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車簾,周南正躺在車中。
身上蓋着厚厚的棉被,周南臉色有些不好,如玉一般的雙頰少了光澤,是病態的蒼白。就是柔紅如染的脣瓣,也泛着白,不見血色。
“怎麼就病了。”韓岡心中一痛。
看見韓岡坐進來,她睜開眼,勉強地展顏笑道:“官人,奴家不要緊。”
長距離的旅行對孕婦來說很是吃力。幸好已經進入了穩定期,要不然韓岡也不敢讓她上路,但看現在的模樣,還是動了胎氣。不過周南身體底子好,又不是頭胎,韓岡總算能稍稍放心一點,等回去後,請兩個御醫來,調養一下應該就沒事了。
理了一下週南散亂的髮絲,將她身上的棉被蓋嚴實了,韓岡溫聲道:“先歇一會兒,到家就好了。”
周南輕輕地嗯了一聲,乖乖地閉上眼睛。如果還在路上,不論是王旖還是素心、雲娘作陪,總會胡思亂想。但在心中最重要的人身邊,她就能安心入眠。
離開車廂,王旖過來,在韓岡身邊輕聲道:“官人,南娘妹妹是路上累的,到了家就好了。”
韓岡點點頭:“那就都上車,早點回家休息。”
送了王旖她們上車,韓岡換上了一匹馬,陪在車邊原路返回。
方纔韓岡休息的小酒館的老闆已經出來了,看樣子想過來說話,但被韓信攔住,不敢造次,只能悻悻然地站在一邊,暗恨自己錯失了良機。
回頭路走了半個時辰。離開京城一年,家裡的三個大一點的孩子,都興奮地趴在車窗上向外看,小臉凍得紅撲撲的。
當韓岡陪着家人回到新的府邸,卻見門口停着三匹馬。而原本聚在門前的訪客,卻離得遠遠地站着,且人數少了許多。
韓岡心中生疑,正猜測着究竟是爲什麼,就聽到門前一迭聲地在喊,“龍圖回來了,龍圖回來了。”是韓家司閽的聲音。
在司閽的引領下,一個不認識的小黃門匆匆迎了上來,“韓龍圖,韓龍圖,你可讓小人好找。”
韓岡一愣,翻身下馬。宮中的內侍,自不會無故上門,難道是天子終於決定要給兒子種痘,想讓自己去現場做個見證?
“官人?”馬車中王旖驚疑不定。
“沒事,你們坐着好了。”韓岡低聲安慰,“天子召見,一個月總有個三五趟。”
但王旖如何能安心,讓天子空等可不是好事。何況韓岡是在坐衙的時間裡跑出來迎接她們的。肯定少不了一個處罰,加上七皇子的事,天子肯定有心結,小事都能變成大事。
小黃門在韓岡面前站定,尖着嗓子:“天子有旨。龍圖閣學士、同羣牧使韓岡,即刻入宮陛見。”
“臣恭領陛下聖諭。”韓岡恭聲領旨,隨後回頭衝韓信使了個眼色。
韓信心領神會,上前往小黃門的手中照例塞了一份賞錢,湊上去問道:“這位黃門,官家此時召見龍圖,不知有何要事?”
小黃門收了錢,低聲對韓信道:“遼國出了大事,兩府宰執都到了崇政殿,除此之外,官家就只遣人招了龍圖入宮。”他吊足了胃口,才解開謎底,“是遼主駕崩!”
接旨之後,韓岡吩咐了家人幾句,就上馬往宮中去。但聽到的消息還是震得他心中陣陣驚濤駭浪,推演着天下大局將會產生的變化。在路上也沒有快馬加鞭,任憑坐騎小碎步走着。
“龍圖,快一點。”小黃門急得恨不得給韓岡的馬兩鞭子。他擡頭看着天色,日頭西垂,都已經近黃昏了。
“不,慢一點纔好。”韓岡慢悠悠地說道,手上提着馬繮,穩如泰山一般。
小黃門驚疑不定,臉色忽青忽白。但看見韓岡的平和淡定的表情,在宮廷中受到的教育讓他立刻就醒悟過來:“呃……小人明白,是不能快,是不能快,惹起謠言就糟了。”說着就主動將馬緩了下來。
韓岡微微一笑,“黃門明白就好。”
心中還是嗤笑的多。又不是仁宗時,西北連番大敗,河北邊境又有契丹虎視眈眈,京城中人心惶惶,一夕三驚。那個時候,就是有了緊急軍情,宰輔們也必須在路上慢慢走。甚至直接將天子夜中傳召的聖諭給擋回去,等到第二天上朝後再議論。
但眼下情況可不一樣,到了明天,遼國國主駕崩的消息就能傳遍京城,宰輔重臣急入宮,自不會有人會擔驚受怕。韓岡現在走得慢只是爲自己。慌慌張張、毛毛躁躁,可不是以兩府爲目標的重臣該有的行事作風,而且正好多一點時間想一想。
當韓岡抵達崇政殿的時候,時間已經很遲了,瞧殿中宰執們被賜了座,賜了茶,可見他們之前已經費了不少口水和力氣。
看到韓岡耽擱了近一個多時辰纔到,趙頊很是不快地問着,“韓卿今日非休沐,怎麼不在羣牧司?”
“臣妻子今日抵京,故而待司中事務處理完畢之後,臣便告了假。不意陛下於此時傳召,臣有過,請陛下責罰。”
對於遲到和請假的原因,韓岡一點都不隱瞞,把信用消耗在小事上是最蠢的。
“哦,是嗎?”趙頊嘴角抽搐一下,沒說什麼。
總不可能用這等小錯懲罰重臣,尤其是現在離不了韓岡的情況下,借題發揮也不可能,最多罰銅而已。對於普通官員,同時代表着磨勘期限延長的罰銅,代表着他們可能要在升遷上多耽擱三年。可韓岡的本官,都升到了非宰執官能坐上的最高一級的諫議大夫,磨勘對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
“遼主駕崩之事,韓卿應該聽說了吧?”趙頊問得也很乾脆。他的臣子們接旨之後,不可能不會向傳詔的中使私下裡詢問,相信韓岡不會例外。
韓岡點頭:“僅是知其駕崩。”
“不知韓卿如何看此事?”趙頊追問。
“遼主正值壯年,又常年遊獵。中國使遼的正旦使、生辰使常年不絕,亦不見有人回報其疾病纏身,身體當是康健。忽聞其暴斃,實在是難以置信。不知是因爲何故?”
對於耶律洪基的死,說起來韓岡也是吃驚不小,意外性不說,其所帶來的結果就是先前的戰略規劃,也必須重新進行修訂。在進入崇政殿之前,韓岡已經想明白了。
趙頊的回答自是不出韓岡預料:“遼主死因,尚不知曉。不過耶律乙辛把持朝堂多年,故太子又因其讒言枉死,國中積怨甚深。且遼主只有一孫,小字阿果,年方五歲,若強立其爲帝,主少國疑,又有衆宗室虎視眈眈,耶律乙辛當難以控制朝堂。”
這大概就是之前衆位宰輔議論之後的結果。聽趙頊的口氣,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了,王珪當是心中樂開了花。
韓岡向王珪那裡瞟了一眼,當朝宰相正巧開口:“陛下之言極是。遼國一亂,西夏便不在話下。若是待其國中穩定下來,可就沒有現在這麼好的機會了。”
聽着王珪的話,趙頊微笑點頭,這正是他的想法。他又望向韓岡:“韓卿,你熟知兵事。依你之見,如今局勢當如何應對?”
韓岡是求穩的性格,但不代表他會願意放過機會,只是現在的機會在韓岡看來,還是不太穩妥,將希望放在敵人還沒有發生的內亂上,未免太過一廂情願。就是當真內亂,也沒必要搶這個機會。修好軌道,練好士兵,備足兵甲錢糧,就是遼、夏兩國實力完好,也沒什麼可怕的。
只是依眼下趙頊說話的口吻,想必“昔之善戰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這一句,是聽不進去的。
“遼主暴斃,不論其是否留下遺詔,耶律乙辛皆當扶幼主登基,以期繼續秉政。”韓岡頓了一頓,“可耶律乙辛現在是否安好?如果耶律乙辛同時出事,即位的就又會是誰?”
即位的不一定是耶律洪基的孫子,耶律浚的兒子。耶律乙辛雖然是權臣,但他的權力是嫁接在皇權之上的,不一定能壓得住陣腳。而且說不定耶律乙辛跟耶律洪基一起死了,或者耶律乙辛跟着耶律洪基死了,到時候能即位的肯定不是阿果。
韓岡的言下之意。趙頊聽明白了:“韓卿的意思是要稍等?”
“以臣愚見,最好能等到遼國內亂開始。”韓岡回道。
“五院、六院,二部皇族哪一個都不會看着耶律乙辛挾天子以令諸侯。遙輦九帳、橫帳三父房、國舅五房,也都不會坐視。遼國內亂可期。”
“遼國必亂!”元絳也說道,“契丹幅員萬里,其下屬國大者五六,小者百餘,皆常年受其壓榨。一旦其國族內亂,其下屬國自是難免離心離德,甚至揭竿起兵。”
“韓卿?”趙頊盯着韓岡。
“王相公、元參政舊日皆曾出使遼國。論起熟知遼國內情,韓岡安敢望相公、參政項背?”韓岡回道,“王相公、元參政即有此言,想來當是如此。”
韓岡只在對西夏事務上有發言權,元絳去過遼國和高麗,王珪也出使過遼國,兩人在對遼事務上,可以輕而易舉地壓倒其他人的聲音。
韓岡放棄了在遼國事務上與人相爭,但又順便將自己的原因歸結到王珪兩人出使過遼國上。待會兒說到西夏之事上,自己可有得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