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之內, 一片肅殺。
“……都快半個時辰了,咱們能不能說完話再出去打架?”
陸棲鸞背後有傷,上好藥後只能趴着談事,然而蘇閬然與王師命之間氣氛詭譎,她好一會兒纔敢開口。
蘇閬然陰鬱道:“鬼夷賊子何時如此明目張膽登堂入室?”
陸棲鸞:“我勾結的。”
蘇閬然:“嗯?”
陸棲鸞低頭道:“反正事已至此, 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不把易門弄得分崩離析我不甘心, 能拉一個反水是一個, 是吧?”
王師命依然是當年見時那般溫潤清雅的模樣, 但瞧着伊人已不再是當年初出茅廬時好騙的模樣, 不禁失笑道:“我易門也不是一開始就爲非作歹的, 起初只不過接接帖子殺人而已,禍首僅葉扶搖一人, 陸侯要除他, 我是樂意站在井邊砸石頭的。”
蘇閬然是不信的, 道:“你片面之詞, 豈足取信?”
“我亦未曾說過要取信朝廷,只不過此回與陸侯殊途同歸, 癡心妄想一回也不成嗎?”
陸棲鸞道:“我當初年少無知時若聽了你這話,許是會嘆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那現在呢?”
“物是人非,功名利祿壓身……我覺得好得很。”
人生終歸不能只如初見, 當年青蔥一少女,如今墮落官場混得城府深沉,宛如掉進官眼兒裡, 王師命長吁短嘆了一陣,又忍不住調侃道——
“官場如此污濁,上有昏君,下有妖孽,不如陸侯隨我回鬼夷去,修身養性益壽延年——”王師命說到這兒,收到陸棲鸞一記白眼,改口道:“不成我跟你來東楚也可。”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來東楚死牢也可?”
陸棲鸞道:“好了不說笑了,大家都是彼此見過修羅面的人,你那一套與葉扶搖有宿怨的說辭的半個字都不信。今天你助我假死偷生瞞過葉扶搖,算是你我交心的第一步,我不妨就把話說開了,你助我不是因爲你不滿葉扶搖,而是因爲夙沙無殃死後,你的某種盤算落空,被葉扶搖發現了,知道一旦他對付完我與東楚後,就會掉過頭來清理門戶,你就是被清理的第一個。”
王師命面上笑意微斂,眼底泛出一絲冷戾神色,道:“你知道多少?”
“你雖然自稱是鬼夷人,但言行皆如中原人一般無二,我好奇之下派人去鬼夷查了查,查到你是西秦來的,原本應當是西秦人才是。”
王師命笑了笑,道:“本也不是什麼值得隱瞞的事,在做這個封骨師之前,我曾是易門的巫醫。從夙沙無殃被帶入易門開始,不知在他身上費了多少心力,才讓夙沙無殃代替葉扶搖接手了東楚的勢力……葉扶搖竟直接把他殺了,多年心血空廢,豈能甘心?”
他所謂的費心力,依照陸棲鸞對易門的瞭解,多半是王師命早年對夙沙無殃下了什麼能控制他的神智的手段,等到葉扶搖某一日死後,就在背後操縱夙沙無殃做易門的門主。
豈料後來出了變故,未能按照他的設想發展,只要葉扶搖細細回思,早晚要找麻煩到他頭上去。
想通了這一節,陸棲鸞道:“不是說天演師有推演未來之能嗎?有夙沙無殃前車之鑑,你還敢觸他的逆鱗,不是找死?”
“這也正是我想與你說的,若放在以前,我們自然不敢算計他。可天演師之所以爲天演師,當需如天道無情,不得有偏倚,歷代皆如此,易門所以長存不滅。然到了他這一代,則是常年因亡妻擾心,十卦九不準,這纔有了夙沙無殃。你可設想,將一個人日日灌輸你最瘋癲狼狽的模樣,常看着他做下魔根深種之事,是否會覺得自己縱有心魔,也有所緩解呢?”
“我也聽過不少消息了,趙玄圭言因我生得像他的亡妻,這才屢屢對我留手不殺,可對?”
王師命冷嗤一聲,道:“你與他相處甚久,看他有半分像是因情收手的人嗎?他可是個沒有心肝的,對你留手,不是爲了想與故顏再續前緣,而是他須得借你模樣,摧折殆盡後,了卻他多年的魔障。”
“……”
腦中驀然浮現往日種種,葉扶搖待她的態度一直都很詭異,言談間總是喜歡把她往狠辣奪勢的方向帶……那絕非是對待一個想要得到的女人的態度,反而是某種不可名狀的期待,期待她高飛九天時,再一箭射落。
“那他,爲什麼不索性殺了我?”
“殺了你他的魔障一樣無解,還是做不了真正可翻手弄世局的天演師,否則他身側所隱高手無數,以你與他多番接觸,又豈會容你活到今日。”
說到底,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是閒談情愛的,都是爭權奪利之輩,誰也莫言誰心冷腸硬。
陸棲鸞按了按眉心,眸光冷了下來:“你應該很樂意與我分享,從哪兒下刀子,才能讓他死得最疼吧。”
王師命道:“別的事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夙沙無殃當年被禁於地底時,葉扶搖時常會去找他,在他面前反覆講一些陳年舊事。彼時我還是巫醫,日日反覆聽着,便也清楚他一些舊事,至於孰真孰假,我至今也不知。”
談到這兒時,陸棲鸞見旁邊一直靜靜聽着的蘇閬然提刀起身往外走,問道:“你去哪兒?”
蘇閬然低頭看了一眼刀尖上已凝的血,淡淡道:“他人故情與我無關,我去殺了趙玄圭,坐實你傷重不治之事。府中護衛皆是我的人,倘有任何異動,必見其血。”
王師命曉得這是在給他一個警告,笑了笑也不說話,待蘇閬然走後,眸光一閃,道:“原來他是平日裡不願多費心思,勇武易得,心思明白的卻是可貴……若當年夙沙未遇見你之前先遇見他,這樣的極品煉屍對象,是無論如何要弄到手的。”
陸棲鸞冷冷道:“你只管回答我的問題便是,敢算計到他頭上,待我四方平定,必揮師踏平南夷六國,讓你無立錐之地。”
……好凶。
傾慕雖不深,卻也足以讓人心底妒意微生,王師命神色一斂,道:
“那我便從久遠說起,約前朝中衰時,易門並非是如今這般竊國亂世局的模樣,而僅僅是個接帖子殺人的地方。門中的殺手奉宗主爲尊,譬如門主算知某國氣數未盡,而某地百姓意欲起義,即便昏君當道,只要不到改朝換代的年限,也會派人去刺殺本應成爲起義首領之人……”
……
少康元年,有西州一城,曰稽。
稽城近來流傳着一則詭聞,說是一個月前,有一孟姓鄉紳之子自外地回鄉,帶了一名外地女子,父母雖反對,但見他仍執意相娶,便妥協讓他娶了那女子以正妻之禮迎入門中做貴妾。這本是一件喜事,可成婚當夜,這位孟公子卻突然暴病而亡。
喜事變喪事,孟家父母一腔喪子之痛皆當着靈堂發泄在那孟家新娶的女子身上,當時靈堂裡還有稽城新任的郡守,因不忍女子被指責殺人,出言要爲孟家查明真相,便將女子帶回衙門暫時軟禁。
衙門查不到孟公子的死因,仵作再三檢視,也只得出孟公子的確是暴病而死的結論,此案便作罷。
可自此後,郡守便殷勤探望那女子,過了半月不到,郡守家也傳出消息,說郡守要娶這女子做妾室。
奪人遺孀本是一樁值得百姓茶餘飯後談笑的事,豈料郡守娶那女子當夜,竟也在紅鸞帳前突然暴斃,全身上下既無傷口也非中毒,而那女子卻鬼魅般消失。
次日,說孟公子與郡守娶了一個勾人魂魄的鬼嫁孃的傳說,悄然散播開……
“……卻說那鬼嫁娘嘻嘻笑道:夫君,你瞧我美不美?郡守本就惑於她皮相,正待一親芳澤,只聽一聲裂帛響,鬼嫁娘扯開面皮,原是一隻山中修煉多年的赤面狐狸精,張開血盆大口,便向郡守吞去——”
樓下的說書人將近來的奇聞編成段子,時不時博得一聲聲喝彩,卻是讓樓上客棧廂房裡正熟睡的少女悠悠轉醒。
“醒了?”
阿瓷慢慢睜開眼,待眼前的景物清晰了些,才擡眸望見和自己一起過了三年的大夫正倚在榻邊看醫書,見她醒了將窗戶掩上,把樓下的喧囂隔絕在外。
“醒了就自己去喝藥,莫瞪,多放了黃連,讓你下回行事多長點記性。”
阿瓷沒說話,似乎是曉得這人熬的藥有多苦,放在外面的手先是揉了揉還帶着一絲惺忪的眼角,隨後伸進被子裡摸了摸,上回任務在腹部留下的傷口已被上好了藥,並不是很痛,又看向葉辭,只見他又坐回榻邊拿起書翻看起來。
少女似乎有些惱,但很快隱在那雙清媚的眼裡,從他臂彎裡蹭了進去,雙手纏上他的脖頸低頭咬了一對方的口耳垂,貓兒似的蹭在他頸窩裡。
大夫定在醫書上的視線終於收了回來,手指□□她背上披散的長髮間,撩起數縷,露出她鬆散的後襟,待她進一步放肆後,才徐徐道:“你最近對主人是不是太放肆了,嗯?”
懷裡毋庸置疑的是一手調出來的人間尤物,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乃至於抵近時一聲不經意的輕嘆,皆是蠱惑人心的毒。
終於從大夫身上得到了些許熱情的回溫,阿瓷低聲道:“……我討厭那個郡守碰我,葉辭,你幫我弄乾淨。”
葉辭輕笑一聲,翻身把人按在榻間,扯落身後的帳勾,道:“這回不喜歡了?”
“我喜歡過的,你都殺了,我怎麼敢?”
“乖……”
一簾幽事罷,雨過雲殘,面上餘霞稍褪,阿瓷動了動有些痠軟的腰肢,看着他整理衣衫的背影,猶豫了許久,方纔輕聲問道:“葉辭。”
“不舒服?”
“沒有,我已經嫁了九次了,能不能……不做了?”
葉辭的動作一滯,回身,低首碰了碰她的眉心,聲音算得上溫柔:“累了就休息,我在你身邊,無需思慮太多。”
他待她從來都是極好的,處處皆顧得周到,不會讓她有半分苦痛。但與此同時,她也知道,這個人對她的掌控欲極強,讓她在外面無論遇到什麼人,受傷之後都會無比地想他,宛如……馴養。
可這一回,她不想聽了。
“讓我學別的吧,用刀用劍都好,我不想嫁一個,就殺一個……他們都是真心待我,我怕他們死前看我的眼神。”
“阿瓷。”葉辭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淡,手指掃過她的眉間,“你知不知,這雙眼睛看着人時,沒有人會拒絕你敬的酒。若是因爲昨夜那官門的人射傷你一事惱了,我自會替你報仇,不必心生退意。”
……又是這種說辭,他根本不在乎她是拿刀殺人,還是用毒殺人,只是不允許她對別人產生綺念,一定要她用嫁人這種方式親手殺了飲過合巹酒的夫君。
阿瓷沉默,轉過頭朝裡,啞聲道:“葉辭,我沒有喜歡過別人,你打算鎖住我多久?”
葉辭牽起她的手,吻在她掌心,道:“我當初說了,你跟着我就是一條不歸路。”
“那你什麼時候娶我?”
“什麼時候都可以,只是阿瓷……你問我這句話時,心裡想的嫁人,和殺人是一樣的嗎?”
阿瓷抓緊被衾裡的布料,道:“爲什麼這麼說?”
葉辭自她枕下拿出一支纏着紅絲的剪子,道:“你近來每回纏着我時,都要在枕頭下放剪子,可卻從未用過,爲何?”
爲何?
那是孟書生死前教給她的,在枕下放一隻紅線剪,晨起時,將心上人的發剪下結爲同心,便能白首不分離。
她已想了許久,還不知什麼時候說出口……他卻覺得,她是爲殺了他獲得自由。
荒唐。
“……因爲我還沒想好,這把剪子往你哪裡扎才最疼。”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阿瓷雙目緊閉,復又睜開,道,“今天的藥,也加了避子之物嗎?”
“……”
“這是上面的鐵規,不要讓我總是提醒你。”
葉辭看着她攬衣起身,將桌上已冷透的藥湯一飲而盡,眸底神色暗凝,道:“不怕苦?”
“現在不怕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