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之主是女皇,自然也就沒有了所謂的“六宮粉黛”。故而,入夜後,這宮闈之中便陷入無邊的寂靜之中。兩個打着燈籠的宮女引着上官蝶向女皇寢宮走來,腳步聲略顯得突兀。
上官蝶進入寢宮外室的時候,瞥見女皇正坐在案前打盹,趕忙制止了太監的通報,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她來到女皇身邊,看了看案上的堆積的文牘,輕嘆一聲。
這一生嘆息驚醒了女皇。她擡頭看見上官蝶,笑道:“你來了。”
上官蝶忙道:“陛下,已經過了三更了,您還是早點安寢吧!”
女皇搖了搖頭,苦笑道:“想睡睡不着,坐這兒又打盹,你陪朕說說話。”
上官蝶跪倒,“臣遵旨,還沒謝過陛下隆恩。”
女皇斜靠在一個枕頭上,指着自己的腳邊說道:“坐這兒來。”
上官蝶起身坐在女皇身邊,像往常一樣給她捶着腿。
女皇看了看寢宮裡的宮女和太監,揮了揮手。衆人會意,紛紛退了出去。
“如果朕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有十八了了吧?”女皇盯着上官蝶問道。
上官蝶趕忙答道:“回稟陛下,臣已經二十有一了。”
女皇似乎有些驚訝,“是啊!算起來,你進宮也有十年了。”
上官蝶不知道女皇到底想要說什麼,於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女皇也沉默了一陣,似乎在回憶往事,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怨恨朕嗎?”
上官蝶忙道:“臣不敢。”
女皇冷笑了一聲,“看來你還是怨恨朕的。但是,朕並不怪你。不過,你要明白,你父上官宏的死也是咎由自取。他固然才高八斗,卻不通世故,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上官蝶趕忙跪下,“臣知道這些事,並不曾怨恨陛下。”
女皇打量着她,笑道:“你明白就好,起來吧!”
上官蝶起身後,並未再坐到女皇身邊,她覺得女皇應該還有話要說。
果然,女皇說道:“你在我身邊也夠久的了,一直勤勤懇懇。如今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找個歸宿了。你跟朕說說,有沒有意中人,朕一定成全。”
上官蝶習慣性地跪倒,說道:“臣只願一輩子陪侍在陛下身邊。”
女皇坐起身來,擺了擺手,“這些話你自己都不相信吧?罷了,既然你自己沒有主意,朕就替你做主了。前些日子,樑王武思德的側妃死了……”
“陛下!”上官蝶趕忙打斷了女皇的話,那武思德連孫子都有了,自己怎麼能嫁他呢?況且當初導致自己父親被殺的罪魁禍首之一就是武思德。
女皇笑了笑,“看來你是不願意啊!那就換一個。潁川侯也曾求朕賜婚……”
上官蝶心中大急,那潁川侯跟張義昌一樣靠告密起家,原本就是個市井潑皮。
女皇看着她,說道:“王侯你都不願意,莫非想嫁皇子?”
“臣沒想過出嫁的事,只願侍奉在陛下左右。”上官蝶忙道。
“假話!”女皇笑道:“別忘了,朕也是個女人,也曾年輕過。”
上官蝶道:“臣說實話,王侯雖然顯貴,但終非我所願。臣只想找個知心人,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女皇嘆道:“丫頭,王侯好嫁,知心人卻難覓。”
“那臣就不嫁。”上官蝶鼓起勇氣說道。
女皇搖頭,“朕也跟你說實話,有人來給你提親了,而且朕已經答應了。”
“何人?”上官蝶大驚,
女皇道:“柳晏。”
上官蝶知道自己落入女皇的陷阱中。她已經拒絕了女皇兩次,絕不可以再說一個“不”字。接下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磕頭謝恩。
……
崔玄微也跟柳晏繞了個大圈子,最後才說出實情。
柳晏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幾次欲言又止。
崔玄微板着臉說道:“我知道你對阿措念念不忘,但她終究不是人,你們不能在一起。”
柳晏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
崔玄微鬆了口氣,他跟女皇說的那些話並不完全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實際上他已將柳晏視爲衣鉢傳承人,他不希望柳晏落得上官宏那樣的下場。
想到這些,崔玄微笑道:“還記得當年,你初來神都,拿着文章去拜訪上官宏,卻被他家的惡奴扔進了茅房的事情嗎?”
柳晏聽他提到這件事,也不禁笑了起來。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文章落得如此下場,只因一直沒等到上官宏的召見,於是去拜訪崔玄微。第二天,上官宏在茅房裡看到那篇文章,沒來得及方便就匆匆出來詢問文章是何人所投。問清楚之後,他又馬不停蹄地去客棧尋找,接着又找到崔玄微府上。隨後崔玄微便得到下人稟報,說上官宏闖進府中隨地小便。
“上官宏的才學就連老夫也自愧不如!”崔玄微道:“可是,除此之外,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既管不好家也治不了國。”
柳晏嘆了口氣,“我明白您的意思。”
“正因如此,我纔沒讓你拜入他的門下。”崔玄微繼續說道:“但現在想來,如果你在他身邊,也許他的結局不會這麼慘。”
柳晏搖頭道:“老師太高看我了,學生當時什麼都不懂,只是後來纔跟您學了點皮毛。”
崔玄微笑道:“我說的不是那次,而是兩年之後。那時他已經陷入麻煩之中,我又不能出面相救,便打算派你去幫幫他。但是他拒絕了,說是不想連累你。”
柳晏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不由得一陣心酸。
“當年他沒能收你爲徒,甚爲惋惜,於是對外宣佈此生再不收徒。”崔玄微悠悠說道:“這件事無形之中替你揚了名,否則你可能還要推遲幾年才能入仕。”
柳晏突然警惕起來,崔玄微說的雖然都是實話,但言語之間暗含着一種熟悉的套路。剛纔那番話的中心意思就一個——上官宏對自己有恩。正常情況下,接下來該說怎麼報恩的事了。上官宏已死,唯一的報恩方式只能是照顧他的女兒。
但讓他意外的是,崔玄微並沒有按套路來。
“你可能不記得上官宏的夫人了。”崔玄微的眼神中閃爍着複雜的神情,“那個女人一直是個謎。但當我看見阿措她們之後,突然感覺到這個謎解開了。種種跡象表明,上官蝶的母親很可能跟阿措她們是一類的。”
柳晏一驚,怔怔地盯着崔玄微,他分辨不出這話是真是假,於是問道:“什麼跡象?”
崔玄微道:“據說這位夫人從不出屋,也不讓人服侍。有一個好奇的侍女曾偷窺過,卻發現上官宏對着虛空說話。這種場景你應該不陌生吧?”
柳晏不由得點了點頭,如此說來上官宏的夫人很有可能也是妖精。若真是這樣,上官宏即便不自殺也活不了多長時間。又或者他明知自己命不久矣這纔不顧一切地找死。
但是,即便這是真的又如何,難道因爲上官蝶有妖精血統就能代替阿措?柳晏搖了搖頭,向崔玄微鄭重地行了一個禮,說道:“這事能否容我再考慮一下?”
崔玄微笑了笑,“柳晏啊,該說的,老夫都說了,你好好想想吧!”
……
上官蝶輾轉難眠,於是起身獨坐。
住在外間的女護衛聽見動靜,悄悄走了進來,問道:“大人,怎麼了?”
上官蝶嘆了口氣,說道:“我要嫁人了。”
“啊?”睡在小榻上的侍女突然起身,驚咦了一聲。
上官蝶被嚇了一跳,隨即罵道:“你這死丫頭!”
侍女忙道:“大人,您要嫁人,可得把奴婢帶走,奴婢實在不願住在這深宮裡了。”
女護衛笑道:“你放心好了,以大人的身份,陪嫁之人一定少不了。”說着,她嘿嘿一笑,對上官蝶說道:“大人,到時候可別忘了我。”
“你們兩個越來越放肆了。”上官蝶假怒道:“本官正煩着呢。”
侍女湊到她身邊,關切地問道:“大人因何煩惱,難道是對夫家不滿意?”
女護衛也忙問:“不知大人要嫁哪一家?怎得如此突然?”
上官蝶嘆了口氣,說道:“這個人你們都認識!”
侍女和女護衛相互看了一眼,卻不敢胡亂猜測。
上官蝶覺得無趣,於是說道:“就是柳晏。”
“啊?”女護衛覺得很意外,“他不是被關進大牢了嗎?”
侍女取笑道:“你傻啊,應該早就放出來了,說不定還官復原職了呢!”
女護衛覺得有道理,進宮這幾年,官場沉浮這種事她見得多了。她想到自己還跟柳晏交過手,不禁笑了笑,“柳大人文武雙全,人也長得不賴,也算配得上大人。”
上官蝶笑道:“我才發現,你挺會說話的嘛!”
侍女忙道:“雖說如此,但終究不是世家大族出身。”
女護衛並不同意,“這話不能這麼說。前幾回家的時候,聽父親說過,這位柳大人雖然出身寒微,卻是崔閣老最鍾愛的學生。這不比一般的世家還要強?”
“你還聽說了什麼?”上官蝶問道。
女護衛突然欲言又止,縱然她平日裡有些粗枝大葉,卻也知道這件事不能隨便說。
“快說啊!”上官蝶催促道。
女護衛只得壓低聲音說道:“我聽說柳大人跟英國公的孫女定過親,只是後來又取消了。”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
上官蝶問道:“你知道是因爲什麼嗎?”
“還能因爲什麼?”女護衛不屑地說道:“那時候柳大人被人誣告,他們怕受到連累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