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熟睡的時候,北平王拉了王妃的手再次折返。
木榻上鋪了厚厚的羊絨氈,細柔的絨毛襯托着小王爺如睡在一團雪中,羅成熟睡時的樣子很可愛,面頰紅潤,薄脣微翹,玲瓏的鼻子,墨黛般濃厚的春山落在眉骨上,襯托出粉雕玉琢般精緻的容貌。
北平王同王妃坐在他身旁,王妃小心翼翼的目光詢問伺候羅成的丫鬟春曉,春曉會意的掩口笑了說:“王妃吩咐給小王爺喝的安神湯,小王爺已經喝下了,這會子睡熟了,天上打雷也不會聽到的。”
王妃滿意的點點頭,北平王一聲嘆息說:“哎!想不到如今同兒子還真是父子冤家了。想見兒子,都要用蒙汗藥先迷昏了他才能近身了。養他這麼大,才發現養到後來不是自己的。”
“不是你的又是誰的種兒?”王妃頗有埋怨,輕聲對王爺說:“兒子大了,就是小馬駒也要個顏面,王爺先前那麼寵慣成兒,當管不管的,現在忽然開始教訓他,他有了小心思,當然沒那麼馴服了。何苦再去傷他?舊傷未好,新傷又添,要我如何在你們父子二人中間周旋?”
王妃說得委屈,眼淚盈盈欲滴,手背輕輕撫弄羅成那微腫的面頰,心疼得輕輕摟起他的頭,漸漸的俯身去親吻孩子的額頭,被北平王一把攔住。
“夫人!不怕媳婦吃醋,爲夫的可也要吃醋的!”看了羅藝一臉認真的樣子,王妃哭笑不得,看了一眼知趣的退去門外的丫鬟春曉,責備的眼神瞪了王爺說:“哪裡有你這樣當爹的,若不是子顏機靈,追去了軒轅峰勸了這頭小犟驢下山,怕我兒子就被你斷送了性命!莫不是你真的要去尋那個突厥公主再給你多生幾個兒子?”
一句話惹得羅藝無可奈何,佯怒了說:“夫人這話可說越來越不正經,我說兒子是同誰學來的貧嘴?那突厥公主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人家一定娶妻生子,爲人母或爲人祖母了,夫人不要再胡說了!”
王妃憤懣地用臂肘撞開羅藝,輕輕的褪下側臥熟睡的羅成的底褲,露出腰下一段顏色黯黑泛了紫紅色的凍瘡,還未痊癒。王妃鼻頭一酸,眼淚都落下來,羅藝滿面愧意的笑去摟她的香肩,夫人執拗地挪揄,只是心疼的撫弄着兒子的傷。
寢殿裡只剩了一家三口,羅藝嘆口氣說:“半生戎馬後,才發現夫人的心被兒子虜獲了,兒子的心遲早要被媳婦虜獲,到頭來孤家寡人的只我羅藝一人,空守了一世的功名利祿又有何用?”
王妃撲哧一笑,北平王這才順勢攬住她的香肩撫慰:“打成兒,我也心疼,就這一個兒子,整個王府上下再沒有寶貝過他的了。夫人心頭還多一個寶貝,孃家的親侄兒叔寶,我心頭可只有成兒這一個兒子了。百年之後,還不是都要倚仗他了。只是成兒真是該好好教訓,不見到叔寶我還安慰自己,成兒任性,但是本領上還算在本王調教下鶴立雞羣於這些晚輩,也就估縱了他;如今見到了叔寶,端方穩重,文韜武略處處不遜於羅成,也是給了我一個警醒,不能太過嬌寵成兒。他太狂妄,不知世態艱難,將來朝廷中波濤暗涌,哪裡就那麼多黑白?你再看看李世民,年紀青青,少年風流,那份城府心計早就剩過了成兒百倍。若論明處的本領,我們的兒子絕不遜色於叔寶、世民,若論了心機深沉待人接物,成兒就是個孩子!嘿!涉世不深的黃口鴨子!”
王妃不服氣地說:“夫君的話不無道理,只是我兒子涉世未深又如何了?他才十五歲,纔算是成人,他年紀輕輕,你讓他深沉如那些祿蠱和狡猾的官場訟棍般的臭男人,我反是不稀罕了。寧願他做些他這個年齡的孩子該做的事。叔寶又如何,叔寶深沉,是因爲嫂嫂帶了他亡命天涯的逃生,受盡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捉襟見肘的度日被境遇逼到少年老成,這都是做父母的沒能給孩子一份安穩的家業。”
王妃說到這裡不無嘆息,頓頓又說:“想我大哥秦彝多麼忠厚寬和的一個人,在爹爹眼裡還有諸多的不是挑剔他,沒有少吃苦頭。直到他殉國,爹爹聞訊痛不欲生,幾夜茶飯不思,才吐露心聲哭訴多麼的心疼大哥,可惜父子之有去地下去互相寬容諒解了。再想爹爹,一世的英明,鞠躬盡瘁輔佐陳後主,卻是輔佐了一個扶不起的惡鬥,他死倒是不要緊,苦了兒孫。叔寶自幼受盡了苦,貴胄之身淪落成衙門中的下等捕快,同些江湖匪類稱兄道弟的交友。我心裡疼惜他,也要爲大哥和爹爹盡責督導他,待你們父子平息了,我請了寧氏嫂嫂移居北平府,就要好好的修理一下叔寶,讓他知道秦家的兒孫該是如何立身處世的做人。”
夫妻二人就守了兒子說笑,北平王同王妃追憶起逝去的大哥秦彝。
羅藝記得他拜了太宰秦旭爲義父後,就隨在秦旭的身邊不離左右,之後不久,他見到了秦太宰的大公子秦彝,一位古銅色肌膚,身材魁偉濃眉大眼的年青人。
那天是他帶兵突襲,席捲了突厥十八部的一次猛攻,打得突厥人馬一線潰敗,遠遠的看到一隊人馬追殺了突厥而去,辨別不出是哪路的隊伍,羅藝指了那杆繡着斗大的“秦”字的帥旗問裨將:“去打探一下是哪裡的兵馬?老相爺親自帶兵去追窮寇了嗎?兵法有云,窮寇莫追,他不知道嗎?”
羅藝急得揉拳擦掌,心想他挫敗了敵人,故意要放走這些突厥,威懾餘部,是誰還去窮追不捨。裨將沒有動身,只是微哂了說:“小公子,那是大公子秦彝帶兵打來了。”
言語中彷彿提醒羅藝,他畢竟是老太宰的義子,人家大公子秦彝纔是老太宰嫡親的骨血。
羅藝沉了臉,揮手示意大家撤軍,也不去理會秦彝,雖然沒曾見過面,也懶得理會。
羅藝同太宰匯合後,故作糊塗地問老太宰道:“爹爹,藝兒見到爹爹派去追窮寇的兵,很是惶惑,特來問爹爹如此步兵可有什麼深意?”
老太宰皺了眉頭困惑地問:“爲父何曾派過什麼兵?”
羅藝啊的一聲驚噫,轉向裨將說:“你對老相爺明言,可是見到的那飄了秦字的大旗?”
裨將張張嘴,猶豫地說:“相爺容稟,是,是大公子的人馬追了突厥十八部殘兵敗將而去!”
“大膽!”秦旭一拍帥案,大罵道:“去把那逆子給我綁了,在轅門外先重責四十軍棍,再拖來見本帥!”
衆將紛紛求情,有人提示說大公子平日做事穩重,突然帶兵去追窮寇一定有他的考慮,不如問個究竟再打。
老太宰固執的一揮手說:“誰敢給這逆子講情,一道拖出去狠打!”
這才驚得衆將啞口無言不敢求情。
羅藝同秦彝的初面實在是尷尬,他遠遠看到一路輕騎由遠而近,征塵滾滾,馬蹄聲中雜沓着馬鈴聲陣陣,爲首一員英氣勃勃的青年將官披了一襲青灰色的戰袍,甩鐙下馬,將馬鞭扔給了手下,迎面走來了太宰帳下的旗牌官。
羅藝只遠遠見到了他們說些什麼,那員面容英俊剛毅的年青人就是秦彝,他看到秦彝解下戰袍扔向身後,如一片烏雲蓋下,戰甲一脫,一身青衣身材魁梧,丈八的漢子就規規矩矩的跪下。羅藝走近前時,正是軍棍打到一半處,皮開肉綻真是嚇人,一旁的兵將有人哭嚷道:“老太宰也太無情了,大公子這回出征當先鋒,危險拼命的戰役都是靠了大公子打的。如今凱旋歸來,得到這樣的‘獎賞’!”
“住嘴!”秦彝微擡起頭,顫抖的聲音制止:“同爾等無關,太宰同秦彝,不止是軍中的將領和麾下,更是父子,他生得,他打得。”
“哎呀”一聲,秦彝一聲叫,強忍住悲聲時,手下的偏將撲過來罵行刑的士卒:“瘋了你們了!大公子身上有箭傷。”
“住手!”羅藝近前,攔住了行刑的士卒,秦彝頭也不擡,微閉了目,沉吟了一句:“多謝,打吧!我承得住!忍忍就好。”
羅藝有些後悔,看這秦彝還真是條漢子,聽說一路來是秦彝當的先鋒,也多了幾分佩服。對秦彝無端來攪局去追殺突厥殘部的事也消了幾分憤恨。
“小公子,請閃開吧,你是不知道太宰的脾氣。太宰要打,你來攔,反救不了大公子。太宰若是知道了,會加倍的打大公子,那大公子怕不只是皮肉之苦,這一條漢子也撐不過八十軍棍,他身上有傷。”
直到剩餘的十餘板子打完,秦彝被掐人中擦汗的拍醒,擡眼勉強的看到了立在眼前俊美的少年羅藝,堆出一絲笑,溫和的問:“是羅藝弟弟吧?”
羅藝點點頭,“大哥”二字在脣邊說不出口,手下已經提了秦彝的褲子,扶了他勉強起身,揹他去太宰的中軍大帳謝罪驗傷。
人走了,羅藝立在原地,看着黃沙地上點點的血腥,聽着身邊一老兵嘀咕:“這領養的兒子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官府人家都冷血的。”
“大公子是領養的?”有人問。
“只是聽說,是死難的士卒的遺孤,不然哪裡有這麼沒人情的爹。”
羅藝一片茫然,不知該如何去說,卻是滿心的憋屈,心想難道大公子秦彝也是老太宰的養子?
“小公子,太宰吩咐你去大帳。”親兵來稟告,羅藝大步去了大帳。
帳外許多士兵探頭探腦,見到了羅藝都閃開一道,羅藝在帳外通報一聲進了帳,驚得立在那裡不動。
難怪大白天帳簾低垂,帳內點着松油燈,老太宰端坐在帥案後,大公子秦彝跪在地氈上,老家將秦安在數驗着秦彝身上的棍傷數目。
羅藝吃驚的望着老太宰,平日慈眉善目的老太宰如何這樣的惡毒,打人也就罷了,還這麼折磨兒子,羅藝忍不住說:“爹爹,大哥身上有箭瘡。”
“大公子!”秦安驚叫一聲,忙去驗看,被秦彝一把按住他的胳膊搖搖頭遞個眼色,沙啞的聲音對羅藝說:“小弟,莫聽手下人以訛傳訛,是去年的舊傷罷了。”
秦旭長吸一口氣問:“軍法都不知道了?你的戰場在哪裡,你自己知道,私自去追窮寇,是兵法大忌!”
秦彝滿頭的豆汗,虛弱地說:“大帥教訓的是,只是小弟對這一帶的地形不甚知之,他用兵靈活佈局巧妙是好的,突厥十八部兵敗時設了計,從後山迂迴繞去羅藝的身後,前面的敗兵再一道里外夾擊,利用避風谷的地形,居高臨下一陣亂箭如雨,小弟他插翅難飛的。孩兒一時着急魯莽,不及細講,就當機立斷派兵去斷了逃兵的退路,逼了小弟撤兵先走。沒能稟明父帥,是秦彝的不是。”
一陣沉默,老家人秦安痛哭失聲,摟了秦彝責怪地哭訴:“大公子你這麼如此的忠厚,小公子的命重要,你的性命更重要,老爺只你這一脈骨血了。你若有個閃失,你如何不早說早辯解?”
秦旭咳嗽了幾聲,花白的鬍鬚微顫,罵了句:“打你不是因爲你任性胡爲,還是給你點教訓,戒戒你的傲氣!打勝幾仗就了不得了?年輕人要戒驕戒躁!這四十軍棍不過是給你些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