帝時的繁華,崇禎剛剛即位,河南、陝西等各處就相繼出現了大災荒,甚至出現人吃人的慘劇,大街小巷上一下子冒出許多從各地逃荒而來的災民和乞丐,他們蜷縮着躺在街道兩旁的屋檐下,不斷地身影着和嘆息着,乞求上天的拯救。
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們都躲在母親的懷裡,哭喊不已,其中不時有人當場餓死在街頭。
雖然崇禎帝下令在各處設立粥廠救濟,但連年的戰事早就耗盡了國庫,能拿出來賑濟災民的銀兩已是不多,看到眼前這一幕幕慘絕人寰的景象,袁崇煥不禁一陣心酸,讓駕車的家丁趕緊拿出些銀兩乾糧,分發給一衆饑民。
但這一下卻像是捅了馬蜂窩了,一衆饑民見出現了救星,紛紛攜手圍了上來,很快就將袁崇煥的馬車圍得水泄不通。
這一羣面黃肌瘦的災民紛紛跪倒在馬車旁,向車廂裡的袁崇煥磕頭哭訴不止,任憑袁崇煥和家丁如何解釋,都不肯離開。
正在雙方相持不下之際,只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卻見王一凡和王守義帶着幾個親兵飛馬奔了過來。
王一凡一見現場的情況,忙吩咐王守義散錢並分開饑民,他則立刻滾鞍下馬走上了車廂。
“父親大人,一路辛苦了。”王一凡弓身拜道。
袁崇煥忙將他扶了起來,望着車廂外的災民嘆息不已:“沒想到皇上甫登大位,就遭遇到如此天災,老天爺真是沒長眼啊!”
王一凡忙道:“父親有所不知,此次雖是天災,但造成眼下這種情況的主因卻是。”
“哦?”袁崇煥有些疑惑地問:“你給我說說這其中的詳情。”
王一凡點了點頭,吩咐駕車的家丁向着城中的客棧駛去。
“此次河南、陝西旱災,當地的巡撫和各級官員不思組織人力物力救災,反而藉此向朝廷哭索錢糧賑災。國庫早已空空如也,皇上以身作則捐出了一萬兩,皇后、國舅和朝中百官好不容易湊出了紋銀三百萬兩送去賑災,但這筆錢款一路上被層層盤剝,等到了受災地後就只剩下了幾萬兩,災民餓得實在沒辦法了,纔不得已背井離鄉出來逃荒。”
“想不到竟有此事發生。”袁崇煥震驚不已,下顎上的鬍鬚也激憤地飄舞起來。
王一凡無奈地點頭道:“此事千真萬確,爲此朝廷已派出了錦衣衛徹查此事,目前已抓獲了大小官員三百多名,都關在北鎮撫司的詔獄中等候三司會審。”
袁崇煥不意大明的官僚體系竟然腐朽破敗到如此程度,但更令他擔心的,卻是此前權傾朝野的魏忠賢雖然已經倒臺,但錦衣衛卻依舊在正常運轉着,這讓他的心裡隱隱有一絲不安。
王一凡看出他眼中的憂慮,有些黯然道:“一個魏忠賢雖然倒下去,但很快又有無數個奸佞小人冒出來,不徹底整肅一下朝廷的吏制和風氣,只怕大明的江山恐怕就守不住了。”
“一凡,你休要胡言亂語!”袁崇煥立刻厲聲斥了一句,他見王一凡面上的神色不好看,這才稍微收起了心中的怒火,和顏悅色地說:“你我翁婿二人深受朝廷恩典,豈可在背後如此詆譭。大丈夫面對此種困境,理當迎難而上、力挽狂瀾,在這裡說這種泄氣話又有何用呢?”
王一凡忙歉意地說:“父親教訓的是,只不過我自協助聖上剷除了魏忠賢以後,已在這京城裡住了大半年,此間見了無數皇城內外的黑暗,一時有感而發而已,還請父親不要見怪。”
袁崇煥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問道:“芳兒她現在如何?”
王一凡低着頭道:“她現在的傷勢已經痊癒了,只是情緒還不穩定,醫生說她恐怕無法生育,這個噩耗成了她心中一根永遠拔除不了的暗刺,雖然此刻我和她遠隔千里,但從她寫給我的的信裡,卻仍然可以感受到隱藏在她心頭深處的苦楚。”
袁崇煥的神色也是一片黯然,他溫聲鼓勵道:“這孩子自小就和我浪跡天涯,我們父女二人一路以來相依爲命,吃過了不少的苦。沒想到上天還是不肯饒過她,竟給她帶來如此沉重的痛苦。唉……一凡,其實我也明白你的苦衷,你畢竟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似乎是意識到了袁崇煥下面想說的話,王一凡的頭變得更低了。
“男人三妻四妾,也不是什麼大的罪過。爲父知道你深愛芳兒,但爲了延續你王家的香火計,你不妨也可考慮一下納妾之事。”袁崇煥繼續道。
王一凡小聲說道:“其實孩兒心中已有個人選,臨來之前,袁芳也曾見過她了,好像是很滿意的樣子。”
袁崇煥的臉上立刻轉憂爲喜,他笑着道:“一凡,我就說芳兒是個顧大局、識大體的孩子。你快說說,那個女子姓甚名誰,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
王一凡卻搖了搖頭,張口說道:“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蒙古科爾沁部的玉格格。”
“什麼?”袁崇煥的臉上一陣驚異,但很快他就平靜了下來:“也罷,雖說是非我族類、其心難測,但這個大玉兒好歹也是格格的身份,配你也算不虧了。”
他話雖是如此說,但心裡對這樁婚事有些看法,翁婿二人在車廂裡陷入了沉默之中,氣氛越發顯得凝重起來。
爲了改善當前的尷尬氣氛,王一凡試着轉移話題道:“父親大人,此次聖上千裡迢迢將你從廣東調入京中,你可知是爲了什麼?”
袁崇煥沉吟了半響,答道:“我聽說自從我離開遼東,錦州就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兵變,還直接導致了遼東巡撫王之臣被革職拿辦,這勢必又是你乾的好事。”
王一凡微微一笑:“不錯,這個王之臣滿腦子想的都是將關外軍民盡撤回關內的錯誤戰略。他爲人又貪得無厭,對於我們這些人有着諸多看法,不惜以裁撤軍兵爲威脅。我和趙都督迫於無奈,才演了這麼一齣戲。”
袁崇煥聽了他的話倒也不以爲意,但他對關外的局勢卻還是異常關注,忙問:“現在關外的局勢如何?皇太極最近有沒有異動?”
王一凡沉着地答道:“請父親放心,自從他在寧錦吃了大虧,這一段時間都不敢再來犯我大明的疆域。我聽說去年遼東獲得了大豐收,現在關外的軍民日子都過得很好,現在寧錦之地太平得很,就等你老重新回去主政了。”
聽到這些話,袁崇煥懸着的一顆心才慢慢放了下來,他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皇上明日的平臺召見,會問我什麼話。”
王一凡插口道:“父親,若明日聖上召見你,孩兒勸你切不可過於激動,更不可輕易許下恢復遼東的方略,以免惹禍上身?”
袁崇煥被他的話說得莫名其妙,忙問:“一凡,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意思。”王一凡嚅嚅道:“孩兒只是想提醒父親,自古以來,手握權柄的重臣大多是因言惹禍,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他心裡卻想:“崇禎帝朱由檢一向是個急於求成的刻薄君王,耳朵裡只聽得進臣子們對他的承諾,而從來不去考慮信任臣子和大膽放權。歷史上正是由於袁崇煥不計後果的慷慨陳詞,纔給自己在朱由檢的心裡埋下了疑忌的種子,最終導致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而死。無論如何,他都要想盡辦法避免這個悲劇的再度發生。”
袁崇煥卻對他的提醒毫不在意,此刻,他更多想到的是如何在明日的會見中陳述己見,爲這個從未曾親眼見過的崇禎帝分憂解難、盡展所長。
他的腦子裡自小就被灌輸了忠君愛國的思想,本能地將報效朝廷和帝王作爲自己畢生的志願,尤其是當聽說這個少年天子在不動聲色之間,就用霹靂手段除去了權勢滔天的魏忠賢,更是讓他對這個崇禎帝的期望更增添了幾分。
在他的美好想象中,這個崇禎帝必然是一個年輕有爲、知人善任的中興之主,自己正可依靠着他的信任,在遼東大地上盡展所長,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不知不覺,這輛馬車就駛到了客棧的門外,早有不少聞訊而來的名士才子等在這裡,希冀着能在新任的兵部尚書袁崇煥那裡謀一個幕僚的職位,好在那片充滿機遇的關外大地上出人頭地。
他們見袁崇煥和王一凡從車中慢慢走了下來,立刻就擺着手中的摺扇撲了上來。
袁崇煥舉止有度地和前來的名士才子一一打了招呼,吩咐客棧裡擺開酒席款待衆人。
他覺得此刻正是自己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轉頭看去,一道七彩斑斕的彩虹高高掛在雨後的天空上,長長如曲拱橋的彩虹就像是他現在仕途中的康莊大道一樣,而它的盡頭是熾熱如火的一輪紅日,正如袁崇煥名字裡的“煥”一樣,讓他感到了一股奮發向上的壯志豪情激盪在自己的胸口處,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