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側爲何盡是一些死人?
——死人的心雖說是冷的, 卻不會傷人;而活人的心是熱的,則是越熱,越傷人。
每每身邊的人問起, 夙沙無殃總會一臉隨性地這麼說,可他只是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頗喜歡和那些熱心腸的人在一處的。
那是在入易門半載之後, 門中之人爲他續好了經絡, 又教以百家秘術, 告訴他今後便是易門招陰師了。
起初夙沙無殃還防備了許久, 可易門對他並無限制, 甚至於他想要煉製毒人,都爲他抓來高手試藥。直到他煉製毒人遇上瓶頸,毒人用得久了便會失控發狂,門中之人便建議他回先前的宗門取全本煉屍密錄。
夙沙無殃原本是在一個源自南疆的巫蠱門派, 名爲食陰門,門中之人長於煉屍製毒, 以所煉製毒人多寡爲等級劃分。先前食陰門的主人, 曾私下給了夙沙無殃給了秘笈讓他自行參習, 哪知到手未兩日,掌門的夫人便帶人抓了他, 打斷腿丟出門去, 而那掌門始終未再露面。
夙沙無殃隱約猜到了這是掌門刻意構陷,但到底還是個少年心性,企圖回去尋個清白, 便娶尋葉扶搖,讓他允准自己回宗門了結前事。
葉扶搖當時笑得意味深長,只說又畫了一張新畫,讓他一併帶走。
夙沙無殃彼時剛從幻藥裡釋出,知道葉扶搖又畫了那女子的畫像,心中抗拒非常,卻又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將那畫卷鎖好,帶上離開了易門。
三五日後,他孤身一人,帶着一個甫煉好的毒人回了食陰宗,起初他是做好了準備要與之惡戰一場的,豈知去了之後,食陰門的掌門親自出迎,老淚縱橫。
“蒼天有眼,讓吾兒無恙歸返!”
掌門已變得形銷骨立,昔日欺凌他的同門見了他便畏懼地躲得遠遠的。夙沙無殃一問方知,他被廢了丟出宗門後,掌門出關,得知他已生死不明,便大怒之下,當着整個宗門的面與夫人起了衝突,說夙沙無殃實則是他的骨肉,打傷了夫人後,便瘋了般派出人手到處搜尋。
夙沙無殃當時淡淡聽着,並不願輕信,待至夜中,下山去尋了城中的人相問,卻發現那掌門所言,句句屬實。
流離日久,他對人之所言,總要多上一份防心,在食陰宗接風宴上,私底下操縱毒人假作失控,將自己打傷,裝作瀕死之狀看他們的反應,果不其然,屏風後繞出消失多日的掌門夫人,神色得意,大罵他□□之子,正要把他放血製成毒人時,掌門突然動手,一刀殺了夫人,並把她的頭砍了下來。
心中至恨轉眼間人頭落地,夙沙無殃一時也愣住了,而那掌門殺了夫人後,便以爲他要英年早逝,抱着他長泣不已,言自己年事已高,如今白髮相送,怕他路上孤寂,提刀便要自殺。
夙沙無殃終於動容,連忙起身相阻。
“……兒本以爲身世浮離無人顧惜,願父親不棄,長伴左右。”
然而掌門經此起落,已是心力交瘁,不願再統領食陰門,將掌門信物交給夙沙無殃,自己下山尋一市井退隱。
夙沙無殃接過食陰門後,雖取了控屍秘術,卻不放心父親安危,暗自跟下山去,卻眼見掌門爲昔日仇家所傷,一番廝殺下,擊退仇家,然而掌門卻命在旦夕。
當時他是那般年少,只覺得自己要再入雨打風吹,爲尋神醫揹着父親,跑了數十里山路,一直跑得眼前昏黑,才遇上那神醫。
神醫說,雖有救命良藥,可他父親的血快要流乾了,若想救命,需得讓他渡血方得施救。
眼見生父將亡,少年人自然願意爲之,哪知甫一服下神醫給的麻沸散,便遭鋼索勒喉。
而他那所謂生父,一掃奄奄一息的狀態,把他踢倒在地上,冷笑不已:“世上要做老夫兒子的千千萬,你也配?”
隨後,那神醫揭下□□,竟是他那本來被殺的夫人,拿着刀在他面前比劃:“小雜種,長得倒像你那倒黴的□□娘,不知廉恥爬了夫君的牀,活該被丟去亂葬崗喂狼。”
掌門一臉冷漠,拿起夙沙無殃隨身帶着的畫軸道:“莫把他弄死了,此子能短短半年內康復,甚至功力壓我一頭,必然有奇遇在身。待我看看你這絕世秘籍……”
哪知一打開,那畫軸裡並非什麼絕世秘籍,只不過是一個嫁娘飲鴆而亡前的畫面。
——是阿瓷。
——世上從來沒有人待你真心過,除了阿瓷。
——阿瓷是喜歡你的,她就算是走了,日日夜夜,還會回到夢裡找你。
——然後到天亮時,請你一杯黃泉酒,和她一道走……
深牢裡的幻象終於深種在心底,而那沒有心肝的生父不解,只當是自己受了騙,惱羞成怒將那畫像在他面前撕了個粉碎,掐着他的脖子大罵——
“秘籍在哪兒!那密信上說分明有秘籍的!”
帶刺的鋼索勒進皮肉裡,血染了衣衫,恨染了瞳孔,看着自己的毒人幽幽在生父背後出現,夙沙無殃的笑越發瘋狂。
“好啊……好,我就知道,還是阿瓷最好……那些不喜歡我的人,只配做毒人……”
過了一整夜,待到次日清晨時,葉扶搖執着一柄竹傘來找他,與之前還帶着三分妖異的模樣不同,見到夙沙無殃的同時,他已是滿身誆人般的清淨氣態,眼裡的情緒也再無了愛恨。
“吃……多吃點,吃乾淨,別讓我看到。”
用了一整夜,昨夜自以爲得逞的生父,今日新做的毒人眼下兩行血淚痕跡未乾,卻無法違抗主人,在主人輕聲慢哄間,撿起地上零碎的夫人殘屍,一點點啃食吃光。
而夙沙無殃,卻在一點點將那撕碎的畫卷拼起來,待拼到最後一塊時,山風掠過,將那滿地的畫卷又一次吹散了……
夙沙無殃捏着手上最後一片畫紙,呆呆地問葉扶搖:“阿瓷呢?”
葉扶搖淡淡道:“她死了。”
“你殺了我吧,我想去找她。”
“不,你要活到見到她的時候,然後和她一起死。”
“爲什麼?”
“因爲我和她有約,三生不見,便是過奈何橋,也要晚她十年。”
……
——你要活到見到她的時候,和她一起死。
身側毒人廝殺的亂響裡,夙沙無殃穿過人羣看向陸棲鸞,她的面貌分明與葉扶搖畫上的分毫無差,卻是那般冷硬的心腸。
……她或許會待人極好,卻絕不會是他。
葉扶搖,你想我殺了她嗎?現在你還和之前一樣定得下心,讓我殺了她嗎?
懷着某種微妙的惡意,夙沙無殃捏碎了手中鈴鐺。
“我怎捨得留你一個人在世上,讓他如折磨我一般折磨你……”
無聲呢喃間,銅鈴碎裂,四下十殿閻羅,發出懾人的咆哮,速度爆提,竟將身邊的人都掀飛了去,像是嗅見陸棲鸞身上留下的某種秘香,瘋了般衝來。
“他不要命了,保護臬陽公!保護陸侯!”
護衛們持盾衝來,卻無濟於事,那盾牌像是紙糊的一般被十殿閻羅撕開來,一時間人仰馬翻。
“送公爺走!”
陸棲鸞如是下了命令後,也知道這十殿閻羅是朝自己來的,往相反的方向撤了沒兩步,本來在和十殿閻羅纏鬥的蘇閬然突然掃開了對手,抓着她跳至窗外,隨後有躍上牆頭。
“是殺是傷?”
陸棲鸞道:“可留得了活口?”
蘇閬然道:“傷,我九死一生,殺,他十死無生。”
“……隨你。”
得了陸棲鸞點頭,那十殿閻羅也追了來,蘇閬然神色一冷,抓起誤射在房檐上的一把羽箭踩着第一個毒人的肩頭衝了回去,揚手把那羽箭從毒人後腦捅了進去,帶着滿箭尖毒血□□,全數朝夙沙無殃一擲。
時值暗夜,夙沙無殃無暇他顧,只來得及閃過致命處,剛要讓毒人繼續追,左肩處便是一痛。
他自己煉製的毒人,配的毒,自然知道箇中的麻煩,雖有抗毒之物,可眼下狀況,哪裡容得他解毒。
“拿下此賊!”
侍衛們高呼,眼看着鋼刀快要架上他脖頸時,遠處便傳來一陣海潮般的壎聲。
陸棲鸞臉色變了,連忙按住耳朵,那壎聲初聽時無甚奇異,待至第二波時,便仿若鬼嘯聲在腦海深處轟然炸響,所有人眼前俱是一黑。
所幸那壎聲雖厲害,三五息過後人便有了知覺,待眼前再度清明時,只看見蘇閬然四下倒着半死不活的毒人。
陸棲鸞本來想從牆上跳下來,一看聶府的牆修了一丈五,頓時有點虛,問道:“被救走了?”
蘇閬然道:“我的刀紮在他背後,不清楚。”
陸棲鸞愣道:“……你不是也被魔音穿腦了嗎?”
蘇閬然走過去伸手接她:“我是第二次聽了,能挺得住。”
哦。
趁地上的人還沒全醒過來,陸棲鸞趕緊跳下去,一路奔向臬陽公拱手道:“公爺來得及時,請公爺速速發兵接應山陽關。”
臬陽公雖然年事已高,卻比旁邊的侍衛更早醒過神來,聞言道:“無妨,你既然有佈置在先,要引西秦大軍入關聚而殲之,聶言再不知道怎麼做,就不是聶家親生的了。”
……
京城變故同時,七百里之外的山陽關,正火光沖天。
“中計了!是空城!楚民早就撤光了,關裡的人都是楚兵假扮的!”
一片硝石火海里,七萬秦兵入關,卻只有三萬殺出,可剛剛踏出山陽關關隘,卻並未見到接應的西秦軍隊,觸目所見,卻是本該在東海之濱抵抗南夷入侵的聶言部。
世家的貴子,如今披甲上陣,看着西秦來犯之人,徐徐拔劍——
“誰讓你們走的,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糧食,燒我們的城……給爺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