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棲鸞和蘇閬然是殺人放火的過命交情, 她覺得,只要她稍稍示意一下,蘇閬然一定能意會到她被監視的處境。
蘇閬然身形一僵, 艱難地把目光從陸棲鸞裙角下白生生的腳踝挪到她臉上,卻又見得她滿臉期待,整個人都不好了。
陸棲鸞看他不說話, 緩緩坐起身, 伸手去握住他的指尖搖了搖, 道:“我在問你呢, 你可看見什麼不該看的了?”
“……不多。”
什麼不該看的都看見了, 四捨五入是不是要考慮什麼時候去提親?
正糾結時,手裡便被塞進了一張捲起的紙條,蘇閬然不着痕跡地略一點頭,陸棲鸞剛剛目露欣慰, 便愕然見他拉過一牀被子把她蓋住了。
“你、你要做什麼?”
話一問出口,陸棲鸞整個人就被他拿被子捲成個春捲, 扛起來就直接殺出門去。
“有刺客!”
“又有刺客!來人!”
……我果然還是不瞭解這孩子。
經過蘭蒼山毒人追殺反被艹一戰, 陸棲鸞已經接受了蘇閬然這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設定, 只聽得耳畔叮叮噹噹一陣亂響,刀劍交擊聲轉眼便成了廢鐵瓢盆聲, 四下裡慘叫聲不斷, 手上的力道卻是半分未鬆。
等到她艱難地扒開一條縫看見外面昔日梟衛府的同僚每一個站着的了,才悄悄戳了一下蘇閬然的肩,問道:“現在讓你對上王師命, 你還會被他吹個壎就放倒嗎?”
“他不會有這個機會。”
——哦,看把你能的。
丟開最後一個站着的梟衛,蘇閬然一踏出院門,便見四下圍的都是弓箭手,一個長髯中年人從弓箭手中間走出,見了他,寒聲道——
“蘇統領,闖我梟衛府,意欲何爲?”
蘇閬然眸中一冷,反問道:“既然真的在這兒,朝中那位假東滄侯,可是你的手筆?”
梟衛府主,御前一品大統領趙玄圭,聞言卻也不急於撇清,道:“蘇統領怎知你劫走的便是假的?”
蘇閬然道:“真的就是真的。”
趙玄圭冷笑一聲,道:“卻是本官記岔了,蘇統領心悅陸侯已久,自然是比芸芸衆生慧眼識人。我梟衛擅刺殺擅密報,論武藝不是蘇統領的對手,可本官有言在先,蘇統領只要帶她出了這梟衛府,待午後忘川蠱發作,她便徹底成了癡傻之人,蘇統領敢賭嗎?”
……什麼蠱?她不是好好的?
“你放我下來吧,我中了易門的蠱毒。”陸棲鸞輕聲道,“我去蘭蒼山前,找顧老要了一帖桃僵散,每夜子時發作,能凍全身血脈,無論是何種惑心毒物,皆能推遲一個月之久。”
……你就是拿這種自傷之法冒險?
恨色一閃而過,蘇閬然有很多話想質問,卻知道此時問出口,她就前功盡棄了。
對面的趙玄圭見他冷靜下來了,道:“我也並非無情之人,只是眼下蘇統領揹負高都尉的性命在前,又闖入梟衛府在後,如此處境,我怕委屈了蘇統領一身絕學,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當講就講,不當講就動手。”
趙玄圭想起了宗主臨走前對他的交代,說蘇閬然此人,看似循規蹈矩,實則是個無視禮教之人,凡所行事只由心之所向,自然也包括那隱隱爲京城中人指摘的狼狽私情。
趙玄圭恍然,也不必動之以理,只需曉之以情就好。
“蘇統領所求者,不過姻緣,可如今心上之人身居高位,莫說本人意願如何,太上皇就不可能讓她嫁與朝中武官。蘇統領不妨想想,若能以蘇統領之手,送我等匡扶正統,屆時陸侯非陸侯,蘇統領既得了佳人又得了權位,豈不美哉?”
……你是蠢嗎?
蘇閬然一口回絕剛要出口,肩上的人就動了動,像是隔着一層薄被,貼近他耳側道——
“答應他。”
……
八月十五,宜出行,納彩,嫁娶。
“大人,到了。”
陸池冰放下手裡的書卷,揉了揉顛得發酸的腰,撩開車簾,眼見得楚京巍峨的城樓近在眼前,心下稍稍鬆了口氣。
能趕上十五就好,不然娘又要念叨陸棲鸞一個人過十五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成宿睡不好覺。
趕車的陸家僕人道:“大人,官邸已經先收拾好了,咱們是先回府,還是先去拜訪東滄侯府?”
陸池冰微微一滯,當時陸棲鸞襲了東滄侯的爵位時,他還不信,直到州府的官吏莫名其妙開始往他衙門裡使錢攀附權貴時,他才驚覺,這事兒是真的。
他單知道他姐愛搞事,沒想到搞出這麼大的事。
“這樣吧,你先回官邸去,我和管家去東滄侯府。”
新的刑部侍郎府邸的管家早就在城門口久候了,接了陸池冰,聽他想去東滄侯府,連忙拱手道:“大人,今日怕是不巧,陸侯多半不在東滄侯府裡。”
“那她在哪兒?”
“是這樣的,日前臬陽公世子被說動,向西秦那位和親來的美人郡主求娶。世子身份尊貴,陛下又降旨賜婚,今日恰好是迎親拜堂時,滿京城的權貴都收到了請帖,連咱們府中都提前送到了。大人若是想見東滄侯,不妨直接拿着喜帖赴宴吧。”
陸池冰聽了一會兒,忽然眉梢一挑,道:“那臬陽公世子,是不是叫做聶言,先前來找我爹求娶過的?”
“是……”
陸池冰理解岔了,惱火道:“他娶親就娶親,給我姐送喜帖做什麼?明明當時是他作孽,還敢請我姐過去,耀武揚威嗎?!當我陸家沒人?!”
“大人、大人,路遠,咱們坐車過去啊!”
京中的小孩兒們今天開心了,蹲在大街兩側尋寶似的,有些運氣好的,已經撿了一小兜金瓜子銀瓜子。
聶氏闊綽,在京城裡本就是個傳說,成個親撒了一路的金銀,誰都沒這個氣魄。
“……你可瞧見了,那素紗郡主剛剛過街時挑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多少男人都看傻了。”
“可不嗎,滿臉狐狸精相,男人就好這口兒的。”
“之前不是還喜歡過陸侯嗎?被老國公打了兩回還頂嘴說非她不娶,這麼快就變心了?”
“看來世子也不能免俗啊,也不知拜堂時,陸侯這舊愛的臉色好看不好看。”
陸棲鸞的臉色好不好看不知道,反正陸池冰的臉色是前所未有地難看。一到了那披紅掛綵的臬陽公府門前,他便跳下馬車,直奔裡面去。
此時似乎已是拜堂罷了,堂中只有飲宴的貴族官吏,並沒有陸棲鸞的蹤影,好在旁邊的水榭迴廊有說有笑地走來陸池冰兩個同批舊識,見了他一愣,連忙過來道。
“池冰兄,你可算回來了!”
陸池冰壓着火氣寒暄了片刻,單刀直入地道:“陸棲鸞現在在哪兒?”
他們這些後進官吏不敢直呼陸侯姓名,但陸池冰不同,雖說血緣存疑,但親人情分並不必尋常人家少。
那兩個同窗瑟縮了一下,道:“剛剛陸侯與臬陽公談了東征之事,臬陽公說她殺性日重,身爲首輔不輔佐超綱,反倒與下面爭功的武官妥協,好生訓斥了一頓,現在不歡而散,正在那邊的涼亭生悶氣呢。”
陸池冰是瞭解陸棲鸞的,十數年來可沒見她生過什麼悶氣,她有氣要麼當場發出來,要麼找機會百倍回擊,若是生悶氣了,那必然是情傷太深。
……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陸棲鸞到底經歷了什麼?
陸池冰一下子憂心忡忡起來,忽然手指碰到袖子裡一小包柿餅,那是陸母讓他帶了兩大盒一起捎回來的,袖子裡這一小包是他取出來路上吃的,走的急,也沒放下來。
……那、給她個柿餅安慰他一下?
陸池冰彆彆扭扭地想着,擡步往水榭走去,不多時,便看見一個背對他坐着的,正在蕩着腿的人。
怎麼比走之前還顯得孩子氣了?
陸棲鸞似乎是聽見有人來了,立時正襟危坐,一身的架子也都端起來了。
“你等無需再勸,東征之事已定,大軍不日出關,你等——”
話未盡,一絲香甜的果味飄來,有人從身後遞了包柿餅過來,扮作陸棲鸞的花幺幺一愣,回頭相望時,入眼的人讓她呆住了。
“別難受了,我這不是來陪你過節了嗎?”
這一側“親人”團圓,另一側本該令人羨煞的洞房花燭夜,卻是一片肅殺。
“我話說在前面,所謂聯姻,郡主與我一樣,皆是爲大局所迫,若他日兩國交戰,郡主欲何時回國,聶言這裡和離書隨時相待。夜深了,不打擾了。”
沒有衝突,只有這麼一句冷冰冰的交代。聶府的侍女眼見得世子拂袖出了門,心裡暗暗同情,有個細腰的侍女上前跪在榻邊,對新娘道:“郡主且寬心,我家世子就是這般性子,日子久了便知他是個值得託付的人了。”
榻上的新嫁娘,無聲嘲笑了一聲,脖頸仰起,頭上一枚繁瑣的金簪自烏髮間落下,帶着覆面的朱紗一併滑落,露出一張妖豔絕美的臉。
侍女們看見真容的一剎那,眼中便是一癡,但接着,新嫁娘說的話卻讓她們心中一涼。
“去給我找個人來陪夜。”
“郡主,這……”
“對女人家而言,洞房花燭夜狠重要不是嗎?”
“是,可……”
“所以,世子不願意,我想找個人陪,不行嗎?”
侍女面露惶恐,跪下來道:“郡主,這這可使不得!這話若是讓外人知道,奴婢的命就保不住了!”
素紗郡主笑了起來,起身時,袖下傳出一聲細細的鈴鐺聲,讓跪着的侍女眼神一呆,隨後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地上。
手指插入繁瑣的髮飾間,徐徐梳開間,金簪玉弁叮鈴落地,紅裝委地,亂髮披拂,夙沙無殃拾起丟落在地的嫁衣外衫,不由得想起心底兒那禁慾的冤家,這樣的紅,應當是襯她那醉態下的雪膚的。
……不能多想,一想,就又想要了。
紅紋蔓延的皮膚像是燒了起來,夙沙無殃像是犯了癮一樣,喃喃道——
“誰說我要找這兒的人了?我想我‘相公’了,都分別這麼久了,想找她來一解相思,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