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9章

37愛,突如其來

鳳棲街頭有表演女子相撲的流浪藝人,那些身材健美的女子作風豪放,服飾大膽,身着短袖無領的勁裝,胸部都袒露出大半。沒料到在這個時代竟能看到如此裝束的人,我拉着陳憂停下來觀看。

正在場中表演的兩名女子,一個身材高大,眉目疏朗;另一個略矮些,膚色古銅。她們互相推、撞、按、拉、擠、搬、閃,動作有力而且巧妙,圍觀的人們不時發出陣陣喝彩聲。

“潘爺,你看她們功夫如何?”旁邊有人語帶諂媚地詢問。

我抓抓耳朵,這聲音聽着太讓人彆扭,明顯是狗腿一流。轉頭一看,一個賊眉鼠眼的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身邊的“大人物”,那位潘爺神情倨傲地道:“不過是街頭雜耍,哪裡談得上什麼功夫。”

鳳棲城真小啊,竟然在這裡遇見潘靈涵。

潘靈涵沒見過我和陳憂,因此見我看他,也只是眼光在我臉上打了個轉,並不在意。見他與那個狗腿子走開,我拉着陳憂、研墨跟了上去。

只聽那個狗腿子諂媚道:“那是,那是,潘爺是烈焰門第一高手,她們那點子功夫自然入不了潘爺的法眼。”

潘靈涵呵呵一笑,道:“不過鳳麟國倒真是靈秀之地,便是剛剛站在咱們旁邊的那三個孩子也是秀氣逼人啊。”

那狗腿子笑道:“潘爺要是喜歡……”他的聲音低下去,我聽不清了,但見陳憂的耳朵慢慢變紅,臉上有了怒色。

看他們竟是往長春坊方向去的,難道大白天的就要逛煙花地嗎?

陳憂站住了,拉着我道:“咱們回去吧。”

雖然很好奇潘靈涵去那種地方做什麼,不過我今天穿的是女裝,倒不方便進去。正打算回去,突然聽到有人驚訝地叫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這個聲音怎麼有點耳熟?

陳憂驚訝道:“四哥?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

陳魚眉頭一皺,道:“小妹,你還想來見那個少淵?”

我忙道:“不是,我在路上碰到了潘靈涵,跟蹤他過來的。”

陳憂撓頭道:“少淵是誰?”

陳魚看了我一眼,我嘆氣,小鳥哥哥的疑心病可真重,他是一準兒認定了我來找少淵的。可是,他來這裡又是做什麼?

陳魚也不解釋,道:“你們先回家去吧。我進去辦件事。”說着大搖大擺地走進長春坊的地界去了。

陳憂想叫住他詢問,但陳魚走得飛快,他想追過去,但看一眼路邊石坊上長春坊三個大字,還是退了回來。

我買了幾樣小玩意,打算回胤川的時候帶給幼睿和幼煙。回到數籽園,畫紋和裁雲都不在,或許是去找書桐聊天了,我一個人坐在牀邊,將那些小玩意拿在手中欣賞。

“誒——?妹妹在看什麼呢?”陳零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被嚇了一跳,捂着胸口驚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陳零道:“我敲門你沒聽到?怎麼對着這些玩具發呆啊?”

我白了他一眼,拿起一個瓷娃娃敲他的頭,道:“要你管?”

陳零抓住我的手,突然把那慵懶撒嬌的神氣都收了起來,看着我的眼睛道:“以後不要躲着我。”

我心中一跳,嗔道:“胡說什麼,誰躲着你了?我是同六哥出去玩了……”但在他那雙清亮的眸子的注視下,我開始覺得慌亂,竟然不敢與他對視,抽回手撫弄那個瓷娃娃,換了個話題道:“你看這個娃娃好不好看?胖嘟嘟的小臉,像不像幼睿?”

陳零沉默了幾秒鐘,才懶洋洋地笑道:“我倒覺得它那神情裡透着的調皮勁兒好像拈豆兒。”

我抿嘴一笑:“一點也不像。拈豆兒嘴巴那麼大,還毒舌,這個娃娃多乖啊。”

陳零揉揉我的頭髮,笑道:“拈豆兒要是聽見你說他嘴大,恐怕急起來會咬你一口。”

對於早晨發生的事他既不提,我也只當沒事發生,兩個人笑鬧着就過去了。等陳零走後我才覺得有點傷感,似乎這是我認識他以來氣氛最尷尬的一次了。似乎是一切如舊,可是到底是不同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不對的呢?是那次暖昧的輕擁?還是我被刺後甦醒時看到的他的眼淚?或者,是更早的時候,聽着他那輕輕的一聲“誒——?”

……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陳棋用手中的摺扇輕輕敲敲我的頭,我手一抖,失手將瓷娃娃跌在地上。

我惱了起來:“你幹嘛走路沒聲音的?嚇我一跳。”

陳棋微笑道:“我又不是鬼,走路怎麼會沒聲音。”彎腰將瓷娃娃拾了起來,道:“摔出裂紋了。”

那裂紋使瓷娃娃的臉扭曲起來,變得沒了生氣,呆板而可惡。

我奪過瓷娃娃遠遠丟出去,陳棋一怔,笑道:“怎麼?”

同一個玩具發什麼脾氣呢,我真是無聊。我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

陳棋道:“我在你門口碰到老七,就是在嘆氣。怎麼你也嘆氣?”說着他也很趕流行地長嘆一聲。

難道說剛纔陳零沒有走遠,就在門外看着我發呆了?一想到我剛纔那苦惱的樣子都被他看了去,心裡更是煩躁不安。

陳棋用扇骨輕敲着自己的腿,笑道:“不過,今天可有件稀罕事兒。”

我強打精神看着他:“別賣關子。”

陳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妹妹今天怎麼這麼彆扭?有心事?”

我忙笑道:“沒有。妖精哥哥,你剛纔說有什麼稀罕事兒啊?”

陳棋沒再追究,道:“今天我託人查了一下少淵的身世,他是五年前入的蹁躚閣,雖然以舞聞名但也並不是大紅大紫。半年前他大病了一場,說是因爲天花毀了臉,從此再沒有摘下過面紗。可是也是那次病後,他的舞技有了驚人的長進,還能跳掌上舞,這才成了蹁躚坊的頭牌,每月只公開在閣中跳一次舞,其餘時候就算捧着銀子到他面前也未必得他賞臉跳上一曲。咱們那天能如願還真是幸運。妹妹,你不覺得蹊蹺嗎?”

我傻傻地看着陳棋,混沌的大腦一時分析不出他話裡的含意。

陳棋嘆道:“昨晚看他跳那掌上舞,縱是天生的體輕也是不易的,而他跳得那樣翩然若飛,在他下面的少年也毫不覺得吃力。他分明是會上乘輕功,這可不是一場大病就能得來的。而有這樣上乘輕功的人,區區一個蹁躚閣能困得住他嗎?”

我恍然道:“這麼說,這個少淵可能是假的,真的少淵已經在半年前的那場病裡被人掉了包?可是什麼人會來假扮一個相公呢?”

陳棋笑道:“可不是,所以我才說稀罕呢。”

我猶豫道:“既然他背後有這麼多秘密,那我們就不要管他的事了。”

陳棋微笑:“你不是還想贖他出來嗎?”

我做了個鬼臉,笑道:“原本是這樣想的,可現在我懷疑他肯不肯讓我們贖他呢。”一個身懷絕技的人要在蹁躚閣內假扮小倌,一定是有圖謀的,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接受我善意的幫助呢?

想想他那雙令人迷惑的眼睛,那一聲輕輕的“我等你”,我忍不住罵自己笨,怎麼能當了真呢?

陳棋笑道:“不過我倒還想瞧瞧他在搞什麼鬼。”

把少淵的事放到一邊,我跟妖精哥哥講了今天發生的事,道:“不知道四哥去那裡做什麼。”

陳棋道:“該不會跟蹤潘靈涵過去的吧?”

我道:“不太像。倒像是去見什麼人的。”

陳棋忽然將話題一轉,道:“剛纔和老七吵架了嗎?我看他神情悶悶的。”

我怔了怔:“沒有。只是……”只是如何卻也說不出來。

陳棋側着頭看我,眼中流露出憐惜之色,溫柔地道:“妹妹長大了,有心事了。”

“少爺,出事了!”拈豆兒一頭闖了進來,大聲嚷道。

陳棋道:“怎麼?”

拈豆兒道:“棋坪……棋坪……”連說了兩遍“棋坪”,究竟棋坪如何了他卻沒說出來。

還從未見過拈豆兒這樣結巴,我都替他着急:“棋坪到底怎麼了?”

拈豆兒深吸一口氣,終於把話說完整了:“棋坪她要嫁人了!”

啊?我也呆住了。

陳棋淡淡地道:“棋坪都十七了,這會兒要嫁人也不算早啊。”

拈豆兒急道:“不是,她是要嫁給……”突然頓住,眨巴眨巴眼睛,奇道:“你怎麼一點也不吃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棋坪要嫁人了?”

陳棋道:“唔,她是跟我提過這件事。”

拈豆兒氣得直跺腳:“那你就答應了?你怎麼也不勸勸她?”

陳棋眼中露出戲謔的神色,道:“我雖然是她的主子,可是也不能攔着姑娘家的終身大事啊。”

拈豆兒一臉想撞牆的表情,賭氣道:“那個傢伙有什麼好的,也配娶棋坪?他脾氣又躁,嘴巴又壞,臉又長得怪,功夫又不怎麼樣……”

我疑惑道:“你說的到底是誰啊?”

拈豆兒道:“賀子瑜!”

賀子瑜又是誰啊?

陳棋提醒我道:“是二哥的朋友,家在虹風的。”

哦,我想起來了,以前講鬼大會的時候王子哥哥提到過這個人,就是那起活埋慘案的目擊證人。一想起那位不幸的穿越JM,我心裡小小地寒了一下。

陳棋又道:“小賀人不錯的,我們去年認識的,他對棋坪也很好。”

拈豆兒道:“纔不好,我看見過他們吵架。”

陳棋微笑道:“哦?”

拈豆兒臉一紅:“我可不是偷聽,他們當着我的面兒吵的。”

陳棋微笑道:“可我記得那好像是因爲你和小賀鬥嘴,棋坪爲了維護你才說了小賀兩句,小賀也沒說什麼啊。那不算吵架吧?”

拈豆兒道:“江湖上都管那個賀子瑜叫‘鬼肚腸’,他一肚子壞水,棋坪又素來是個直腸子,說話不知道拐彎的,兩個人在一起不天天吵架纔怪。”

陳棋笑道:“我怎麼沒聽說過‘鬼肚腸’的說法?而且我常聽人說小賀脾氣好得緊他對棋坪又向來都是言聽必從,棋坪對他也很細心,倒是很相配。”

拈豆兒道:“不就是往年碰過那一面嗎?相處也不過兩三個月,都這麼久沒見了,誰知道他是怎麼又竄到這裡來了?肯定是不安好心不懷好意。”

陳棋道:“不管人家是怎麼來的鳳棲城,總之是爲了娶棋坪來的。不像有的人只會和棋坪吵嘴,惹她生氣,還說她長得沒見夏美脾氣沒裁雲好,才情比不上書桐,勤快比不上巧擺……”

拈豆兒愣了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頭一低就跑了出去。

陳棋壞心眼地呵呵直笑。

38一木一石齋

我納悶地問:“妖精哥哥,剛纔的狀況,拈豆兒怎麼好像是在吃醋?難道他喜歡棋坪?”

陳棋笑道:“這孩子不受些打擊,恐怕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這一點。”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比拈豆兒大很多麼?還孩子孩子的。……那麼棋坪喜歡拈豆兒嗎?還是她真要嫁給那個小賀?”

陳棋大笑道:“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徑自去了。

這個壞蛋,真是會弔人胃口。

不過,春天早都過去了,春心萌動的人卻還是大有人在啊。浪漫數籽園……多好的電視劇題材啊。

晚上大家在一處吃飯,我照例是坐在陳鶴儒身邊的,見他臉上有愁容,便挾了些肘片到他碟中,道:“爹,您近來都累瘦了,多吃點。”

陳鶴儒慈愛地對我一笑:“嬰兒也多吃些,補補身子。”

我笑道:“您就不怕我補成個小胖豬?”

陳鶴儒哈哈笑道:“小胖豬也不錯啊。”

陳野認真地道:“小妹受過傷,體虛氣弱,光是吃這些也補不好,我想等回胤川后請屠先生教小妹學些強身健體的功夫,讓她身子強健些。”

陳鶴儒點頭,陳魚脫口而出道:“妹妹自小嬌慣,多一步路都沒走過,讓她學功夫,她吃得了那個苦嗎?”

衆人都不由得細細打量我那細胳膊細腿,我有點臉紅,陳魚還真沒說錯,我是吃不了那個苦。以前爲了減肥我逼着楚重山天天早上起來陪我跑步,沒堅持兩週半,我就死賴在牀上再不肯起來了,倒是他養成了早起跑步的好習慣。

陳零道:“其實學功夫也不是很辛苦的,又不是讓妹妹學多麼高深的武功去當俠女,只要強身健體不就可以了嗎?所以也用不着勞累屠先生,我平日陪妹妹鍛鍊一下就好了。”

陳鶴儒道:“這倒也罷了。可得小心,別讓你妹妹受傷。”

陳零道:“是。”似乎是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脣邊微微漾起一個淺笑。

我心中氣悶,這小子分明是有陰謀的,是因爲怕我再躲着他嗎?

第二天一早,我睡醒的時候陳零正坐在桌邊看書,我迷迷糊糊地問:“不是說今天要教我功夫嗎?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陳零微笑道:“你不是不喜歡起早嗎?況且,現在也不能就直接教你,你從來都沒練習過,身體僵硬,突然練習的話恐怕會受傷。得先讓你的身體柔軟起來才行。”

我茫然道:“難道你是說讓我先練習瑜珈嗎?”

陳零笑道:“誒——?瑜珈是什麼?我是說給你做些按摩,再教你些伸展的動作。”

在花園裡,當我試圖彎腰去摸自己的腳尖時才知道這具身體有多僵硬了,我都能聽見我的關節發出心虛的咔咔聲,全身的骨頭都在奏交響樂。這會兒我可羨慕死丁衝的那份柔軟了,看着他在一旁把身體扭來扭去地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我真的挺想把他頭朝下塞進馬桶裡。

溫暖在旁出主意:“我覺得還是教小妹些內功比較好。”

陳零笑道:“內功也是要學的,不過不是現在。”他教我的一些伸展身體的動作,據我看來確實是和瑜珈很相似的。

雖然只是些簡單的靜態的動作,可是我也練得頗爲吃力,身體搖搖晃晃,動作總是做不到位,把丁沖和溫暖笑得不行。我生氣道:“我一個人練也太無聊了,書桐身體也不好,讓她和我一起練吧。”說什麼也得找個墊背的。

陳零道:“如果你能說服她的話……”

我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確實是沒什麼口才去說服那個千伶百俐的書桐,只好做罷。不過我還是把畫紋拖出來陪綁,畫紋對於這些十分好奇,可是一開始練習就變得害羞了,總是不好意思把身體伸展開,縮手縮腳的樣子非常好笑。有她在一旁做陪襯,我總算是找回了些自信心。

練習完畢,我趕緊洗了個澡,然後就爬上牀準備緩解一下我痠痛的身體。陳棋進來笑道:“我要去外面見個朋友,妹妹要不要去?”

我懶懶地一揮手:“天王老子我也不想見。”

陳棋笑道:“我那位朋友姓賀。”

咦?賀子瑜?好奇心又被挑了起來,我戀戀不捨地在牀上打了幾個滾,還是爬起來同陳棋出去。

一路上拈豆兒的臉色都很不好看,而且出奇地安靜。

我原以爲是要在什麼酒樓見面的,沒想到陳棋把我領到了一個題爲一石一木齋的畫室。牆上錯落有致地懸掛着各種山水、花鳥、仕女圖,室內裝飾得古意盎然,十分有品味。

太有品味的地方總是讓我感到侷促,突然覺得自己手腳都沒地方放,十分礙事。

畫室主人是位造型很有現代風格的中年文士,一襲白衣上隨意塗畫着野獸派的色彩,還有龍飛鳳舞的簽名。看到他的時候我小小地呆了一下,差點以爲是三流武俠劇的拍攝現場。

陳棋介紹說他叫陶幽居士,這裡不僅有名人字畫,還有古董,是京城顯貴常來常往顯示自己高品味的地方。陶幽居士本人也是位名畫家,他這裡的字畫古董售價都比別處貴上幾倍,但是因爲是“一石一木齋”出品,即使是貴那也是貴得有格調的。

後來來了幾個客人,似乎都是朝廷官員,看到陶幽居士對待他們時的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我才知道剛纔他對我們有多和氣,看來他是對陳棋印象不錯。

陳棋只顧着欣賞字畫古董,拈豆兒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毒舌:“約了見面又不早點來,真沒禮貌,這種言而無信言行不一的人就不該理會他。”

明知道他是在說賀子瑜,陳棋只當沒聽見,指着一幅山中隱士圖,向陶幽居士道:“這是彭大師的真跡吧?”

陶幽居士喜道:“不錯,五少果然好眼力,彭大師的畫作大都在那一場大火中焚燬了,剩下的也多是殘缺不全,後人又多僞作。不過這一幅確確實實是真跡。不像這幅歲寒三友,這就是後人僞作的。”

他指着的那幅畫正是後來的那幾位客人大加讚賞,並想重金購下的,聽他這麼一說,那幾個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我奇道:“怎麼這裡還賣假畫嗎?”

陶幽居士道:“雖然是僞作,可是筆力老道,意境高遠,也是世間不可多得的佳作。尋常畫作還不及它呢,現在再想找一幅這麼好的僞作也不容易啦。像樓寒、烏丹氏那些人的畫,我這裡還不屑掛出來呢。”他說的那兩個人似乎都是很有名氣的畫家。

這話說得我有點暈,不過那幾個客人卻又高興起來,商量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那幅假畫買走了。

待那些人走後,陳棋才道:“那幅畫是你自己畫的吧?”

陶幽居士道:“那當然,我這裡爲什麼要掛別人的仿畫啊?”

我有點發傻:“你自己也是有名的畫家,爲什麼還要畫僞作?”

陶幽居士道:“第一是爲了好玩,第二麼,你沒看見這僞作也能賺錢麼?”

我頓時開始崇拜起他來了。

忽聽有人輕聲道:“居士,我能再看看那幅畫麼?”

我轉頭一看,輕紗遮面的少淵正倚門而立,陽光從他身後照射進來使他周身都彷彿散發出金色光芒一樣。看到我們他就像完全不認識一樣,只是依禮微微一揖,目光掃過我的臉,也完全沒有表現出一絲訝色。

陶幽居士道:“你來得正好,今天瑞王爺就要來取畫了呢。”說着命小僮拿出一幅裝裱好的畫卷來,徐徐展開。我與陳棋也過去觀賞。

畫中是一位執團扇靜立的女子,在她的神情裡帶有一些茫然若失和微微的驚慌之色,但這種不協調的神色卻絲毫無損她的美麗與高貴。

少淵默默地看了良久,才輕聲道:“居士畫得果然栩栩如生,我還以爲這畫中女子會從畫中走下來呢。”

陶幽居士得意地道:“你的那幅畫我也畫好了。”

小僮再打開一幅畫,只見上面畫的正是作掌中舞的少淵。陶幽居士的畫藝果然超凡,畫中的少淵就像我那晚看到的一樣,有凌波之姿,翩然若飛。畫上還題着兩句詩:人間天上判雲泥,相隔豈止數重山。

咦,有我老弟的名字嵌在裡頭呢。真巧。

少淵只淡淡地道:“請居士將這幅畫掛在這裡,如果有人問起,就請居士將我的住處告訴他。”

陶幽居士一怔,道:“你不拿回去嗎?”

少淵道:“掛在這裡比掛在我房中更好。”頓了頓,又道:“我那裡只怕薰臭了居士的大作。”

說完付清了定銀,再向我們一揖,便走了。

39噓……

陶幽居士命小僮將少淵的那幅畫像掛起來,一邊道:“這個少淵還真是奇怪。”

陳棋拿扇子輕碰下巴,道:“他爲什麼對瑞王爺要的畫感興趣?”

陶幽居士撓頭道:“那天我正作畫時,他剛巧看到,就出了半天的神,之後就請我給他畫一幅像。畫好了又不拿走,這人還真是怪。”

陳棋正想說話,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這畫中人是誰?”

我轉頭一看,只見兩名勁裝漢子護擁着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那年輕人和陳野差不多年紀,模樣也是十分清俊,臉上時時帶着笑,似乎很是和善,但那雙犀利的眼睛彷彿隨時都會扔幾把刀子出來。我一下想起沈拓來,這個人似乎和沈拓有幾分相像……或許相像的只是他們的神情吧,那種隱藏在微笑之下蠢蠢欲動的野心和果絕。

這樣的男人很危險,但是不招人討厭。畢竟有野心比碌碌無爲的生活態度要積極一些。

陶幽居士招呼道:“瑞王爺。”

原來他就是瑞王,那個有着賢能之名的瑞王。我一直以爲他會是像唐國強扮演的雍正皇帝那樣不苟言笑、克己律人、老成持重的樣子呢,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陳棋有意無意地把我擋在身後,而瑞王根本也沒對我們多加在意,他認真地看着少淵的那幅畫像,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疑問:“這畫中人是誰?”

陶幽居士道:“是蹁躚閣的少淵。”

瑞王一怔,道:“蹁躚閣?長春坊的蹁躚閣?”

陶幽居士點頭:“不錯。”

瑞王眉頭微皺,道:“這畫的可是他跳掌上舞的樣子?”

陶幽居士眼睛一亮,聲調一下拔高:“就是掌上舞。這個少淵哪,他的掌上舞可真是神乎其技……”接着就滔滔不絕地誇讚起少淵的舞蹈來,我心中暗笑,看來這個陶幽居士和我一樣都是少淵的FANS。

瑞王注視那幅畫像良久,對陶幽居士的喋喋不休並不反感,半晌才道:“我從未聽說京中還有人能跳掌上舞的。”

陶幽居士道:“也就是這半年來少淵纔開始跳的,他的恩客很少,想來見識過掌上舞的人也不多。”

瑞王若有所思地道:“原來如此。”

“阿菡,怎麼這麼久?”一聲軟語相呼從門口傳來,瑞王急忙迎過去,柔聲道:“你怎麼不在轎中等我?”

我悄悄從陳棋背後探頭出去看,呵,畫中仙女的原版啊。那個扶着瑞王的手臂,生得弱不禁風的窈窕女子正是剛剛畫中令人驚豔的主人公,我本來還在讚歎陶幽居士的畫功超凡,但現在卻只能埋怨這個時代沒有照相機,不能把她的美麗攝像下來,那畫中的人哪裡及得上她本人的一半呢?

那女子眼中似乎只有瑞王一個人,見瑞王伸臂過來,便自然而然地順勢依在他懷中,道:“我等得不耐煩了,你不是說很快就回來嗎?怎麼這麼久?”

瑞王道:“我剛看見一幅畫,看入了神,就忘記時間了。”見那女子眉心輕攢,便連忙道:“是我不好,讓你等我。”又耐心哄了幾句,那女子才漸露笑容。

她臉上既有了喜色,連我這個旁觀者都覺得鬆了口氣,瑞王臉上更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瑞王道:“綠橙,你來看這幅畫。”說着把那女子扶過來,讓她看少淵的畫像。

那個叫綠橙的女子看了一會兒,道:“男的。”

瑞王嘆了口氣:“不是讓你看他是男是女,你不覺得他這姿勢很熟悉嗎?”

綠橙道:“嗯。”皺着眉苦苦思索。

我這會兒終於也看出這個綠橙有些不對勁了,她的那種天真且茫然的神情不是假裝出來的,連一點點作僞的成份都沒有,她似乎是精神上有些問題。唉,如此美女,居然是精神病人,可惜啊。

瑞王伸手給她撫平眉心,道:“你看,他是在跳你的掌上舞。”

我心中一動,這個綠橙也會跳掌上舞?

綠橙微笑道:“真的,真的是掌上舞。”

瑞王道:“那你可還記得,除了你還有誰能跳掌上舞?”

我心中暗叫:沙漠野蓮,沙漠野蓮。

綠橙被這個問題又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畫像,努力思索着,神情越來越痛苦,突然抱住頭尖叫起來。猝不及防,我被她嚇了一跳,陳棋反手握住我的手。連拈豆兒都被駭得退了兩步。

瑞王急忙把她抱在懷裡,不住安慰道:“沒事了,別怕別怕。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不想了,聽話。沒事沒事。”

綠橙在他懷中拼命掙扎,半晌才平靜下來,發出低低地啜泣聲。看瑞王的神情似乎很是後悔,向陶幽居士道了一句:“過幾天我再來取畫。”便匆匆忙忙地抱着綠橙出去了。

陶幽居士幽幽地嘆息道:“天妒紅顏哪。”

拈豆兒深沉地道:“世上有三件事最值得惋惜:窮得要死的時候撿了串制錢,卻發現是假的;口渴的時候摘了個果子,卻發現是酸的;碰上個絕代佳人,卻發現是瘋的。”

冷場三秒鐘,我控制不住地給了拈豆兒一腳:“不許說這麼冷的笑話。”

陳棋道:“小賀怎麼這個時候了還不來?”

拈豆兒附和道:“可不是,我等得都快變成老蘑菇了。”

失戀的打擊果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原本拈豆兒都是走毒舌+COOL路線的,現在居然淪爲搞笑路線了,而且是專講冷笑話的。真沒前途。

“噓——,噓——”我聽到有什麼聲音,仔細尋聲找去,發現後堂掀着簾子,冒出來一個腦袋,正衝我們噓個不停,還拼命招手。

我扯扯陳棋的袖子:“妖精哥哥,那個人是不是你們說的小賀?”

陳棋鎮靜地轉頭,看了看那個擠眉弄眼的傢伙,然後鎮靜地擡頭看天氣,道:“天色不早了,嗯,要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喂!”見我們真的要走,拈豆兒的腳都跨到了門外,賀子瑜終於跳了出來,叫道:“不是因爲嫌丟臉就不理我吧?你這樣也算是朋友?”

陳棋道:“妹妹,這人是你朋友?”

我暈_

賀子瑜又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向我們招手,道:“跟我來。噓,別出聲。”

我們都站着不動,用看白癡的眼神來看他。賀子瑜着急得過來拉陳棋,道:“快點。噓,噓!”

陳棋毫不客氣地用摺扇在賀子瑜頭上敲了一記:“你躲誰呢?”

賀子瑜揉着腦袋,道:“債主。”

拈豆兒頓時露出一個鄙視的神情:“又賭輸了吧?”

賀子瑜假裝沒聽見,他與陶幽居士的關係看來非比尋常,把我們一直帶到了內室,而且是陶幽居士用來藏寶貝的密室。

我才知道,同一大堆的珍貴字畫和易碎古董同處一室,原來是種懲罰。地方小,東西多,再加上我們四個人顯得有幾分侷促,我又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壞了人家的東西,賠錢倒還在其次,關鍵在於那可是文物啊,歷史的見證,碰壞一件少一件哪。

我連手腳都不敢隨便動一下,這就好像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時候身上突然發癢卻又不可以伸手去撓一樣,痛苦。

拈豆兒沒我那些顧忌,興致勃勃地東瞅西瞅。

陳棋道:“說吧。”

賀子瑜道:“你猜我今天碰上誰了?”

陳棋張開嘴活動了一下下巴,再活動活動脖子,繞一下肩膀,掰兩下手指……賀子瑜等了半天才發現他根本沒興趣接自己的話,只好自問自答:“是邵補殘。”

寧靈湘的師父邵補殘?我立刻豎起了耳朵。

陳棋道:“你今天才碰上他的嗎?”

賀子瑜撓了撓耳根,道:“是昨天。……所以我才約你過來啊。”

陳棋道:“你欠他錢?”

賀子瑜道:“也不是……前一陣子手癢癢,賭了兩把……你也知道我的手氣,一不小心就把錢都輸光了。我琢磨着去哪個爲富不仁的大戶人家弄點銀子花花,我對鳳棲的地形又不太熟,這個又一不小心就繞到尚琳宛去了。”

拈豆兒冷笑道:“你怎麼不乾脆繞到王宮去?”

我問:“尚琳宛是什麼地方?”

拈豆兒解釋:“外國使節的住所。”

好嘛,這個小賀妙手空空都妙到鄰居家去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像小賀本身也不是鳳麟人,他也是鄰居。鄰居順手牽鄰居家的羊,應該不關我們鳳麟的事吧?

賀子瑜對拈豆兒的冷嘲熱諷一律自動過濾掉,接着道:“尚琳宛還真是大,我一進去就發現好多官兵守衛,就想着肯定是有什麼大人物住在裡頭……別翻白眼,我知道是廢話……好吧,長話短說,我東走走西走走的就走到永寧王的住處去了,正巧看到永寧王在和邵補殘說話,另外還有一個年輕人在。”

我又問:“永寧王是誰?”

拈豆兒再解釋:“赤炎國的四皇子。”

賀子瑜道:“我以前見過邵補殘,知道他是高手,怕被他發現,就沒敢走動,本想着等他們說完話回去睡覺了,再下手的。結果就不小心聽到了些不該聽到的事。”

拈豆兒道:“你左一個不小心右一個不小心,怎麼就沒不小心把自己命丟了?”

賀子瑜嘆氣:“還真是差一點把命丟了。”

陳棋皺眉道:“拈豆兒別說話。小賀,你都聽到了什麼?”

拈豆兒撅着嘴到一旁生氣,一邊還是豎着耳朵仔細聽賀子瑜在講什麼。

賀子瑜道:“其實我聽到的也不多,因爲沒敢太靠近,但是聽到他們談話中總提到一個夫人,還說什麼計劃有變之類的。但是具體說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後來那個年輕人就出來了,我一時好奇就跟着他走了一會兒,發現他進了瑞王府。再後來我又回到了尚琳宛,去永寧王的房裡趟了趟路,順手牽羊拿了這個。”

說着拿出一封信箋,桃紅色紙面灑着碎金,有着飛舞的蝴蝶一樣的花瓣做暗紋,陳棋微笑道:“蝶衣銷金箋?有意思。”伸手接了過去。

我湊到陳棋身邊,只見箋上是清秀的小楷:聞君有佳人,能爲掌上舞,凌波若仙子,夙夜以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