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你之權位, 朕可予之, 也隨時能收之?”
——你知道你這是在和誰說話?這是在忤逆誰的意志?
可陸棲鸞發現自己並沒有設想中那般畏怯, 或者是說站到了這裡、且站穩了之後, 眼中的格局就和原來戰戰兢兢的時期不同了。
當爲尊者與你意見相左時, 你能做的不止是屈服與妥協, 還有抗爭。
“天底下欲做太上皇左右權輔之人,如過江之鯽, 而能做陛下首輔之人, 舍我無人。”
太上皇的目光變了, 看了一眼殷函的神色,徐徐道——
“你可知,便是請易門天演師當年入楚,他也沒有你這般狂妄。”
陸棲鸞不卑不亢道:“臣只不過據實而言,太上皇欲定大楚之千秋, 尚需臣在朝中爲陛下擋十年風雨。”
“……哈。”
太上皇笑了笑,搖頭道:“朕早看出來你是個厲害的苗子,沒想到這般厲害, 竟還得寸進尺起來了。”
殷函咬了咬下脣, 道:“父皇,陸師爲國政幾次涉險,父皇雖遠在夏宮,卻也並非不知,何以無故爲叛臣賊子廢了陸師鏟奸除惡之心血?”
“你有所不知。”太上皇並無動怒之意, 反倒給陸棲鸞賜了座,徐徐講述起了舊事……
……
楚皇登基十四年,勵精圖治,終令東楚軍力遠超強鄰西秦,四海折服之際,意欲踏平太荒山,圖霸九州。
時西疆統帥穆光諫言,可借楚兵越境被殺之由,試探攻秦,楚皇應允,於當年五月初,舉兵五萬出關伐秦。
大軍一戰得利,又藉助墨家攻械接連攻取狩南、奉原等二郡,秦兵潰退至兆陽,得援軍,暫時固守。
楚軍勢如破竹,增兵十萬,包圍兆陽並切斷秦軍來源兵線,只待攻下兆陽關,便可兵指秦都。
備戰當夜,楚軍統帥穆光中夜夢魘擾心,坐臥不安之下,忽有異人請見,稱西秦龍脈未滅,強取秦壤,必遭天地反噬。
穆光大怒,以擾亂軍心爲由派人將異人推出去斬首,而行刑之時,卻聞一聲古怪的壎聲響動,刀斧手全數昏迷,異人也被救走。軍中皆傳揚此乃上天示警,而穆光不以爲然,次日仍強行令大軍攻兆陽城。
戰事接連持續三日,至第三日拂曉,兆陽城城門終於被攻破,楚軍涌入城中,正待大開殺戒時,忽然兆陽城地龍翻身,地碎天傾,入城之楚軍十不存一,皆與兆陽城遺留軍民同葬,東楚西征霸圖就此含恨。
穆光回朝請罪,參軍將異人示警一事書成奏章上呈楚皇,朝中對此本不以爲然,但楚皇乃是心細之君,命楚軍整備再戰期間,派人暗中前往西秦查探異人之事。
一查之下,愕然發現如今之西秦早已不是西秦先帝在時那般強盛,朝中內外皆被天機道與易門兩大勢力蠶食滲透。
天機道雖同有卜易之能,卻困於門規、又畏懼天道輪迴,不願爲求卜之人預見天機,而易門反之,利用窺天之能,收羅朝臣無數,勢力擴張甚劇,以致於引起皇帝警惕,在國境中大加打壓。
楚皇聞知箇中內情,對易門殊爲在意,雖並不相信龍脈之論,仍是派人以千金延請易門之人入楚。使節聯繫上易門之人,致以楚皇禮賢下士之意,可易門之人不受,傳話說使節東來不易,當晚三日回楚,否則三日晴三日雨,三日殺劫臨。
使節見易門之人神神秘秘,頗感不悅,不聽他們的建議,依然按時回楚,豈料路上竟真的是三日晴三日雨,到了第九日,入了東楚地界,偏偏被路上山匪劫殺,只逃出一個護衛,將此玄異之事密報給楚皇。
東楚內朝這纔對易門刮目相看,亦有知之內政者言,易門原與天機道一般爲隱世一脈,此代天演師接任後,開始厲行入世,欲推天下入一統。
楚皇對箇中玄異並無興趣,但易門“圖統”卻是吸引了他,即可派人再三邀請易門入楚,爲東楚立龍脈奪天下,甚至不惜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一名得罪過易門外支的朝臣,以交好易門。
如此作爲,半載後,終於引得易門之主天演師攜易門之人入楚。然而天演師本人並不露面,只派遣數名手下面聖,要求設一特殊衙門,擁有絕對權力,給他一年時間,便可整頓完東楚內政,將大權收歸皇帝。
時楚皇正因西征失利,正受到一干老臣譴責挾制,當即便同意設立梟衛府。果不其然,易門手段狠辣,全然不顧東楚朝野罵名加身,瘋狂掃平朝中不平之聲,動輒以家小大局爲挾,不到一年,朝中臣子皆不得不望皇帝之命令行事,楚皇終得大權獨攬。
楚皇雖嚐到了好處,可人心不足,催促天演師爲東楚謀劃與西秦開戰一事,然而天演師卻傳話說時機不至,需得回西秦將西秦龍脈壓制,方可謀劃一統江山之事。
楚皇不悅,口頭上放天演師回秦,暗中卻派人密切監視,待天演師再次歸來東楚,得來密報卻說天演師根本就沒有去調查什麼龍脈,而是一年一度祭奠亡妻之時到了,非要回去不可。
當時知曉此事的近臣深覺被騙,向楚皇連番進言,一面說朝中臣子對梟衛府忍耐已至極限,一面又說買通了一名易門之人,說天演師推演天機有其獨特算法,歷代天演師皆會在背上紋刻此法,剝其皮便可得其能云云。
楚皇急於舉兵,對天演師藏頭露尾之行早有不滿,心一狠便兔死狗烹,着人伏殺易門,生擒天演師,禁入當時作爲護國僧人修行的修羅寺,令僧人剝去那傳言中的天演遺譜後,又發覺遺譜晦澀難解,又讓人把天演師救活,想讓修羅寺的僧人以蠱魂之術令他說出解法。
“……修羅寺的僧人言,他是個怪人,無心薄情,卻又魔根深種。曾派過修爲淺些的僧人去勸導他,反被他一言一語引得佛心不穩,反倒因此失了禪心。無人解得遺譜,朕手下楚軍又等不得,只得先行開戰……可自那之後,楚秦交鋒便陷入膠着,絲毫沒有他在時那般順利。”
太上皇的語調平平淡淡,對自己做過的殺雞取卵之事只有些許遺憾,並無反省之意。或者說作爲皇帝,他的一言一行必須是正確的,即便是錯了,也沒有回頭路。
陸棲鸞沉默半晌,道:“臣向來不信玄玄之說,如若天演師當真得窺天機,怎麼會連自己有殺劫臨身也算不出來呢?”
“這朕卻是不清楚了,不過梟衛府中陳年舊錄上當載有天演師被生擒時正失心成狂一事,想來多半是碰上了不清醒的時候,這才失手被楚人所捉。”說到這兒,太上皇略有感觸,道,“世間之人,強極則衰,智極則癡,廢弱之流中,屢有鳳飛九霄。”
陸棲鸞不知爲何又想起當時夙沙無殃失魂之態,隱約覺得二者之間有所關聯,便記在心裡,又問道:“可陛下既已與之結仇,何必又如此荒唐地與之和解呢?起用這樣的人爲朝臣,陛下用得難道就安心嗎?”
“不是和解,是不得不爲之。”太上皇眸光微涼,道,“璽心,你可曾記得你二皇兄?”
殷函忽然被點到,皺眉道:“二皇兄當年謀反,已被父皇貶去北方,怎麼突然想起他?”
“易門之人暗地裡助他去了匈奴,正在集結匈奴勢力,打算南下殺回東楚。”太上皇冷笑道,“朕在時他不敢,幼妹登了帝位,他便敢了……朕寧願要易門之主留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願他再在匈奴開一盤局。”
西秦之事猶未定,更莫提南夷仍虎視眈眈打算分一杯羹,匈奴那邊如若再開戰事,東楚就可以說是腹背受敵了。
陸棲鸞心底一沉,起身道:“多謝陛下警醒,臣當知該如何行事了。”
太上皇略略安撫了她兩句,便任由她告辭離去。
“父皇。”待陸棲鸞離開後,殷函忍不住問道,“父皇說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不過……那人對陸卿似有深恨,比之顛覆朝綱,更喜歡與陸卿見個生死分曉。”言罷,太上皇輕輕拍了拍殷函的頭,道,“朕到底還是個父親,無論如何也想爲女兒找一面盾,即便……她可能會被碾碎。”
……
過了朱雀長街,道旁的燈市依然如當年那般綺麗,可陸棲鸞卻無心相賞,腦海裡不住盤算着往後的局勢。
“……侯爺,路邊就是您慣常喝的那杜家的酒鋪,看他家的酒剛釀好,可要打上三兩回府暖身?”
“好,快去,莫耽擱我回府處理公務。”
“是。”
車伕連連應聲,將馬車拴好,便去爲她買酒。
待窗外的冷風一刮入,陸棲鸞的心思稍定,挑起車簾發覺,今日竟然是元宵節。
……怕是近來忙忘了,也不知池冰是不是還在忙。
惦念着家裡人,陸棲鸞不知爲何又想起在河燈上寫下祈願人的名字可祈求平安一事,便趁車伕沒回來,拿了帷帽下車,挑了幾盞河燈,將家人的名字一一寫下,放入河中,看着那河燈飄遠,和對岸與她同齡的姑娘們放下的河燈融在一起,不禁發起了怔。
——若她當年沒有去考什麼女官,眼下多半已嫁人,快些的話應有了孩子,正和夫君一道上街觀燈。
不知不覺地,霜雪已落了滿頭,直到一片小小的陰影罩在頭頂,陸棲鸞這纔回過神來,一擡頭,眼底驟然結了冰。
“陸大人,元宵佳節,何必如此殺氣騰騰?”
說話的人,依然是那副熟悉的讓人惱火的慵懶神情,手上雖動作溫柔地爲她撐着傘遮雪,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你我之間,鬥心鬥計即可,動刀子就少了趣味。”他微微躬身,手按在她正欲拔出護身匕首的右手上。
陸棲鸞強壓下殺心,冷笑道:“老葉,我是不是該恭喜你,得了太上皇的首肯,知道我拿你無法,特意來我面前耀武揚威的?”
“是啊。”
葉扶搖眼底帶着一絲顯而易見的惡意,似乎是十分樂見她這種憎恨到極致又強裝冷靜的神色,道:“是不是想起來了,我滿手都是那些人的血……我是沒有親自殺過,可我喜歡逼着你去殺,逼着他們走絕路,然後看你抱着你那可笑的正義慢慢把自己的人性凌遲殆盡。”
手裡的墨筆發出一聲不支後斷裂,陸棲鸞啞聲道——
“葉扶搖,我欠你什麼了?你要這麼恨我?”
“我怎麼會恨你?只不過想讓陸大人做個爲國爲民的好官而已。”他說着,將傘遞到陸棲鸞懷裡,後退了半步走入風雪之中。
陸棲鸞看着他,嘶聲道:“你的罪孽,早晚在我這兒會清算。”
“在下拭目以待,陸大人可要狠下心,這一回,莫再留一絲情,好讓我斷了這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