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爹氣得半宿沒睡,在榻上滾了一百來圈兒,寅時就起牀了,大冷的天兒,夜裡跑去敲了與梟衛府相熟的同僚家的門,硬生生把人從暖被窩薅起來,讓人家幫忙帶封厚厚的紅包讓梟衛府一個主簿照顧照顧他女兒,這才氣鼓鼓地回府換朝服。
等到陸棲鸞這個小沒良心的磨磨蹭蹭起牀拿了委任書爬上她爹上朝的馬車時,還疑惑地問:“爹,你的眼睛咋這麼紅呢?”
陸爹:“還不都是因爲你!”
陸棲鸞於心有愧:“爹,這次是我的不是,給家裡找麻煩了,你在書房的刑部大典倒數第三頁裡藏私房錢的事我就不告訴我娘了。”
陸爹頓時感到一陣心窩疼,正琢磨着是不是先打死他家□□崽子爲國除害時,梟衛府就到了。
陸爹看陸棲鸞麻溜兒地就跳下了車,半個身子探出去喊:“昨晚上教給你的話都記住了嗎?”
陸棲鸞:“記住了。”
“要聽馬主簿的話啊!不是在家裡,別見什麼就瞎逼逼!哪天你要是被押送到刑部了你爹是不會徇私枉法的啊!”
陸棲鸞:“……”
陸爹聯繫的馬主簿正好就是昨天送陸棲鸞來梟衛府的餵馬婦人,見了陸棲鸞,一雙眼立時笑彎了:“你還是少撲點粉瞧着精神,現在的官家小姐們眉毛都描得太細了,個個像是戲臺子上的精怪女鬼似的,你這麼素着就夠好看了。行了,廢話不多說,跟我來吧。”
此時天還沒亮,梟衛府裡安靜得讓陸棲鸞一度懷疑是不是被耍了。待領了牙牌,馬主簿把她領到後院一處閣樓處,這片閣樓在一個圍起來的院子中央,院牆修得極高,四周一株草木都沒有,陸棲鸞掃視了一圈便明白這樣的建築是爲了防賊的,如此推之閣樓裡的東西怕是十分重要。
“典書的事不多,你纔剛來,修訂的事等你放衙後會有老典書來做,你平日裡就暫且先登記出入調取檔案的人,聽高赤崖說你記性不差,閒的時候可以記一記那些檔案的名稱,幫人調取便是。”
陸棲鸞跟着走了進去,只見入目皆是一排排的書櫥,點頭道:“我明白了,那請問之前的典書也是女官嗎?”
馬主簿道:“不,現在梟衛府的女官就只有你和我。”
陸棲鸞咦了一聲,問道:“這麼少?”
馬主簿攤手道:“合格的就是這麼少,你看我本來是給陛下養馬的,前年就因爲梟衛沒有女官被御史臺彈劾了,全府上下都被罰了俸,這才被強行調過來充個數。現在有了你,我明年終於可以回家抱孫子了。”
陸棲鸞疑道:“我看那日來考試的人也不少,怎麼還這麼缺人呢?”
“這也沒辦法,陛下說四衛裡要有女官作爲各部各衙表率,而現下識字的女人大多不會武,身手強些的女人又少有識字的,便是這兩條都齊全了,要拿到五品官員以上的薦書也是難。便是富裕些的人家,只想着讓女兒好好學些蒔花弄草,硬要往男人堆裡湊的,多半會被人目爲放浪之舉。”
陸棲鸞想起昨日和自己一同來考試的少女對自己的鄙夷,瞭然道:“還有人是爲了攀親纔來當女官的?”
馬大娘笑道:“可不是嗎,四衛裡有的是世家出身的俏郎將,京中的貴女哪個不是有賊心沒賊膽的。不過你得知道,同衙的同僚不可有私情,否則讓御史臺巡查的聽說了,一經查實,男的要挨一百軍棍官降三等,女的要罷官去觀裡抄三千部經的,比你小時候私塾的夫子管得還嚴。”
陸棲鸞嘶了一聲,問道:“那這跟出家爲尼還有什麼區別,萬一我弟娶不上媳婦我家豈不是絕後啦?”
馬大娘搖頭笑道:“倒也沒那麼苛刻,除梟衛外,京中四衛還有其他三衛,平日裡和我們梟衛府來往不少,你可以慢慢挑。只不過可要瞧清楚了,金門衛、虎門衛作爲天子儀仗,近年來世家紈絝越發多了,我倒是建議你多去跟雁雲衛的小哥哥們聊聊,他們是最能打也最聽話的,每次調他們去追捕逃犯抄家滅族那叫個快……”
陸棲鸞:“……馬主簿。”
馬主簿:“還有什麼問題?”
陸棲鸞:“最後一個問題,咱們梟衛具體是幹什麼的?”
馬主簿想了想,把陸棲鸞轉過去讓她對着一排排的書櫥,道:“你看見這麼些個書了嗎?”
“看見了。”
“這裡面隨便一張紙流出去,就關係着帝國上下百官的人頭……當然,也包括令尊的,明白了嗎?”
後心一涼,陸棲鸞懵懵點頭道:“……明白了。”
待馬主簿走後,陸棲鸞搓了搓胳膊,開始環顧起四周的書架。
這棟樓裡的窗子都修得高且窄,外面暗藍色的天光隱約從窗縫裡透進來,照見一排排緊湊的文檔。這些書都用木匣子扣得很緊,雖然沒有上鎖,但每一個書匣都有着各自的號牌,和陸棲鸞做典書工作的桌案後掛着的號牌一一對應。
翻了一會兒馬主簿給的梟衛府府規,無非是些禁止泄露閣中機密雲雲,陸棲鸞便無聊地合上了冊子,片刻後望着那一排排的商家,又不禁好奇真如馬主簿所說,她爹有什麼情報落在梟衛府手裡,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陸棲鸞一時間耐不住,看門外不像是有人要進來調文檔,便起身去找刑部的資料。
閣中的文檔六部分明,陸棲鸞很快便找到了刑部密檔的所在,取下旁邊的琉璃燈一個個查看,在角落裡很快就看見了他爹陸學廉的名字。
陸棲鸞把燈放在一側,取下寫着刑部尚書陸學廉字樣的盒子,發現似乎是因爲她爹新入職的關係,盒子異常地輕,正要打開時,隔着一層書架的黑暗處,幽幽地傳來一聲嘆息。
“……活得糊塗點不好嗎?”
“哎臥槽!”
陸棲鸞差點沒把手裡的木盒抖掉,抓過燈一照,透過書架縫隙裡看見個人,隱約能認出他袖子上繡着的雕梟紋飾,便先入爲主地認爲這是梟衛府的人。
“我是新來的典書,您……是?”
隔壁那位發出一聲伸懶腰的聲音,拍了拍袖子,站起來把一個木盒推回原位,淡淡道:“是嗎,我還當又是哪些個賊人偷偷闖進來找罪證的。”
“這兒經常有賊人闖入嗎?”
“三天兩頭不至於,十天半月總會有的。每次在這閣裡設伏,總會逮住那麼兩個。”那人緩緩從書架那側走出去,道:“新人要長點心,尤其是女娃娃。”
陸棲鸞聽得頭皮發麻:“哈?您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遇見賊人,要麼大喊大叫爲國盡忠而死,要麼和賊人同流合污亡命天涯,你喜歡哪個就隨意吧。”言罷,那個人便往外走去。
忽然,陸棲鸞在背後問了一聲:“那請問,我現在這狀況,是大喊大叫,還是同流合污?”
那人步子一頓,陸棲鸞看了一眼那人放回書架上的密檔,道:“我來之前看了一眼名錄,這還是正月間,剛交接了名錄,一個登記的都沒有,您……好像沒有經過允准就進來查密檔了吧。”
那人回過頭來,映着火光露出一雙慵懶的眼,稍稍打量了一下瞪着眼睛看他的陸棲鸞,微微點頭道:“還不傻。”
陸棲鸞驚恐道:“哈?你就是那種十天半個月闖進來一次的賊人?!”
……不,還是傻的。
那人又道:“我不是賊人,只不過這兩日府裡的上司都在外面抓人,沒來得及申請批條,這纔沒有登記就進來了,你就當睜隻眼閉隻眼混過去吧。”
陸棲鸞稍稍安心,道:“那不行,我這才第一天當值就抓了你這麼個現行,於情於理都要表現出我這麼個新人的爲官風貌……”
那人又嘆了口氣,道:“那我就只能把你企圖偷看密檔的事兒一併招出去了。”
陸棲鸞:“不不不咱們有話好商量。”
最後那人也沒爲難陸棲鸞,讓她把名錄拿出來,在上面簽了個名字並備註,說是以後補來批條,就打算走。
陸棲鸞:“您先等等,能不能寫得讓我明白您姓甚名誰?”
那人笑了:“你不認字?”
陸棲鸞:“您這筆邪魅狂狷得像是仁安堂老郎中藥方的草書能怪我不認字?”
那人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當個典書你屈才了小姑娘。”
陸棲鸞:“你到底是這府裡幹嘛的?看病的?”
“差不多,看死人病的。”說完,他忽然眼底微動,背後一個黑影陡然現身,同時一把寒刃抵在他頸側,同時一個刻意放低的聲音低喝道——
“你是典書?把刑部前尚書的密檔交出來!”
陸棲鸞一瞬間懵了,只聽那自稱大夫的人一邊被挾持一邊還抽空對她解釋說:“你看,這種非要在白日裡蒙面穿一身黑吸引人注意的纔是十天半個月闖進來的賊子。”
黑衣人顯而易見地暴躁了:“你們到底誰是典書?!”
陸棲鸞果斷指向那大夫:“他。”
大夫:“……”
大夫:“我是府裡的仵作,你看她腰上掛着的牙牌,她纔是典書。”
黑衣人頓時對陸棲鸞怒目而視。
陸棲鸞:“我今天剛來的,還不如他熟悉呢。”
大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好,你很有前途。”
黑衣人氣得踹了一下桌子,耳聽得遠處有騷動聲由遠至近逼來,一把抓住還未來得及跑的陸棲鸞一手用劍抵住大夫吼道:“快點!!”
被抓住時陸棲鸞的驚訝有那麼一瞬間超過了害怕,因爲幼時練過一套不知名的功法,她的反應比尋常練武的人都要快,這個黑衣人能一把抓住她,可見不是一般水平的高手。
大夫也不磨蹭,主動配合黑衣人走了過去把他要的密檔取出來,此時窗外的燈火已經映亮了窗口,黑衣人一時也未細細檢查,便放開他們鬼魅般從門口逃了出去。
陸棲鸞抱着腦袋聽見外面一陣密集的兵刃交擊聲,戳了一下大夫,問道:“我現在這情況是不是馬上就要以瀆職罪論處了?”
大夫盤膝坐下來,道:“玩忽職守導致賊人入侵是府衛的責任,你我最多算假意投敵便宜行事。”
陸棲鸞一陣無語後,懷疑道:“你這麼說誰信?”
大夫:“他們會信的。”
陸棲鸞:“爲什麼?”
大夫:“因爲我當時給那人的並不是刑部前尚書的密檔,是現尚書的。”
陸棲鸞:“……”
陸棲鸞看了一眼外面的梟衛,抓住大夫的領子拖到一邊暴躁道:“你什麼時候偷換的!我怎麼沒看見!”
大夫:“換密檔當然來不及,換個名牌還是可以的。”
陸棲鸞頓時苦惱地抱頭蹲在地上。
大夫也半蹲下來疑問道:“你爲什麼這麼生氣?”
陸棲鸞擡頭道:“我爹的黑歷史要是因爲你的緣故公開了我會變成厲鬼找你索命的我跟你講。”
大夫哦呀一聲,道:“你原來是刑部陸大人的女兒呀。”
陸棲鸞苦大仇深地看着他:“我馬上就要變成陸犯人的女兒了。”
大夫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道:“不要太在意,大家都很忙,一般貪不過一萬兩的官梟衛是懶得管的,更何況陸大人才新官到任,還沒來得及貪,就算被看到了應該也沒什麼。”
陸棲鸞回憶了一下她爹的貪污史,覺得在老家的時候過年多收了酒樓老闆兩斤豬肉和蒜苗應該不算啥大事,頓時放下心來:“這就好,我還以爲我爹的仕途要葬送在我這兒了呢,那等會兒他們要是找我們作證我們該不該串個詞兒……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