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過了十點,客人用餐走了,員工們也收拾好一切下班回去了。
Star missing的燈關了大半,店裡有些昏暗,蔣順安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頭靠着玻璃窗,看着窗外的景色。
歐文說,白天的景色什麼意思,晚上纔好看。
這句話是真的。
夜幕會掩蓋住一些東西,相應的也會襯托出一些東西。
放眼望去,地面上的一切都看不清楚,能看清的就只有燈光構成的點點線線。
金色的線條光點看似雜亂,實則有着自己的一番規律。
忽明忽暗,旋轉跳動。
無論是直觀的,還是水中的倒影,遠遠望去都是那麼的靜謐。
沒有江海與城市的分割線,只有明亮與昏暗的差別。
今晚的天空並非純粹的漆黑一片,而是弄到化不開的藍和微醺的紫,天邊地平線的那一塊還有幾分明亮的白。
曾經,他還是徐然的時候,也趁着夜色和時磊去過樓上的觀景臺。
當時的自己除了小小的震撼,並沒有覺得這夜景有多好。
也許,那時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夜色上。
蔣順安笑笑,仰頭一聲嘆。
真傻啊,自己竟然會錯失這一片美景。
“走了。”
“哦,來了。”
魏景榮一聲招呼,蔣順安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後離開。
蔣順安坐上車,小心的扣上安全帶,把領帶往下扯了些。
“累就靠着睡兒,到了我叫你。”
“不用,”蔣順安精神還不錯,“我不累,就是透透氣。”
在star missing上班確實沒有藍岸那麼累,其實,還挺享受的。
環境好,氛圍好,客人不會罵罵咧咧,也不會莫名其妙的潑你一身紅酒。
你對他敬一分,他也會對你敬一分。
你願意盡心盡力的爲他服務,他也不吝嗇讚揚和小費。
很奇妙的體驗。
蔣順安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工作並不低人一等,哪怕他不是什麼餐廳經理,哪怕他就是一個服務生也一樣會有這種感覺。
“你在笑什麼?”魏景榮看了眼後視鏡,問道。
“啊?有嗎?”蔣順安想了想,又笑了,“我挺喜歡star missing的。”
魏景榮跟着一彎嘴角:“喜歡就好。”
“魏總,star missing開了幾年啊?”
“三年。”
魏景榮打着轉向燈,駕車左轉,“當初我還沒有再開一家店的想法,是歐文主動跟我提的。”
“哦,這樣啊。”蔣順安問道,“他一說,你就同意了?”
“沒,我猶豫了挺長時間的。”
魏景榮回想着過去,臉色凝重了幾分:“那時,藍岸的生意逐漸了有起色,債務也還的差不多,手頭也寬裕了。我本想借機休息一陣,歐文就在那時找到我,提出再開一家店的建議。”
“他可真會挑時機。”蔣順安忍不住吐糟。
“因爲這件事,錢雲生和歐文鬧得很僵,我也吃不準。一次性透入那麼多資金,又是國外的經營模式,我擔心會賠的血本無歸。”
蔣順安問:“那你是怎麼下定這個決心的?”
“白叔出來調解的。他說我們三個天天爲了這件事鬧得不越快,誰都說服不了誰,那就乾脆去實地考察。之後,我們在巴黎呆了半個月……”
“等等,半個月?!”蔣順安嘴張得都能吃人了,“你們在巴黎呆了半個月?!”
“你的重點在這?”
“哦,不好意思,我跑題了。”
蔣順安吸了口氣:“你們在巴黎吃喝玩樂了半個月?!”
魏景榮懶得去糾正了:“我們跑遍了當地的餐廳、咖啡館、小酒館、路邊攤,見了很多主廚、餐廳經理、供應商、美食評論員,所見所聞,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決定嘗試一下。”
“漬,才半個月,會不會草率了點?”蔣順安問。
“何止半個月。”魏景榮平淡的說着,“我下定決心後,店裡的生意就全部交給了白叔和錢雲生,自己花了半年的時間在巴黎當學徒學廚藝,一點一點充實新店的想法,歐文也替我引薦了不少人脈。”
“臥槽!這歐文到底是什麼人,開了外掛吧?”
“我只知道他是在歐洲長大的,十多歲的時候纔回國。他父親旗下有兩處酒莊,都是家族企業。託他的福,兩家餐廳的存酒一直不用操心。”
這叫什麼?
這才叫含着金湯匙出身啊!
“他家裡那麼好的條件,怎麼還不回去啊?”
“他不說,我沒問。”
也是,畢竟是人家的私事。
不過,歐文也真是有兩把刷子啊。
魏景榮的江山有他一半,自己還真沒說錯。
“回國後,從選址到裝修,又忙了差不多半年纔有了star missing。”
我的天!
這執行力太強悍了吧?
“魏總,我服了。”
“玩笑?”
“真的,”蔣順安坐直了身子,“真的服了,五體投地的服了。”
魏景榮笑笑不語。
“你別笑,我很嚴肅的。”
“知道,”魏景榮還是笑着,“坐好,別亂動。”
蔣順安老老實實的坐着。
魏景榮笑了沒一會兒,忽然一聲輕嘆:“現在想想,那個時候我跟錢雲生的友誼也許就已經有了裂痕。他到最後,都不同意star missing這個提議。”
“那是他沒眼光。”
“也不能這麼說。”
魏景榮坦言:“star missing這種經營模式確實有風險,門檻定的高,我必須達到的水平就更高。”
“難怪你選擇那麼高的地方。”
魏景榮掃了他一眼,蔣順安頓時慫了:“口誤,口誤。”
“門檻高,就以爲着先天上我們會損失大部分顧客,所以服務對象自然就轉變成高收入高消費羣體。對他們而言,錢已經成數字,而他們想要的自然就跟別人不一樣。”
“好是挺好的,怎麼聽起來感覺心裡涼涼的?有點悽慘。”
“你上班的時候有這種感覺嗎?”
“沒有,我還挺喜歡那種氛圍的。”
魏景榮點點頭:“那就行了,說到底人和人之間的差距還是存在的。你要實在心裡膈應,只當他是份工作就行了,別多想。”
“我又沒多想,”蔣順安擺擺手,可那張臉跟苦瓜一樣。
“魏總,你會不會有什麼想法?”
“你指什麼?”
“就是……”
蔣順安小心整理語言,生怕說錯什麼話,魏景榮直接把他丟到江裡餵魚。
“你看啊,你現在的也不籌錢了吧?爲什麼還要天天這麼兩邊跑?呃,你全完可以……”
“可以坐吃山空?”
“呃,我覺得再來十個你,這座山也吃不空。沒準,還越吃越多。”
“呵呵呵。”
魏景榮笑了,第一笑出了聲。
“可能,我這個人就閒不下來吧。只要有顧客願意進門就餐,我就會爲他們提供最好的食物和服務。”
“哈,少來了。”
蔣順安雙手一插,一股痞氣:“誰昨天發飆趕走客人?‘記住,這不是你放肆的地方,聽清楚了沒有?’,誒,這句話誰說的?”
蔣順安眼底嗓子,一板一眼學的還挺像的。
“那是原則。”魏景榮說,“那是藍岸的尊嚴,你的尊嚴,也是我的尊嚴。”
蔣順安聽得出神。
“端不出讓客人喜歡的食物的餐廳,不是一家好的餐廳;但是不在乎自己的員工的餐廳,連餐廳都算不上。”
臥槽!
這魏景榮……
太他媽的帥了!
“你還在想昨天的是?”
“多少有點。”
過了一天,那件事其實蔣順安也不怎麼在意,只是心裡還有點陰影。
“別放在心上,那顆星星也不一定會被撤走。”
“你是在……安慰我?”
“我只是告訴一個事實。”
魏景榮下意識的不去看他:“米其林一星考量的主要還是食物,二星開始會將酒和服務納入考覈範疇,三星則是嚴苛的全面考覈,所以,你也不用太在意。”
蔣順安想了想,到沒在意魏景榮讓他不要放在心上這件事。
“也就是說,米其林的評判標準是美食,酒還有服務這三個要素是吧?”
“恩,這麼理解也可以。”
魏景榮停頓了會兒,像是在猶豫着什麼,良久後纔開口:“你……願不願意成爲第三個要素?”
“啊?”
魏景榮的鼻子出了口氣,聽得挺沉重的:“米其林的三個要素,美食是我,酒是歐文,你願不願意成爲最後一個?”
“我……”
蔣順安卡在一個‘我’字上,之後沒有聲音了。
太突然了。
魏景榮這麼說的時候,蔣順安有種被千斤重擔壓垮的感覺。
原來,自己或許可以咬牙試試。
現在,自己只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他還是會怕,怕自己會出錯,怕自己達不到魏景榮的要求。
怕自己毀了他的一切。
接下來的路程,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輕鬆的氣氛瞬間變得壓抑。
路燈在街面上畫出一個又一個圓圈,兩人的臉就這樣一下明一下暗,沉重的有些窒息。
“到了。”
“哦。”
蔣順安愣愣的應了聲,解開安全帶下車。
魏景榮搖下車窗,看着蔣順安腳下打飄的背影,心中感到了不安。
會不會太倉促了?
自己提出來的時候,確實想到蔣順安可能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纔會猶豫。
可猶豫到最後,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麼說出來。
不好的時機,不好的地點,非常不好的壓力。
蔣順安,應該不會答應吧?
魏景榮忽然覺得有些失落。
算了,強人所難,沒必要。
魏景榮給車子打着火,搖上車窗,看着窗外……
蔣順安走回來了!
“那個,魏總,你能下來會兒嗎?我有幾句話……想說。”
沒有片刻猶豫,魏景榮下車,站在蔣順安面前。
“魏總,謝謝你這麼信任我。可我,我實在是覺得自己能力不夠,和你們相比,我就感覺自己是個渣渣,煤灰,用掉全部金箔都貴不起來的傻子。”
“不至於。”
“呃……誇張而已,我也就是打個比方。”
“……”
蔣順安接着說:“總之,我很感謝,也很希望能幫到你們。你剛剛說的那件事,能不能……緩緩?”
“緩多久?”
“恩,”蔣順安皺眉,掐指頭算算,可算半天越算越糊塗,“哎呀,也要不了多久,反正……半年,就半年。”
“好。”
“你說什麼?”
蔣順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半年,我給你半年。”
“真的?”
“恩。”
“謝謝,謝謝,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蔣順安笑了,可笑了會兒,臉又沉下來了:“那個,魏總,我能再求你件事嗎?”
“說。”
“那個,那個,”
蔣順安撓撓頭,又撓撓脖子,跟身上被蟲子咬了一樣,怎麼都不自在。
“就是那個,我,我能抱你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