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否,兩下是。
趙頊表達心意的方法,已是朝野盡知。
至於三下或以上,如果不是眼睛不舒服而正常眨眼,就是天子想要用韻書傳達信息。
現在當然不會是前者。
坐在牀沿的向皇后臉色難看地拿起韻書。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在想些什麼,雖然可以確定,絕不會是傷害自己和六哥,但他做出的選擇,總是讓人不痛快的一件事。
無論是之前的王珪,還是現在可能的呂公著,都讓向皇后憎厭到了極點。
而且還沒用——要保的王珪,成了衆矢之的。新黨不喜歡他,舊黨不喜歡他,御史也同樣不喜歡他。
若不是司馬光做得太過分,修書修得老糊塗了,有了心疾,硬是要殺王珪,惹起了其他朝臣同仇敵愾,今天也不至於爲了一個王珪,將半個御史臺給趕出京去!
現在呂公著擺明了想做宰相——他都做到了樞密使了,看到相位空懸,肯定是想往上走一步,至於辭章什麼的,向皇后再沒有經驗,也知道外面聽起來冠冕堂皇的話根本不能做數。可眼下,她的丈夫會不會受到這位樞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蠱惑,向皇后還真的沒有把握。
呂公著則站起了身,辭章依然拿在手中,很自然地移了兩步,走到了天子御榻的不遠處,能更加清楚地看見趙頊眼皮的動作。對於一名已經年過花甲的老臣來說,能看清五尺外天子臉上的細微變化,這是呂公著如今始終夾在鼻樑上的一副水晶眼鏡的功勞。
書頁嘩嘩地翻動着,以韻書爲媒介,一問一答,趙頊和皇后的對談,比一開始時快了不知多少倍。
去聲二十六宥——奏。
“奏?”向皇后眼前一亮:“官家!可是奏對?要招誰入宮來?!”
她連聲問,很是急促。
呂公著在後垂下了眼皮,若不是在寢殿中天子身前不能放肆的話,他可就是要哈哈大笑起來。
以眼下的局面,怎麼想以奏開頭的詞彙,都不會是奏對吧?
皇后分明是支持不住,想從外面找援軍。
皇后的敵視讓呂公著備生感慨,未來或許有些麻煩。不過再想起宰相身份,他就放心下來。垂簾聽政的太后,也不可能下手處置宰相家門。若是她這麼做了,新黨的那一幫人,包括王安石、韓岡,拼了命都會將亂命給頂回去。
而且可想而知,就天子而言,他絕不願意看到皇后太過偏袒臣下的某個人或某個派別。
垂簾皇后不能執中而立的危險實在太大了。直接捲入了臣子的交鋒中,而不能置身事外,那麼當朝堂風浪一起,也會被連帶着拖進水裡。
呵。
呂公著輕呼一口氣。原本只有六分的成算,現在可就有八成了。
剩下的兩成,那則是要看運氣!希望司馬十二將壞運氣都帶走了。
趙頊果然眨了一下眼,給了否定的答案,讓向皇后的心沉了下去,不得不重新拿起韻書。
然後是下平七陽——章。
奏章。
“奏章?”向皇后回頭看看呂公著,那本應該被垂下來的袍袖遮住的奏章,卻被刻意地亮了出來。毫不掩飾地皺了一下眉,她轉回來問趙頊,聲音很冷:“可是呂樞密的奏章?”
呂公著期待着,水晶鏡片後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趙頊。
可眼皮仍是隻眨了一下。
“那是哪裡的奏章?”向皇后擡起眼。現在就在眼前的牀榻邊,一張新置的寬大几案上,高高低低堆了好幾摞從崇政殿和御書房中搬來的奏章,“可是牀邊的?”
趙頊儘管臥牀不起,卻依然爲國事操心。每天都要聽人宣讀奏章,瞭解朝堂中發生大小事務,並不辭心力地指點向皇后該如何批閱。
他這麼做,也是讓外界明白,天子縱然病勢垂危,神智依然不亂,若有什麼小心思,最好收起來——可惜的是效果不彰。
而趙頊現在便眨了兩下眼,對皇后的問話給了確認。他要的奏章,便在這裡。
几案上的奏章四五堆、百十封,向皇后看着犯了難。
“官家……”她湊近了問,“是誰的奏章?”
趙頊的回答是上平十四寒——韓。
韓岡?!
呂公著眼皮一跳,臉色終於變了。
“可是韓學士……是韓岡?!”
一下。
兩下。
……
當韓岡從崇政殿回到太常寺,已經是快放衙的時候了。
蘇頌已經回了他的衙門光祿寺去。雖說那個衙門跟太常寺差不多,十天八天都不去,累積起來的公文平鋪開來,也只能佔去半張光祿寺中那面屬於蘇頌的桌案,但終究還是得每天繞上兩趟。
過來與韓岡說話的是黃裳。
黃裳他現在被韓岡徵辟爲掾屬,在編修局中整理甲骨文。這算是很輕鬆的工作,也正好可以讓黃裳有時間複習應考,準備明年的鎖廳解試,以及後年的省試——以黃裳的年紀,不能再耽擱了。
但今天黃裳不可能有心多說他手上工作的進度,簡短地彙報了兩句後,便問起了朝會上的事。
“雖然這麼說有些過分了,但司馬君實實乃自取其咎。”韓岡有些不客氣,“遼人虎視眈眈,天子又病重如許,他身爲太子太師,卻不體諒天子心意,當有此禍。”
“那朝廷打算怎麼做?”黃裳如今雖然是站在韓岡這一邊,但對司馬光這等聞人賢達,還是有着很深的景仰。
“還能如何?好歹是太子太師!已經決定賜予厚禮,讓他回洛陽去了,絕不會讓他失了體面的,倒是一干御史,就得出外了。”韓岡嘆了一聲,“希望他回洛陽後,能將《資治通鑑》繼續編纂完成。同爲修撰,爲朝廷編修典籍到底有多難,這段時間我是體會到了。司馬君實在洛陽的確辛苦。”
黃裳默然點頭,這對司馬光來說,已經是現在的局勢下最好的結果了。
“其實司馬君實那邊,本是有份人情在的。”韓岡又衝驚訝起來的黃裳笑着道:“不過不是對我,而是對整個氣學。”
“氣學?司馬君實到底幫了什麼大忙?”
“是先生的諡號。”韓岡說道。
張載的官位不到,沒資格得到朝廷的官諡。當張載病逝之後,張門弟子聚起來打算給張載上一個私諡,以表對張載的紀念,也算是人之常情,亦多有先例。從魏晉以來,史不絕書。
“但這不太好吧。”黃裳皺眉想了想,搖頭道:“橫渠先生天下知名,若請諡於朝廷,或無不可,私下奉諡,反倒讓人小瞧了。何況橫渠先生乃大賢宿儒,欲復三代之禮,援引漢魏以來俗例,或違橫渠先生平生之願。”
“正是這個道理!”韓岡一擊掌,“所謂‘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禮也。’諡自天子出,做弟子的怎麼有資格給師長贈諡……司馬君實也是這麼看,當我的幾位師兄寫信去請教伯淳先生此事是否可行,伯淳先生拿不準,就又向司馬君實諮詢,他便寫了一封信來勸阻。”
“原來如此。”黃裳點了點頭。日中黑氣,月中深影,總是最爲顯眼的。如張載這般名儒,他的弟子若是做了違反禮法的事,必然逃不脫士林的嗤笑,也會成爲其他學派拿來攻擊的武器。
“所以我等氣學門人,得感謝司馬君實寫信攔住了這件糊塗事。”韓岡又說道,“在我從廣西回來後,知道了此事,曾寫信謝過司馬君實。後又上表爲先生請諡,不過當時的情況,勉仲你也是知道的……”他苦笑了起來,“當時我與新學正爭於道統,天子看重新學,奏章上去後就沒了迴音,所以就留了這番心事到現在。”
韓岡說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順勢向上看着屋頂,也不知道自己做下的那番準備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場。
……
韓岡這兩天遞上來的奏章已經被翻了出來,其實就在最矮的那一疊中。
同在一疊的,有河北對遼使南下行程的奏覆,有河東對遼國西京道冬季兵馬調動的偵察情報,有甘涼路上報的軍屯總結,由此可見趙頊對韓岡奏章的重視。至於几案上最高的兩疊,則都是彈劾王珪的彈章,數目實在是太多了,沒辦法堆成一摞,只能一分爲二。
韓岡的奏章,被翻出來的總計有三份。區區兩三天的時間,他便借用翰林學士兼資政殿學士的資格,一天一份地直接將奏章遞到崇政殿的案頭上。
這個頻率放在平常那是足夠驚人了,可是眼下則是顯得泯然衆人。許多朝臣,眼下都在拼命地往上遞奏本。而且有很多人跟韓岡一樣,都是通過各種渠道,儘量繞過兩府。趙頊牀邊的奏摺,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向皇后對這幾份奏章有些印象,但極爲模糊。她只記得韓岡連着幾天都有奏本。在奏章沒被翻出來之前,向皇后怎麼也回憶不起來韓岡在奏本中到底說了什麼,等到翻出來一看,纔想起這兩天都看過。
並不是什麼很要緊的內容。否則以韓岡的身份,他所議論的要事,向皇后自問,必定是能記住的。
不過向皇后對呂公著很是避忌,翻出來後看了一看,並沒有念出內容來,而是很簡單地問着趙頊:“官家,可是這三封:《本草綱目》編修局請刊發期刊;弛千里鏡之禁;還有爲張載請諡?”
立刻,向皇后就看到了趙頊眨了兩下眼睛。
正是!
而幾乎在同時,她身後也傳來了啪的一聲響,是呂公著手上的辭章落到了地上。
向皇后回過頭,看看地上的奏章,又看看呂公著震驚莫名的表情,隨即便瞪大了眼睛,心中亦是疑惑難解:
一貫宰相風度的呂公著,怎麼會失態到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