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府上下白幡若海,七日停樞這日已經是最後一夜。親朋早已來拜祭過,宮中的慧妃娘娘更是在府上住了兩晚,只爲送行唯一的妹妹。
戴郇翔日日守在靈堂甚少休息,如今已是消瘦地不成樣子,眼見明日便能發喪,羅夫人心酸的同時也不免微微鬆了口氣,卻怎麼也抑制不住淚水漣漣。
雒陽城幾日天晴,這夜竟又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雨絲如發,灑在天地間,細雨靜謐,連府中的悲傷似乎也在這細雨中被無聲覆蓋,天地間靜悄悄,只有無窮的白色旌銘在雨絲中飄飄蕩蕩。
待府中人都安寢,覓塵輕輕邁入雨幕中,仰望着雨絲如簾,悽然一笑,眼前終是再不會有人那般燦爛的歡笑着,那個驕陽般的身影終是再不得見了。
衣衫漸溼,覓塵站了許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靈堂拐角,只覺心中的痛噬人骨髓,她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抵擋,可眼前景象卻依舊模糊一片。黯然垂眸,正欲舉步,卻聽靈堂中傳出聲響。
“起碼你們是兩情相悅,她走了你還可以守着往日的美好,而我……塵兒的心中從來都沒有我。”
覓塵微微一愣,只覺心頭劇跳,那聲音雖是隱約可分明便是歸海莫湛!
她從不知他清雅的聲音可以這般沙啞,似含着無限苦楚一般絞痛了她的心。
屏息良久卻聽大哥黯啞着嗓子道:“我寧願她不愛了,也不要這天人永隔。守着過去的甜美?那種滋味你不會知道的,痛不欲生啊……”
覓塵只覺那聲音蕭瑟萬分,似是風中雪冷,讓人聽之心碎。
屋中陷入了長久的靜謐,四周一片死寂,似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覓塵再也受不了這種窒息的鬱結,步履匆匆沿着來路向回走。
剛走到月門,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聲響,她回頭去看,只見院中劍影如織,雨絲碎裂,四散叢生。亂影紛紛中,兩個白影交錯在空中飛舞,劍光疊疊,縱橫凌亂。
覓塵一驚,低呼一聲快步向院中奔,見他二人似是皆用了平生之力,招式如暴風驟雨般,擊起漫天雨霧。雨中,兩個身影糾纏閃爍,覓塵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他們的粗重喘息。
她心知歸海莫湛是念大哥鬱積於胸,想用這種方法讓他發泄,眼見劍光閃閃,招式凌厲,她怕他們傷到彼此可也不敢打攪,只能按捺住心頭的擔憂緊緊盯着兩人。
時間悄然流逝,他們兩人誰也沒有停歇,戴郇翔喉嚨更加嘶啞,狂怒悲憤之情漸得宣泄,再加上這幾日他本就熬心熬神,夜雨浸身,漸感氣力耗盡。
歸海莫湛見他招式減慢,清喝一聲,左足迴旋踢出,戴郇翔身形減緩,不及避讓,被他踢倒於地,濺起一大片泥水。
歸海莫湛也隨即飄落於地,劍沒泥中,他屈膝在地上坐下仰頭淋着細雨,微微閉上了眼眸。
戴郇翔氣力散盡,仰面躺倒,感受着細雨洗面,忽然抽搐而笑,笑聲中如斯無奈與悲憤。歸海莫湛也不說話,只長嘆一聲,隨即望向站在不遠處的覓塵。
覓塵被他目光鎖着莫名竟是一陣心跳,竟無法承受他目光中的深意,低頭轉身便大步出了院子。回房拿了藥箱,再次回到靈堂兩人竟還是那般一躺一坐。
覓塵輕嘆一口氣上前,見歸海莫湛擺手便徑直走到戴郇翔身前跪下,見他身上及衣衫多處被劍氣所傷,眼眶一紅,見他閉目不語更是心生悲憫。
眼見雨絲變小便也不再多言勸他二人進屋,只默默爲戴郇翔處理着身上傷口。雖是沒有大傷,但細小的傷口卻也不少,她費了好一陣時間才包紮妥當。
覓塵這才起身,看向昂着頭兀自默然的歸海莫湛,拿起藥箱想起方纔他在靈堂中對大哥說的話,覓塵的腳步竟有些虛軟。
輕步在他身邊站定,昏暗的光線下只見歸海莫湛身上白衣竟有多處開裂,點點鮮紅如同朵朵梅花盛滿了衣衫,不少地方還往外淌着血。
覓塵驚呼一聲蹙眉曲膝,手中飛走爲他止血包紮。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方纔見他擺手以爲他沒有傷着,畢竟他功夫是出了名的好,她以爲憑大哥無法傷到他。可原來他傷的竟是比大哥還重,想來是大哥心性狂亂沒有分寸,竟真傷到了他。
歸海莫湛只靜靜凝視着覓塵,眸中光影浮沉,深斂了雨幕,愈發黑亮澄澈。
見覓塵眉宇緊鎖,手中動作飛快,濃密的睫毛忽閃着,偶爾擡起,那眸中的懊惱和憐惜一閃而過,卻每每讓他失了呼吸。仰頭輕淺一笑,感受着她輕柔的動作,只覺天地驟滅,此方只有他和他深愛的女人。
見覓塵包好臂上傷口,似是舒了一口氣般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歸海莫湛低頭輕笑:“心疼我?”
他的聲音不似往常的清雅動聽,帶着絲絲暗啞,語調也不似平日那般讓人覺得高潔如若清風白雲,帶着顯而易見的輕浮和逗弄。覓塵一驚,抓着藥箱的手險些鬆卻,只覺心跳也生生漏了兩拍。
擡眼間他輕柔而笑,那笑卻宛若嬰孩,那般燦爛奪人心扉。覓塵腳步微踉地站起身,輕咳一聲道:“大哥拜託你了,我去看看佑兒。”
歸海莫湛見她轉身而去,看她腳步匆匆輕輕勾起了脣角,仰面在地上躺下喃喃道:“塵兒,原來在你心中我歸海莫湛並非毫無位置……”
言罷,一陣夜風襲來,風透衣衫,他只覺渾身上下通透了不少,一躍而起向戴郇翔走去。
覓塵走到月門終是不太放心,回頭正見歸海莫湛將大哥抱了起來,大步向靈堂走,她這才放心邁步。
翌日琅山上又多了一座新墳,夕陽西垂將整個琅山染得一片緋紅,戴郇翔默然獨立着,麻衣一角被山風吹過,飄飄搖搖。
良久他蹲在地上輕輕撫摸着碑刻上冰冷的字,擡頭長嘯一聲,默然半晌才起身沿着山路一步步而去。
覓塵見他遠去這才步至墓前,靜立良久,夕陽下已是淚眼朦朧。她嘆息一聲將身後揹負的琴取下,屈膝在墓前跌坐,將琴放在腿上輕輕一撥,輕輕悠悠的琴音自指尖滑落,如若低訴仿若悲泣,柔情無限似水月清光交織成一張柔柔的網,流瀉在山間纏繞至天際。
一行清淚滑下,她輕啓雙脣。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韻依依,
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
嘆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難覓。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韻依依
一聲聲,如頌如歌,如贊禮
讚的是,紅衣拔劍南天起。
我願做長風,繞戰旗。”
覓塵一遍遍地唱着,直到夕陽隱沒在山後,直到月影初上,喉嚨沙啞才停了下來。又默然吹了一陣夜風,這才緩步向山上的鳴音寺而去。
翌日回到雒陽城戴郇翔便着官袍入宮面聖,回來時卻是一身布衣,他竟入宮辭去了官職。接着戴郇翔又跪在輯風院請辭,要帶着女兒到弋陽去。戴世矩大怒可亦沒有辦法,怒罵規勸皆沒有留住這唯一的兒子。
五日後,在羅夫人的眼淚中,在相府衆人的注視下一輛馬車緩緩駛出了戴府,向着南方滾滾而去。
覓塵身着男裝也在送行的行列中,她雖是傷心倒不曾阻攔。她心知這戴府中怕是處處都留着大哥和雲諾的回憶,走了倒好。
弋陽邊關民風淳樸,天廣地闊倒是比這京城更適合療傷,再加上那裡又是雲諾長大的地方,大哥在那裡想來要比京城好得多。
佑兒雖是尚小,又不足月,可覓塵幾日把脈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再加上弋陽有她的外公、外婆也能照顧着她。相比京城戴府,也只有弋陽那般民風開放之地才能讓孩子快快樂樂地長大,便如雲諾一樣。
覓塵相信,佑兒定會長成如她孃親一般的明媚少女。
那一輛馬車緩緩而去,直至消失不見。此時的衆人尚不知就是這輛馬車在此日離開京城,竟成就了兩個鎮守南方疆土的知名將領。
永封四年,南翼水軍欲從觀海渡趁黑摸入海天,以此攻擊海天兵力薄弱的礁灘渡,從而進一步佔領清明城從背後偷襲海天駐守在南方的大軍,不想戴郇翔以八千兵力力挫南翼三萬水軍,致使其預謀以失敗告終。
在之後的兩國交戰中,戴郇翔更是立功無數,蟒湖灘戰役,郊鹿口大捷,關山血戰……這些名垂史冊的戰役成就了又一位海天名將——雲遠侯戴郇翔。
被百姓津津樂道,唱戲稱頌的更有這位雲遠候的千金戴玥佑,一介女流之身,執掌海天南境八萬邊防鐵騎的奇才將帥。
明胤十四年上萬倭軍自月兒灘登陸,恰逢雲遠侯回京述職,年僅十五歲的雲遠候千金披甲上陣,帶領江左營水軍出戰迎敵,殲敵一萬有二,此役後朝廷頒下旨意,封其爲縉雲公主。其父隱退之後更是准奏其代父鎮守南方,南境全軍皆歸於其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