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愣了一下。
這句話沒什麼蹊蹺,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面前的事實:他前世既然入主洛陽,勢必參與逐鹿天下——那意味着,南平王與南平王世子已經出局。
當初三娘與他說,有朝一日,他會是燕朝大將軍。他質疑過,也動搖過,直到後來抓到賀蘭初袖。他知道三娘隱瞞了什麼,也知道她爲什麼隱瞞:如果南平王父子不出局,要哪年哪月,才輪得到他?
南平王父子要怎樣纔會出局?這幾乎是無須懷疑的一個事實。他後來發達,應該是繼承了南平王父子的兵力。雖然他並不十分明白這其中還發生過什麼。如果他是強取,三娘必然不會對他多有好感。
興許就只是,南平王父子死後,他爲他們報了仇,得到了他們部將的效忠——那幾乎是一個完美的設想。
周城不是坐在書房裡暢想的書生,會以爲天下得來如此之易。這其中怎麼可能沒有手腕,沒有算計,沒有血腥?遠的不說,如今南平王麾下戰將如雲,他是後來者,今日他們與他並肩,他日他們就肯臣服?
不會的。
那是一個博弈,角力,妥協,清算的過程。
他後來回想起他和三娘初見的那個初夏,佛堂陰涼,三娘脫口說“自有你阿姐吃不盡穿不盡的時候”,應該是事實,然後他追問“我日後能做到大將軍麼”,她頷首時候微妙的尷尬。
是有她父兄之死,纔有他的上位。
及至於後來,他天真地問“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的時候,她心裡的躊躇與恐懼。如果不是情意已深,她就該斷然拒絕,甚至讓父兄殺了他,以絕後患。然而她給了他練兵的機會。
明明是那樣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人。你喜歡一個人,拼自己所有爲他做些什麼並不奇怪,但是令怯者勇,懦者爲之剛,吝者爲之慷慨,或者勇者怯,剛者懦,慷慨之人吝嗇於一釐一毫……都是不容易的。
賀蘭氏提醒他這個爲的是什麼,他心裡清楚。即便拿下葛榮,南平王回京,也不會帶走所有人。他不同於南平王麾下大部分將領之處在於,他出身六鎮,他曾經輾轉奔走於反賊之中,與他們同吃同住,同行同止,同鄉之誼,他比如今南平王麾下大多數將領,都更容易得到他們的信任。
換句話說,他比他們所有人,更容易得到這三十萬兵馬。
南平王走後,他完全可以做到……讓他回不來。
如果說他前去爲餌,爲南平王立下汗馬功勞,從此就是南平王一人之下。但是一人之下,也還是爲人之下,哪裡有萬萬人之上痛快。
賀蘭氏當然知道他的野心——她甚至見證過他的野心。
而羋氏與段氏,乃至於李十一郎爲什麼會跟隨他——你說爲什麼。讓羋二孃來傳這個話,用意就在這裡。
周城沉默了片刻,方纔說道:“我不知道二孃有這樣的野心。”
賀蘭氏說過很多次,二孃是他的妻子,曾經;三娘反而不是。他猜三娘與賀蘭氏這對錶姐妹改變了很多事。她們有無能爲力的地方,也有力所能及之處。如果他沒有遇到三娘,應該是接受了羋二孃的婚約。
那之後,她應該也是跟着他吃了不少苦頭,就和如今一樣,或者更甚。沒有三娘,他要得到南平王的待見,恐怕難度會更大。他試着做過推演,羋昭和段韶毫無疑問還是會跟着他,他們是姻親。
這一世沒有這層關係,他也沒有想過會再遇見——但還是發生了。這是他的無能爲力,但是他也有他能決定的。
譬如,他決定只把二孃當妹妹。
她值得一個認真對待她的男子,而不是他。
“……恐怕,我是不能成全二孃的野心了。”周城說,“之前有些事,我也沒有認真與二孃說過。但是既然二孃已經見過賀蘭氏,也聽了她的話,她大約沒有與二孃說過,她曾經做過皇后。”
羋昭君:……
“我說她的話當不得真——如果當真,她爲什麼會在這裡?但是如果二孃要信,我也沒有辦法。阿昭與阿韶跟着我,我並不能保證他們飛黃騰達。二孃,我們如今刀口舔血,有沒有命捱到最後,誰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對三娘耿耿於懷,”周城說,“或者是覺得我高攀不上,或者是覺得,她不過看中我可能有的以後,就好比賀蘭氏曾經看好過宋王,因爲她知道宋王有朝一日會回到金陵,登基稱帝。”
羋昭君:……
她根本不知道這個。她根本不關心那個勞什子宋王!
“那你還相信蘭陵公主的承諾——她承諾過你,卻還是許了李家的婚約!”羋昭君大聲道。
何止李家,還有個宋王呢,周城心裡那個愁。
面上只輕描淡寫說道:“那又如何,莫說只是訂親,就算成了親,成了十七八次,到頭來還是得落到我手裡!”
羋昭君:……
這話沒法說了!
“二孃大約覺得我不可理喻,”周城道,“但是二孃想想自個兒做的這些,又有什麼道理可講?我是個男人,我可以將就,便成了親,還可以姬妾成羣,到那個時候,二孃又與誰說理去?二孃是隻要一個周羋氏的頭銜麼?”
羋昭君:……
“我當你是妹子,叫你一聲二孃,就和大娘、阿昭一樣,我會希望你有個好歸宿,夫妻恩愛,膝下兒女成羣,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周城嘆了口氣,“我瞧三娘那樣子,也不是個容我納妾的。”
最後一句話又泄了底。
羋昭君:……
“二孃再好好想想,這些話,我會與姐夫、阿昭說,讓他們給你留意。你要是不喜歡軍中的漢子,李——”
“夠了!”羋昭君喝了一聲,“那如果你娶不到蘭陵公主呢?”
“只要我不死,她活着,”周城斷然道,“就沒有這個可能。”
羋昭君:……
賀蘭氏說得還真沒有錯,除非蘭陵公主死了,否則她根本沒有機會。她還說,前世她就是死在她手裡,但那是因爲、那是因爲她是周城的妻子,她可以名正言順地處置他的女人。而這一次……
真的要放手麼?
“我言盡於此……我要上藥了,二孃,”周城乾咳了一聲,“還是出去吧——不方便。”
羋昭君板着臉道:“妹子給哥哥上藥,還能有不方便了?”她又不是沒給他上過藥,這時候倒避起嫌來。
周城:……
果然兔子急了也會咬人麼?
好在羋昭君說歸說,一掀帳門就出去了。周城頗有點自怨自艾地扯開中衣:其實還是有個人給上藥方便一點。
話都說開了,那和之前幾次又不一樣,之前幾次他顧着她面子,又不能直言三孃的身份,這次全說開了,二孃只是一時糊塗也不傻,周城被藥味薰得抽了抽鼻子,其實他覺得二孃和李十一郎沒準很配。
但是豆奴……呔,他想這麼多做什麼,那不是阿昭該煩惱的事情麼。
倒是賀蘭氏……怪不得三娘從前拿她這麼頭疼。他也就是這幾天忙了點,就給他捅出這麼大簍子來。
等見了面,三娘你得好好補償我。周城哼哼唧唧地想,一擡頭,羋昭站在帳門口:“阿姐叫我過來給你上藥!”
周城:……
“阿昭啊,”周城一把摟住他,問,“有沒有想過,給你二姐找個二姐夫啊?”
“想過。”羋昭也抽了抽鼻子,“太難了,還是交給阿爹去想吧。”
何止想過,大姐還暗搓搓地問過自己,讓二哥給他當二姐夫怎麼樣,他倒是想說好,被阿韶一巴掌打醒來:“你說好就好,你問過二哥嗎?”
羋昭:……
這天底下做舅舅的做到他這份上,足可以含笑九泉。
“要二哥有這個意思,還用得着你開口?”反正阿韶是這麼說的。好像也挺有道理。
段韶用力給周城揉着胸口,忽然問道:“那二哥什麼時候給我找個二嫂回來呢?”
周城:……
兔崽子還學會催婚了!
“你二嫂在洛陽呢,”周城興頭頭地道,“待我們活捉了葛榮,咱們就上洛陽去……”
羋昭:……
他二哥有時候吹起來也挺不着邊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