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說一遍,今年名額已滿,你們能站在這,都是冰人府頂着上頭的抽查爲你們爭取來的。待會兒過了天街,到你們回家前,萬萬不能說一句話,他人相問,只管點頭,明白了嗎?!”
馬車前有一二十個少女,俱都妝容精緻,陸棲鸞站在隊末瞟了一眼,只見說話的是個豐滿的婦人,嘴角紋路像是刀削一般,一瞪眼,前面站着的少女就是一個哆嗦。
——你們京里人真可怕,京裡的媒人也可怕,我們遂州鄉下人看不懂。
陸棲鸞只好把想問的話都嚥下去,看着那婦人將一個個瑟瑟發抖的少女像趕小雞一樣趕上車,輪到她的時候,胖婦人道:“前面三輛大車沒位置了,你到那邊去找一輛朱漆的大車坐上去吧,到地方了我會叫你,明白了嗎?”
陸棲鸞:“明白了。”
胖婦人惱道:“剛剛纔說了不準說話!府主最討厭沒規矩的姑娘,你這樣不聽話,到時候嫁不出去休怪我沒提醒過你!”
陸棲鸞:???
陸棲鸞無法,只能抿着嘴脣安靜如雞地到了隊尾,可到了隊尾又困惑了,她面前有一輛大車,而五步遠的巷子邊又停了一輛,兩輛車都是朱漆色,一個沒有紋飾,另一個在車後刻着暗金色的雕梟和虯的紋飾。
陸棲鸞猶豫了片刻,見一個上面坐着一個打着盹兒的男車伕,而另外一邊的大車上,有一個穿着葛衣正在餵馬的婦人,便徑直往那餵馬的婦人走過去,婦人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好奇地看着她:“這位姑娘,有什麼事兒嗎?”
陸棲鸞想到剛剛那胖婦人的兇相,呃了一會兒,拿手比劃了一下,把自己的身份牌給她看。
那餵馬婦人放下手裡的馬草,接過來一看,咦了一聲,猜測道:“你是來府裡考試的?刑部陸大人的千金……來我們府裡考?”
陸棲鸞見溝通成功,一臉微笑地點頭。
餵馬婦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謹慎道:“我們府裡考試不簡單,先前有好幾個貴女都被嚇回去了,您是認真的?”
陸棲鸞心想不愧是京里人,一眼就看出考試對於她一介遂州鄉下來的太難了。但她向來是個迎難而上的人,眼神瞬間變得十分堅定,再次慎重地點了頭。
餵馬婦人嘆了口氣,道:“好吧,令尊讓小姐帶戶籍文書來了嗎?”
陸棲鸞便把文書遞給她看了一眼,她才取下馬鞭道:“那小姐請上車吧,我便順路捎你到府裡,接下來要怎麼考就看你的了。”
陸棲鸞上了車後,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前面的冰人府車隊是否發動了,那婦人直接就揮着馬鞭把車駕走了,而且速度極快,待她好不容易扶穏了坐好,窗外的路也不認得了,只得隨着那婦人一路駕車顛到了地方。
待車一停,車裡的陸棲鸞腦袋上插着的朱釵也差不多掉了一地,無奈之下也只能收拾起來塞好,把顛亂的頭髮像平時一樣隨意紮了扎,便掀開車簾。
只見那餵馬的婦人站在門口向裡面大聲問道:“高赤崖!咱們府前的門匾呢?!”
裡面傳出一個粗狂嗓音:“昨天方侍郎他老孃打上門來砸門的時候掉下來摔裂了!”
“那得喊方家賠啊,他娘呢?!”
“昨天沒罵夠勁,今天早上一口氣梗在喉嚨裡,氣死了。”
餵馬婦人翻了個白眼,回頭對上陸棲鸞懵逼的臉,解釋道:“前幾日方侍郎的新婦被查出來是敵國之人,府裡鬧騰了些,小姐莫要受驚,只管考試便是。”
——你們幹媒人這一行的也不容易啊,難怪門前這麼多站崗的兵,都是爲了防婚鬧。
陸棲鸞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下車一臉乖巧地跟進了府裡,前腳剛進門,門口處便遠遠走來七八個擡着木匾的小廝,木匾上書燙金五字——“太御梟衛府”。
……
“你就在這兒稍等,輪到你的時候會喊你進來。”
陸棲鸞一臉複雜地坐在一處偏廳,之前同行的少女沒看見,和她同屋的不過四五個,小的和她一般大,大的甚至頭上都有了白髮,每個人都拿着一本一指厚的冊子或站或坐地低聲研讀着。
疑惑之下,陸棲鸞走近了旁邊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少女,小聲問道:“抱歉,請問這位姑娘,我們之前同行的那些人呢?”
那少女擡起頭掃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皺眉反問道:“你也是來考試的?”
“是啊,我——”
少女莫名其妙地惱了:“來考試塗脂抹粉的做什麼?!就是你這等貪慕虛榮的婦人污了我們這些真心想報國之人的名聲,離我遠些!”
陸棲鸞:???
旁邊年紀稍大的婦人沉聲道:“小蓮,莫理會她,等到了武試,她自會知難而退。”
陸棲鸞:“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
還未說完,房門一開,一個高個子的黑衣男人走進來,左手拿了本名冊點了點:“今天就你們幾個是吧,按牌號挨個出來先把名字對過,今天府裡的人都出去辦事兒了,先考刑典十二律,武試放後面,馬上開始。”
這人說完便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屋內其他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嘆了口氣,也跟着出去了。
陸棲鸞看着桌子上被留下的冊子,隨手翻開幾頁,基本上明白了是她看過的她爹書架上厚重刑典的摘錄版。
退一萬步說,冰人府就算考文辭,也只會考女經,怎麼也扯不到刑典上。
……嗯,娘,我對不起你給冰人府的媒婆塞的紅包。
“陸棲鸞!人呢?”
外面喊了起來,陸棲鸞心想不能破壞她機智聰明的人設,一步一步挪出去,待走進了隔壁的書房,面色已經平靜下來。
房內太師椅上正翹腳坐着剛剛那個黑衣男人,見她來了,也沒擡眼,一邊喝着茶一邊道:“刑部陸大人的長女是吧,我記得陸大人也纔來沒一個月,這麼快就想讓閨女來考女官了,怎麼想的這是。”
陸棲鸞整理了一下言辭道:“這位不知名的大人……”
“不,還是挺知名的,我是梟衛府折衝都尉高赤崖,記住了嗎?以後你重考還是來找我。”
陸棲鸞:“這位高衙內……不、高都尉,是這樣的,民女今日本來是想去冰人府掛牌等相親的——”
高都尉道:“相親就相親唄,考完再相也是一樣的,冰人府就在隔壁,等你考完他們還沒放衙呢。”
陸棲鸞:“不,您聽我解釋,我本來不是來考女官的,只是中間出了點誤會走錯考場了纔到這兒來的。”
那高都尉愣了一下,忽然哎呦喂了一聲,道:“那完犢子了,你要不是考員,擅入梟衛府是要拔舌折脛的。”
陸棲鸞:“拔舌?”
高都尉點頭。
陸棲鸞頓時捂着心口道:“我膽子小您別嚇唬我,我這根舌頭欠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纔長到這麼大,今天要是斷送在這兒多虧呀。”
高都尉這才把腳放下來支着下巴道:“我看你還挺鎮定的,擱普通小姑娘家早嚇昏過去了。我看你文書都還挺齊全的,要不你索性考一個算了,回頭讓你爹補一封薦舉書,今天這事兒我就不計較了。”
陸棲鸞:“可我什麼都不會呀。”
高都尉順手從身後的櫃子上抽了一本刑典十二律丟給她,起身道:“我給你一刻鐘,能看多少是多少,一刻鐘後我讓你抽背對答,全部答對我就算你過。”
陸棲鸞:“那什麼,我急着去冰人府報到,就不能直接算我棄考嗎?”
高都尉哦了一聲,走到門口道:“不能,今天本來是本官休假的,就因爲你耽誤這麼久,背不下來我就直接報官了,說你目無考紀愚弄考官,沒準明天御史臺還會參你爹一本……”
“不用了。”
高都尉笑了:“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們梟衛就是這麼愛找事兒,你求我也不會——”
“不求你。”陸棲鸞站起來,把刑典十二律丟到一邊,道:“別浪費時間了,來考吧,也別十二律這麼小兒科的東西了,刑部大典、天官惟律,隨便考,錯一個字兒我隨你拔舌。”
……
入夜,陸府。
陸爹今天心情特別好,聖上既表揚了他在地方的政績,又賞了他不少錦緞,一下子在同僚中的形象拔羣起來,回家又跟家裡人團聚一堂,喝着小酒滿面笑容地問陸棲鸞道——
“棲鸞呀,今天去考得怎麼樣了?考官有沒有刁難你呀?”
陸棲鸞一邊喝小米粥一邊道:“沒有,挺順利的,一下子就過了。”
陸爹高興了,道:“我閨女就是聰明,考官對你有什麼評價呀~”
陸棲鸞道:“考官說他爲官十年沒見過我這樣優秀的人才,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只管找他,他會罩我。”
陸爹回頭教育起兒子道:“池冰啊,你就是這點兒得學着你姐,以後當官也一樣,考官就是你的座師,得跟人搞好關係,明白嗎?”
陸池冰:“唔。”
陸棲鸞放下飯碗,忽而嘆了口氣,道:“爹,您明天上朝的時候順路帶我一截兒吧。”
陸爹笑呵呵道:“那不行,京城的早市是有不少新鮮玩意兒,但你想去趕早市可太早了,爹可是卯時就要上朝了的,你去那麼早能幹嘛呀。”
陸棲鸞:“去點卯。”
陸爹擺手道:“那也太早了,女孩兒家家的應該多睡會兒,去點卯什麼的……你再說一遍?”
陸棲鸞抽出一張絹書道:“爹,你先別激動,我想了一下,皇族宗室不能跟女官通婚,去考個女官和去冰人府從結果上看其實沒什麼區別,您說是吧。”
陸爹只看了一眼就厥了過去,陸母趕緊把他扶起來:“怎麼回事?怎麼了?!”
陸池冰撿起絹書念道:“梟衛府女典書……姐,你這是走錯考場了吧!”
陸棲鸞道:“不,我是有意爲之的,畢竟我身懷報效祖國的大志。”
陸池冰:“你就是走錯考場了吧。”
陸棲鸞:“你怎麼能這麼懷疑你姐的情操呢?”
陸爹厥過去片刻爬起來搶過陸池冰手裡的絹書氣得鬍鬚飛起:“梟衛!你知道梟衛是做什麼的嗎!那是陛下的狗腿……不!龍爪!”
陸棲鸞道:“爹你先冷靜一下,我知道這件事很突然,但是生米都煮成小米粥了,咱們總要面對現實不是嗎?”
“那你爲什麼不早說呢?!!”
陸棲鸞:“爹,按照以往的規律,我早說的話,今天我就沒有晚飯了。”
……你咋這麼聰明呢。
陸母倒是冷靜得比陸爹還快,連忙過來抓過陸棲鸞上下查看:“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蠢呢,我聽說女官是要武試的,你考武試了嗎?有沒有受傷?!”
陸爹急道:“對,還要考武試的,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陸棲鸞:“我沒打架,我覺得女官的武試真沒什麼難的,兩個壯漢圍上來我就一直跑,他們追不上我最後自己累趴下了。”
“就這樣讓你過關了?”
陸棲鸞點頭,見她爹孃俱都一臉灰暗,知道他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回頭對懵逼的陸池冰插了一刀:“弟,對不起,姐不止比你先背熟四書五經,還比你先當上官了。”
陸池冰暴怒:“你等着!不過流外無品的女典書而已!等我今年考完科舉官品爆你十條街!”
“哦,那可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