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彭野常舒一口氣,掙扎着站起來,慢慢的向冷靜走去。

冷靜等他走近了,緩緩開口,“我當醫生第一天,我的老師講過一個故事。

有一羣小朋友在外面玩,而那個地方有兩條鐵軌,一條還在使用,一條已經停用,只有一個小朋友在停用的鐵軌上玩,其他小朋友全在仍在使用的鐵軌上玩。

很不巧,火車來了,如果你是司機,你的想法左右了火車往哪個鐵軌上行駛。

老師問我,會把火車往哪個方向駛去。

我說,停用的那條鐵軌。

因爲,他既然違背了規則,那他就得承擔相應的責任。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擇?”

彭野安靜的聽冷靜講完故事,垂眸認真思考了幾秒,說,“兩條我都不會選,我會把火車開出軌道。”

他的答案果真如冷靜猜測的那樣。

“你救人就一定要搭上自己的命嗎?”冷靜放在身邊的手攥的緊緊的,深吸一口氣強調。

彭野沉默了幾秒,開口說道,“我穿着的這身消防戰鬥服和你的醫生白大褂是一樣的。”

冷靜沉默的盯着他。

“脫下這身衣服,我就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但是一穿上這身衣服,我就有消防員的責任,就像你穿上白大褂,不是明明知道那個醫鬧不是什麼善茬,卻仍然給他妻子做手術麼?”

家暴男是倆人重見之後,雙方都有意一直避諱的話題,此時卻被彭野主動提起。

消防員的日子就是這樣,再粉飾太平也沒有意義。

冷靜眼神中閃過肖婷去世時的畫面,她的心撕扯着,那種痛真的讓人窒息,而剛纔睜眼看到彭野的頭盔被疾馳而過的火車碾壓的粉碎時,那種熟悉的恐懼又翻涌而來。

她像是要窒息了。

她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心裡蔓延開的絕望壓制住。

“我們結束吧。”冷靜說。

**

車禍現場很快被清理打掃,搬運下來車子裡的女人被安置在移動擔架上。

冷靜低頭看着滿身是血的女人,沉默不語。

彭野走了過來,“她會活下去,對吧?”

彷彿冷靜如果回答“是”,女人就真的能活下去。

冷靜垂眸,沒有說話。就像剛纔冷靜提出分手,彭野沒有說話一樣。

“如果這個女人死了,我們就結束吧。”

彭野聲線帶着細微的輕啞,他的心裡亂成了一團,表面卻神色如常。

彭野惱冷靜擾了一池春水,卻想要說走就走。

可是他也看到了肖婷去世後,冷靜幾乎自閉似的狀態。

如果他們倆繼續走下去,萬一哪天他真的成了英雄,冷靜又該如何?

冷靜說這個女人生存機率不大。

就如她的希望,放她走,也是放自己走吧。

**

急救車上。

護士拿着氣囊一直在給病牀上的女人輸送氧氣,女人依舊還是昏迷的狀態。

突然,旁邊的心電儀器圖表聲音變成了刺耳的鳴響,跳動的圖像慢慢的拉成了一條直線。

護士放下了氣囊,準備通知醫院及時做準備。

坐在急救車尾部的冷靜,從上了車就一直很安靜,對這個女人不管不問,這時卻一反常態,從旁邊的架子上,抽出一支針管,扯着外面的包裝袋。

護士趕忙伸手攔住,“冷醫生,你要做什麼?”

“她必須活下去。”

“你無法救活死人。”護士無奈。

冷靜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右手探上女人的脖頸處,摩挲着尋找血管位置。

冷靜平素行醫都是很謹慎,此刻卻一意孤行,護士趕忙伸手拉住了冷靜拿着針管的左手,“冷醫生!”

冷靜眉目未動,緩慢的掙開了護士的桎梏,確定了血管的位置,針管就要往女人的脖子處扎。

“她死了。”護士只得硬着頭皮陳述事實,以免冷靜造成更爲嚴重的醫療事故,“冷醫生,你可以試,但她會腦死亡。”

冷靜垂眸一直盯着女人看的眼皮這纔有了些微的顫動。

“吧嗒”,冷靜手中的針管掉落在急救車的地板上。

冷靜往後一癱,下巴微收,垂着的眼眸中又恢復了漫不經心,可是護士卻感覺冷靜那眼底頹態蔓延,處事行醫向來都灑脫大氣的冷醫生此刻卻神色一片黯然。

女人果真死了,傷成這樣必死無疑。

“如果這個女人死了,我們就結束吧。”彭野的話言猶在耳。

冷靜嗤笑一聲,結束是因爲有開始,他們有開始過嗎?

痛的快要發瘋了,那就停止互相傷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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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和彭野打羣架的小酒館裡,八郎和彭野圍着一張小圓桌相對而坐,桌子上杯盤狼藉,全是酒瓶子。

八郎又看了眼對面坐着的一臉落寞的彭野,無奈的嘆了口氣。

彭野把他叫出來喝酒,半個小時了,只是一直喝酒,卻什麼話都沒說。

八郎想起上次彭野這樣,是嫂子去世之後。

這次多半因爲冷靜。

冷靜服務期滿後,就離開了,連個招呼都沒有打,彷彿像是再也不想見到什麼人。

八郎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擡頭一飲而盡。

起身,走到了彭野旁邊,拿起旁邊的酒瓶,給彭野也倒了一杯酒。

他擡頭手,在彭野的肩膀處輕輕拍了一下,走了。

男人之間的友情,總是話少的不知如何寬慰。

彭野的事情,得他自己想明白走出來。

更何況對於感情,八郎自己也整不明白了,更別說指點彭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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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明媚的一個午後,消防隊的會客廳靜悄悄的。

彭野站在會客廳的窗戶邊,胳膊支在窗戶框上,默默的望着窗外的綠樹發呆。

石頭走進會客廳,就看見彭野落寞的背影。

他想了幾秒,開口叫道,“彭野。”

彭野聽見有人叫他,回頭。

石頭看見彭野的眼神中閃過一剎晃神,立刻又變的清明,他安撫道,“沒有任務。”

彭野這纔看着明顯放鬆下來。

消防隊的大澡堂裡。

圓形的泡澡池子裡,彭野和石頭並排靠着池子邊,熱氣燻蒸着倆人眼睛都溼漉漉的。

彭野最終還是被石頭拉着過來泡澡來了,因爲石頭實在看不下去彭野這終日寡言少語的狀態了。

“彭野,你還記得死於那場火災的姜隊長嗎?”

彭野側頭看了一眼石頭,怎麼忽然提起姜隊長了?

石頭沒有理會他的異樣,頓了一下,接着說,“那場火災前兩週,我和他去釣魚。他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彭野終於轉過頭,有了反應,疑惑的看向石頭。

石頭接着說,“他問,如果你爸媽掉進水裡,你會先救誰?我說,我爸媽都會游泳。”

彭野嘴角輕微勾起,勉強配合着石頭的演出笑了一下。

“你呢?你會先救誰?”石頭歪頭問彭野。

彭野眼神又恢復了遊離,“不清楚。”

石頭無趣的看了一眼彭野,嘟囔,“我真是腦子秀逗了,才問你這個問題。”他往遠處看到了隊裡剛招進來的一個小子,剛滿十八歲。

石頭揚着聲音,“曹海!”

曹海趕忙站起,應聲答道,“是!隊長!”

石頭問,“如果你爸媽掉進水裡,你會先救誰?”

曹海低頭認真思考了一下,擡頭回答,“救最近的那個!隊長!”

石頭滿意的點頭,“對,就是該救最近的那個。”

他轉頭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彭野,“彭野,曹海都明白的道理,你怎麼就轉不出來呢?你救不了所有人。好好留着自己的命,才能救了更多的人。”

彭野看着池子裡的水因爲石頭的起身離開,而涌起一圈一圈的波紋。

彭野想,他救人向來都是飛蛾撲火,因爲這身職業裝,因爲晏墨,因爲自己曾經犯下過的錯誤,他心裡一直飽受着煎熬。

彭野盯着波紋發愣。熱氣薰得他腦子十分清明,他卻又覺得十分糊塗。

他繞不出心裡那個救贖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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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市大醫院。

腫瘤科曹醫生看到冷靜一個人過來拿體檢報告,欲言又止,但還是委婉的說了一句,“冷醫生,讓你朋友過來拿吧。”

冷靜睨了他一眼,“我沒有朋友。”頓了一下,她又說,“都是千年的狐狸,不用擔心我接受不了你的恐怖片兒。”說着,伸出手,“要不片子給我,要不結論給我。”

曹醫生思考了幾秒,還是實話實說了,“冷醫生,你的片子裡顯示有個腫瘤。”

聽到腫瘤這個詞,冷靜的心一沉,果然自己總是無緣無故的暈倒應該不是抑鬱症的原因。

她不動聲色的問,“那怎麼前幾次檢查沒發現?”

“前幾次檢查,腫瘤正好被腦部的其他組織遮蓋住,而且腫瘤很小,所以可能沒有被掃描到。”

冷靜垂眸處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道,“惡性的還是良性的?”

“目前看是良性的,但是不排除癌變的可能,所以得儘快切除,但是腦部開顱手術是個大手術,你最好安排好……”

“後事。”

曹醫生還在想措辭,冷靜已經替她接上了。曹醫生不禁腹誹,這冷靜果然名不虛傳,對自己比對別人都狠。

冷靜手裡捏着片子,轉身離開。

院長辦公室,院長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交上來的這個信封有好半晌了。

信封上面寫着三個大字,辭職信。

“你想清楚了?”

“是,老師。”

“我不同意。”院長說罷,從旁邊的文件中抽出一張,拍到對面坐着的冷靜桌前,“批准你休息幾個月,處理好你的思想問題。”

冷靜擡頭看了看院長給她的假條,她捏了捏握在衣兜裡的掃描單子,生性要強的她還是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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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市消防隊餐廳。

石頭他們中隊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張桌子邊正吃飯。

冀哥吃了幾口之後,就有些坐立不安,她拿起旁邊的杯子,就着杯口喝了一口水,終是下定了決心,擡頭看向對面坐着的石頭,“隊長?我今天想請個假。”

石頭正低頭吃飯,不在意的問了一句,“怎麼了?”

“我去相親。”

話音剛落,坐在冀哥旁邊的八郎,舉着筷子吃麪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餐桌上的其他男人也都紛紛停止了吃飯,看向冀哥。

冀哥對八郎的死纏爛打,隊里人盡皆知,但是八郎從來都是抱着一種不拒絕,不接受的態度。這次冀哥終於放棄了,要去相親了麼?

石頭一怔,說話帶了結巴,“好,好的……”說着還擺了擺手示意她走吧。

冀哥視線自始至終沒有往八郎那個方向看,她低頭抿了一下嘴,眼睛垂着點點頭,跟其他同事們算是到了招呼,起身,離開了。

八郎盯着冀哥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等他回過神來,又開始吃飯時,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其他人都神同步的看着他,石頭還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他一臉無辜,“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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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其他人沒事的都散了,彭野一個人在宿舍樓門口倚着門框,像是在等誰。

過了一會兒,果然一個人影出來。

穿着修身的短裙,一雙又白又直的長腿,蹬着高跟鞋,噠噠噠的走下樓。

彭野轉身剛看了一眼,吹了一聲口哨,冀哥平時穿的都是隊裡的隊服,誰都忘了她也是個膚白貌美的妹子,八郎真是不識貨啊。

冀哥對站在門口等着她的彭野視若無睹,她想要讓來的人沒來,路過彭野身邊,冀哥微微嘆了一口氣,擡起胳膊看了一下手錶,她都磨蹭到這個點兒了纔出發,他要是來早該來了。

彭野看見冀哥都沒跟他說話,直接走過了他,趕忙追上去。

“你真的要去?”

“對。”冀哥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八郎怎麼辦?”

“他不喜歡我。”冀哥撇嘴,“我追了有多少年了,他也沒反應。我就算是再怎麼女漢子,也是有臉面的。”

“八郎其實喜歡你,你知道他只是不會表達這種感覺。”

冀哥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什麼,“彭哥,你不該這麼說他。”

冷靜的事情,冀哥全程都知道,愛而不得,女人心裡的痛都是相通的。

彭野也一下子停住腳步,對於感情,他確實沒有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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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哥剛走出消防大隊,環顧四周,不知道在等誰,她想這是老孃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突然,“冀哥!”,有人叫他。

冀哥嘴角輕微起了些弧度,回頭,果然是八郎,他站在消防隊側樓的二層階梯處。

高處的八郎欲言又止,嘴裡嚼着口香糖,努力裝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像是想了幾秒,才說出了口,“別去。”

“爲什麼?”

冀哥心想,這都使出最後的殺手鐗了,她就不信八郎死鴨子嘴硬。

“我們。。我們去吃飯吧。”

冀哥心裡偷笑,剛纔不是明明在消防隊餐廳一起吃過飯了,看來八郎已經破功了。

她還明知故問,“全隊人?”

八郎的臉已經微不可查的的紅了,當看到冀哥眼底已經蔓延的遮不住的笑意時,他惱羞成怒,“我們倆人!”嚷了一句就跑開了。

冀哥心裡樂開了花,他就喜歡八郎被他調戲的面紅耳赤的樣子,她愛死了。

原路返回,冀哥看到了還在路上發愣的彭野。

“彭哥,我拿下了八郎。”冀哥面色也帶了些嬌羞。

彭野瞬間明白,一臉意會的笑,兵不厭詐,冀哥這招兵法使的不錯,他揶揄的吹了聲口哨捧場。

“哦,對了,外面有人找你。”說罷,冀哥像是想起什麼,不等彭野問就跑進了消防隊的大樓裡。

“有人找我?”彭野看見冀哥明顯是躲他話茬,他慢悠悠的走出消防隊,這纔看到那個人是誰,怪不得冀哥怕他問跑的那麼快。

是冷靜。

冷靜擡頭就看見穿着身作訓常服的彭野,高大健壯,褲子利落的插在靴子裡,明明是雙手插兜的懶散模樣,卻還是那麼英氣。

冷靜嘴角微微勾起,她第一眼想上的男人,果然什麼時候都想上,幾日不見,男人更勾人了。

彭野看到冷靜看過來,他迅速低下頭,可是想了想,又覺得自己這怎麼還不如一個姑娘家大氣呢,隨即又擡起頭,看到冷靜狐狸眼尾處揚起的笑意,他嘴角也揚起了笑,內心感嘆,這個女人啊,真是不知道自己眼角眉梢都是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