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狼是狡詐的, 它們畏懼人聚落裡的火焰,不會主動襲擊村落, 卻也從不會放過墳墓裡的死屍……和獨行的人。
一人,一燈,從幽幽的竹林裡走過,附近山坡上的狼羣似是嗅到了生人的味道,紛紛從墓土裡擡起頭, 口中咀嚼的病肉並不足以抵得過冷雨帶來的寒意, 黃玉色的眼珠看向了徐徐走向廢宅的人影。
……死人的肉哪裡及得上活人?
隨着頭狼低低的一聲嗥叫,更多的灰狼擡起沐血的頭,從四周的枯竹間穿過, 踩過翻倒的墓碑, 一路圍向閃着瑩瑩燈火的廢宅。
這些狼有着結實的肌肉、足以咬碎牛骨的利齒,並且慣於在夜中獵殺。
頎長的人影倒映在黃玉色的獸瞳裡, 狼羣腹中傳來飢餓的聲音,如若不出意外,它們今夜能給巢中的幼子帶去一頓美餐。
抱着這樣貪婪的心思, 頭狼悄然跳上了牆頭,周圍稍稍年輕的灰狼按捺不住地往庭院裡行進,膽大些的,鼻尖已經開始試圖碰上半掩的房門。
老朽的木門一碰,便向內旋開,清冷的寒風竄入室內,吹滅了裡面微弱的燭火。
……是時候了。
狼羣露出了獠牙, 後肢蓄力,正待衝進去撲咬前,屋內傳出一縷幽鬼低泣般的壎聲……
“區區牲畜。”
屋內的燈再次亮起,有人拿着一封舊信提燈走出來,淡淡掃了一眼地上七竅流血的狼屍,將發出惑亂之音的骨壎掛回腰間,便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走出了這座舊宅。
雨已停了,夜霧卻更濃,王師命並未回頭去看這座待了許久的村子,而是一路行至村頭那株老槐樹下。
槐樹下,早有擡棺的村民將兩座棺材放入兩架馬車上。
待看到那副紅木的薄棺時,王師命臉上的神色略略柔和下來,稍稍低頭聽了聽棺中的動靜,知道里面的人應該睡得正熟。
“可有其他異狀?”他問道。
穿着厚重雨披的村民啞聲答道:“已將那姓蘇的軍官關起來了,沒有異狀。”
王師命略一點頭,上了馬車,又道:“我走後再過兩日,你們便去開葉扶搖的門吧,要麼生要麼死,皆看他造化了。”
村民低頭稱是,待到王師命將馬繮握在手中時,眼底異色一閃,不由轉眸問道:“諸位未曾離鄉遠遊,何以忽而鄉音有變?”
話語一落,僞裝成村民的雁雲衛刀便出鞘,王師命已有預料,脣邊浮起一絲冷笑,手剛按上腰間骨壎,不料身後紅木棺蓋驟然飛起,極快的一刀便架在了他頸側。
血跡綻出,藏身棺中的蘇閬然寒聲道——
“鬼夷封骨師,授首吧。”
“……”
原來是這樣。
王師命轉眸看向雁雲衛後徐徐走來的陸棲鸞,腦海裡閃過一個人,自言自語道:“倒是低估那人的能爲了……”
一側,蘇閬然讓手下拿鋼索將他死死困住,方纔收刀,取下王師命的骨壎,對陸棲鸞道:“此人擅用骨壎奏妖音迷惑心智,不知還會什麼邪法,你離他遠些。”
陸棲鸞點了點頭,迎上王師命的目光,道:“到底還是我猜中了,這場賭算我贏,沒意見吧。”
王師命反而回了個笑,好似對自己的處境並不擔心一般,只道:“你在白日裡沒想明白,怎會在棺裡卻想明白了?”
陸棲鸞扭頭問蘇閬然:“咱們走之前能讓我盡情在這傢伙面前炫耀一下我的聰慧嗎?”
蘇閬然不太情願道:“下雨了……”
“好的,那我就讓這人死個明白吧。”
全然不顧蘇閬然的意見,陸棲鸞也向其他人說道:“事出突然,你們大約也不明白,我就把這柳西村裡的怪事從頭說起……”
一年前,大楚再度與強鄰全線開戰,兵壓十州,邊境一度糧草告急。朝廷便與其餘附屬的百濟、杳瑟、古越、額連哲、鬼夷等國通商,在附屬國中,以百濟、鬼夷勢力最弱。
這兩國都有被鄰國吞噬之危,眼見其他國家通過貿易越來越強,兩國便急於向大楚提出和親要求,要送出公主入楚皇后宮。但大楚迴應說今年恰逢太子生母顯皇后二十載忌辰,今年後宮連選秀都取消了,但皇帝有心與兩國交好,便提出只會在兩國中娶一位皇妃。
百濟與鬼夷對和親都十分迫切,儘管大楚提出的藉口苛刻,還是在嫁妝上費盡了心思,其中鬼夷國就在其要和親的十九公主陪嫁里加入了一張鬼夷國寶的海底寶藏圖。
鬼夷國土雖小,但海灣衆多,那張海底寶藏圖標註了歷朝歷代朝貢船沉沒的地點,鬼夷史上曾有一任首領發掘了一處淺海寶藏,憑此立地成王。但後來鄰國崛起,皆盯着鬼夷寶藏一事,是以鬼夷並不敢獨力發掘新的寶藏。
“……因鬼夷在準備和親的十九公主陪嫁裡送出鬼夷海底寶藏圖,鴻臚寺便先答應了鬼夷的和親。此時百濟鄰國聽聞百濟和親不成,意欲將之兼併,於是百濟王孤注一擲,派人前往賀州,許以重金求楚人僞裝爲商隊劫殺剛要和親的十九公主,這個受託之人,便是柳四。”
王師命下頜微擡,褪下那層溫和笑意,整個人便顯露出不同先前的妖異之氣。
“雖說是晚了些,到底還是讓你猜到了。”
“等下把你關起來後,可以盡情讚美我的機智。”自認爲安全了之後,陸棲鸞整個人便彷彿嘚瑟起來似的,繼續闡述案情——
“柳四劫殺和親隊伍得手,鬼夷失去十九公主和藏寶圖,和親自然被百濟取代,也就是去年嫁入大楚的李妃娘娘。但同時,柳四也發現了十九公主手持重寶藏寶圖,心生貪念,可他對鬼夷文字一知半解,便將十九公主打傷後帶回了柳西村幽禁起來,企圖人財兩得。百濟也曾派人來討那藏寶圖,但因柳西村人來人往,又離賀州府太近,不敢驚動大楚,便只得暫時放棄。”
“這十九公主便是朝顏,受柳四幽禁後,想盡辦法求救,然而她不識漢文,一直未能脫逃,也無法通知在鬼夷國之人。直到她懷孕七個月,央求到了一個路過柳西村的賀州文人將她的事寫成詩流傳,想通過這條路子引起母國人的注意。”
“那首歌頌她與柳四之間‘愛情’的詩的確是流傳開了,但詩中用的是她的本名朝顏,柳四聽後大怒,毆打朝顏致其早產,又對她剖腹取子,致其慘死……想必你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吧,鬼夷國師。”
剛剛蘇閬然叫出“封骨師”這三個字時,王師命就知道他們大約是知道了,搖頭笑了笑道:“我在楚境內盤桓已有十年之久,承鬼夷王相托甚重纔來此爲其女復仇,自認爲並無行差踏錯,你是如何曉得的?”
“我們自然是看不出來你是鬼夷人的,但你所託非人,派去告訴尹司儀十九公主行蹤的侍女暴露了。”
說着,她拿出一枚金錠,正是從尹司儀身邊的侍女處搜來的。
“事出太急,鬼夷王給你用以運作此事的金錠並沒有功夫重新熔鑄,單看這上面的海鏽和鬼夷鑄章,再想不到我就是傻子了。”
百密一疏,說的大約是這裡。
陸棲鸞繼續道:“早在我們進入賀州時……不,說不定在這之前,你直接將十九公主還活着的消息轉達給楚京的百濟李妃處,使得她急着派親信趁公主奔喪的功夫急行到賀州,如果十九公主還活着,殺人的多半就是尹司儀了。”
“而你,受鬼夷王之託,入楚境,爲奪回藏寶圖,順帶爲十九公主復仇,一手策劃了這村中瘟疫之事。那些染病之人其實並不是染病,而是因參與過劫殺鬼夷和親隊之事,不願喝朝顏葵,是以半夜由你吹奏妖壎將這三十四個人一一誘出投毒,最後痛極而死。”
“而尹司儀,作爲知曉內情的百濟人,之所以還沒有被你所殺,是因爲你要將其帶回鬼夷向鬼夷王交差。至於我,作爲大楚的優秀官員,掌管百官機密——”
王師命:“你是意外之喜,與此事無關,僅與我有關。”
陸棲鸞:“哦。”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案情既明,你先回去安撫公主吧,此人由我看管,稍後我去山下尋你說的那鬼夷接頭之人,待一併抓住後,明日讓賀州府派人押送回京,再行審問。”
王師命笑了一聲,輕嘲道:“晚了。”
“你說什麼?”
“鬼夷人行事小心,聽不到我壎聲,此時多半已經逃了。”
“封骨師受鬼夷王以國師之禮相待,他們竟就放你不管?”
“不信也罷,大可前去一尋。”
陸棲鸞聽他不像是在說謊,朝蘇閬然搖了搖頭:“我們陪公主奔喪而來,兩國之事交由上官與鴻臚寺處理,還是多想想怎麼請罪吧。”
這倒是個問題,雖然案子破了,但讓公主失落兩日,就算公主不在意,他們這些人鐵定是要下牢的。
這時王師命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又道:“你楚人對藏寶圖也是心癢已久,此番你們丟了公主,若不想朝廷降罰,除非將此藏寶圖並解密之法一併奉上,將大功抵小過,然否?”
陸棲鸞:“……”
果然是國師,一開口就說中他們這羣人的痛處。
蘇閬然臉色不善道:“你又想作什麼妖?”
縱然雙手被縛,依然風采過人的王大夫只看向陸棲鸞,眸光溫淡道:“其他人我信不過,只你一人說,爲免衆人受罰,你是聽也不聽?”
蘇閬然:“她不聽。”
陸棲鸞:“我聽。”
蘇閬然與她對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上火。
陸棲鸞曉之以理道:“聽聽又不會掉塊肉……”
蘇閬然生氣不說話了,陸棲鸞便挪到王師命面前,表情複雜道:“我先解釋一下,並不是我鐵石心腸,只不過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跟你私奔了我爹孃我弟怎麼辦?我家狗崽兒怎麼辦?”
“這倒是我欠考慮了,不怪你。你且附耳過來,我告訴你解密之法……”
王師命的藏寶圖本爲引尹司儀出來,特意放在柳四宅中,此番臨走前才準備帶走。而上面鬼夷文字複雜,多承自象形,間或有鬼夷人才懂得的謎語,陸棲鸞聽他說了半晌,才明白過來。
“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說着,見她半張月色般姣好的面容,王師命不由一低頭,咬下她耳畔一綹青絲。
陸棲鸞捂着耳邊退了兩步,呆呆地看着他:“你——”
只見他宛如深淵之幽的一雙眼,看着她,輕聲道:
“那夜之約,我若今番未死……來日自會找你相踐。”
”
陸棲鸞:“你管我qaq!!”
葉扶搖:“有話好好說, 要擦眼淚拿帕子擦,把釀釀放下……”
雖然經柳西村一事波折不斷,公主到底還是趕上了任老太君的“三七”,任家的人爲恭迎公主,特地喊了全族的人, 並僱了十來個姑娘婆子哭喪, 好教老太君三七也走得熱熱鬧鬧。
小公主雖然也感懷老人走得可惜,但一見那些哭喪的人乾嚎不掉眼淚,立時便齣戲不已, 怎麼也憋不出眼淚, 使得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這時,因王師命的影響消沉了好幾天的陸棲鸞看着白綾飄飄, 不知爲何觸景生情,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且哭得肝腸寸斷痛徹心扉, 把假哭的人都哭愣了,最後在任家人感動的目光下,公主總算圓滿結束了奔喪之事。
五月初,賀州府飛書報京,先是上報柳西村假瘟疫毒害三十四人案,後重點誇讚了公主奔喪時孝感動天地,連身邊的女官都對老太君之逝世悲慟不能自已, 狠是拍了一通皇帝的馬屁,地方官得以瞻仰德育云云。
恰逢御史臺一年一度審驗政績的時候到了,這封奏疏便作爲歌頌聖上教化天下的典型傳唱朝野。
梟衛和雁雲衛萬萬沒想到御史臺的嘴炮還有在朝堂上表揚他們下屬教得好,給皇室搏了個孝道的名聲,嚇得一夜沒睡好,唯恐御史臺有什麼陰謀,連查奪嫡的事都差點誤了。
十日後,公主回京的隊伍還沒望見京城的城樓,封賞便先到了。
“……於賀州得破大案,抓獲鬼夷國師,救回公主,自當論功行賞。雁雲衛昭武校尉蘇閬然,即日起除正五品上府果毅都尉;梟衛女官陸棲鸞,除梟衛從六品左司階,配梟衛正服、着金羽。”
宣講的官員見過升官感激涕零的,沒見過哭得像陸棲鸞這麼可憐的,又想到這姑娘還沒滿十八歲,想來是被這般快的升遷嚇着了,頓生憐香惜玉之感。
“恭喜蘇都尉,京裡已向您家中報過喜了。另外……陸司階,鬼夷國國師潛入楚境一事非同小可,又經由你奉上鬼夷藏寶圖,戶部也不再爲軍費哭窮了,這在聖上面前可是大功一件,你還哭什麼呢?”
一聽犧牲一個王師命,自己的官帽一口氣跳了兩級,陸棲鸞又開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不是我想哭,我忍不住啊qaq……”
“今日起你便是正經的梟衛了,也不必怕,做天子耳目總好過我們這些成日裡戰戰兢兢的下官,放寬心接令吧。”
蘇閬然心情複雜,替她接了升官的詔令,拽了拽陸棲鸞的袖子,小聲道:“你別哭了,再哭下去眼睛要壞了。”
陸棲鸞的眼睛紅通通的像兔子一樣,可憐兮兮地問宣講的官員道:“這事我家裡人知道了嗎?”
官員微笑道:“陸大人已經知道了,京裡的貴人都羨慕他教女有方,不像別人家的姑娘,見着個俏郎君就跟着私奔了,省心。”
於是陸省心更加陰鬱了。
蘇閬然不知道怎麼開解她,到後面去把正在跟小公主翻花繩玩的葉扶搖兩人拉了過來。
葉扶搖道:“我們知道你姻緣不利難過,可你當時也說了,假如王師命和令堂同時掉進水裡的話,你……”
陸棲鸞:“救我娘。”
……嗯,回答得好快,不愧是梟衛府的人。
葉扶搖服氣道:“陸大人不愧是梟衛府精英,公私分明,當爲府中典範。”
陸棲鸞捂臉:“倒也不是,看朝裡的局勢是不想跟鬼夷鬧出什麼太大的矛盾,這案子說不準要壓一壓。萬一啥時候王師命出來了……臨走的時候你們可是都聽見了的,他要找我算賬我一個弱女子如何是好?”
“那有何難,你便趕在他出來前把自己嫁出去便是了,他爲人雖固執,卻也不是糾纏不休之輩。”
蘇閬然:“……啊?”
陸棲鸞擺手道:“我哪有那心思相親……”
小公主拍着陸棲鸞的後腰道:“小姐姐別哭,兩度出師不利算什麼,你看我哥,二十多了還在抗婚,估計離斷袖不遠了。人生坎坷不過如此,回頭我讓他給你挑個好的!保證有地有房父母雙亡!”
……
因愛子愛女頭一次離家,陸爹這個月眼皮一直在跳,開了好幾副安神湯也睡不着。陸母嫌他晚上老是起來逗狗煩人,叫他與其瞎擔心不如趕緊趁女兒回來之前找幾個老友相看些適齡的年輕人。
這年頭婚齡的年輕人雖多,能接受媳婦在梟衛府做女官的卻少,本來也有今年春闈新進的進士,堂堂三品尚書的女兒,自是願意攀附,可一問是把半數同屆進士送進梟衛府大牢的那個陸家千金,文弱進士們大多都慫了。
好在陸爹的同僚夠鐵,有的十分欣賞陸棲鸞不畏權貴敢捋左相黨羽的氣魄,紛紛貢獻出自己家子侄的小像。
陸爹倒也看中不少,跟同僚說好了等女兒回京便帶去相看相看,待再讓陸棲鸞安安生生混一年女官,便走後門讓她辭官去成親……
陸爹想得挺美,但天有不測風雲,在陸棲鸞回京前一天,刑部的手下連忙來報——
“陸大人,大事不好了!”
“大呼小叫的像什麼樣子!好好說話……”
“令千金在賀州辦了大案,又升官了!”
陸爹:“……”
陸爹麻木了:“升了幾、幾品?”
“連跳兩級,梟衛六品司階啊,已經是陛下正式的龍爪了!朝中今年的進士還都沒六品的呢!!”
於是陸爹今年第三次心梗,直接被擡去了太醫院。
陸棲鸞一回京,便聽家裡人說她爹病了,連忙火急火燎地跟她娘一起奔向太醫院。
好在老太醫說陸爹只是上火氣暈了,連藥都不用開,多喝點綠豆粥就沒啥大礙了。饒是如此,陸棲鸞還是十分慚愧。
“爹,這案子不是我不想要它就不來的,官也不是我想不升就不升的,您想開點。”
陸爹悠悠轉醒,抖着手指道:“棲鸞啊,爹當時同意你去梟衛府,是讓你去幹啥的你還記得嗎?”
陸棲鸞:“……混吃等死。”
陸爹:“那你說說你都幹啥了?”
陸棲鸞慚愧道:“爲國爲民大義滅情緣去了。”
陸爹痛心不已,片刻後疑道:“你不是就滅了陳望一個嗎?”
陸棲鸞:“嗯,是這樣的,這次去賀州偶遇了看中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大夫,會疼人,眼看着就要兩情相悅了……”
陸母敏感道:“有多好看?”
陸棲鸞看了一眼他爹,識時務打了誑語道:“跟我爹年輕的時候一樣玉樹臨風。”
陸爹馬上精神煥發地坐起來,道:“大夫好,有大夫照顧長命百歲,那後來呢?怎麼不帶回來看看?”
陸棲鸞目光漂移道:“這個、這個帶回來是帶回來了,大概晚一點明天就送到。”
陸爹聽了便要下牀,喜道:“那明天就去見見吧,難得棲鸞說好,夫人我們就……”
“爹、爹你先冷靜。”陸棲鸞清了清嗓子,道,“您要見他恐怕得上牢裡見。”
“……爲啥?”
“他殺了三十多個人被我們識破,我就……就秉公執法了。”
陸爹再次厥了過去。
陸小姐的終身大事……今年的春天,依然沒有解決。
……
深牢裡總是有蛇蟲鼠蟻的,對於它們而言,牢中的食物和牢中的犯人一般,都是它們的食糧。
最近這處牢房裡卻總出些怪事。
“奇怪了……天氣又不冷,怎麼總是在這角落裡見到這些死掉的蛇鼠。”
獄卒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將蛇鼠屍體掃走,一擡頭卻見了熟人。
“哦,葉大夫你來了,這次是來找哪個犯人核案子的?”
“上次賀州的案子,你先去做你的事吧,我說兩句便走。”
這人獄卒一個月總要見上幾回,還算相熟,但今日看着他從身邊走過時,總覺得哪裡古怪。
不知是不是錯覺,就像是……被困多年的獅子一朝掙開了鎖鏈一樣。
幽牢深處,葉扶搖持燈徐徐走來,見了牢裡背對他而坐的鬼夷來客,還未開口,對方便先覺察到他來了似的。
“我還道你這次油盡燈枯,是決計衝不破禁脈的,索性抱着殺了你的心思下了個猛的,沒想到用那般人世少有能忍的毒,你竟也挺過來了。”
霜白的袖子下,梟衛府的仵作手臂上那一條條青色的毒痕正在慢慢消退,將那皮膚上的蒼白取而代之的是新血的復甦。
“天不亡我,看來我這半世殘軀,還有的一玩。”
王師命冷嘲一聲:“讓你得了一口生機,我這番算是造了大孽了。”
“倒是我考慮不周,與你的私事撞在一起了,還得勞你來楚京走一趟。”
王師命閒閒道:“無妨,我也不是白走一遭,只要小姑娘歸我,什麼都好說。”
“那怕是不行。”
“爲何?”
脣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葉扶搖輕聲道——
“她屬狼的,誰牽咬誰。”
提着一捆這個月要處理的案子, 陸棲鸞站在梟衛府門前看着街上路過的那些身着夏衣、戴着紗花,打扮得清純可人的少女們,恍然想起……孃的她今年也才十七歲,憑什麼穿着悶熱的官服在辦公?
御史臺今年樹典型刷業績一時爽,等到吏部升完官, 御史臺點清單時發現……臥槽, 怎麼把一個女官封了司階?
司階是武官,前朝時作爲安排衛士執行任務時次序的官,本朝設立梟衛, 其司階則實際上是掌管一衛中辦案時的人員配置, 也就是安排公務的人,便是在正式的男官裡, 權力也不算小。
梟衛獨立於天街十六衙門之上,本來沒有司階,這一塊的事務向來由作爲副府主的折衝都尉高赤崖攝任。升職的詔令頒去梟衛時, 府主本來是不太同意,可高赤崖本人想落得清閒,越過府主準了,這事便定了下來。
事後陸棲鸞方知,朝中官職最高的女官是鴻臚寺正四品的樓少卿,而且人家先是國公遺孀,一品誥命夫人, 這樣的身份還是個文官。武官裡還從沒有女官爬到她這個位置。
朝中左相的人終於注意到這個把陳望送進牢裡的元兇,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明裡暗裡刺她,一開始陸棲鸞還有點怕,後來宮裡發生了一件事,彈劾她牝雞司晨有害社稷的摺子被小公主抱去烤紅薯,皇帝還一笑置之後,那些人總算是消停了。
這件事的影響就是今年考女官的姑娘越來越多……
陸棲鸞剛進了中庭,便看見高赤崖門前有個姑娘正在跟門衛爭執。
“我就晚了一個時辰,怎麼就不能報了?你們這兒不是三個月一招的嗎?”
“抱歉姑娘,三個月一招是因爲以往招不夠,今年人已滿了,你如果想做女官,隔壁冰人府還有的是名額。”
“那是以往,別的地方本小姐信不過,至少梟衛這兒不是能混的地方,我也能靠實力做官!”
那姑娘想來出身高門,眼界也高,不願意去與女官多的地方扎堆,趕到梟衛來卻發現今年的人已招滿了。
陸棲鸞在後面聽了片刻,知道梟衛的武試跟其他衙門不同,對女官是絕對不會放水的,掂量了一下這姑娘的身板,便知道她就報上名也過不了武試。
那姑娘還在爭辯道:“你們這兒的陸司階不就是連破了兩件大案才讓那些迂腐之輩都同意當武官的嗎?憑什麼我不行?”
門口的守衛無奈,道:“再胡攪蠻纏莫怪我們動……陸司階。”
那姑娘一聽這名字,連忙回頭,先是看見身後人梟衛標誌性的攝蛟服,還以爲是府裡來人趕她走了,擡頭卻看見是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女,正幽幽對她道——
“我是靠男人升官的,不要學我。”
姑娘:“……”
人道毀滅了美少女報國之夢的陸棲鸞看着那姑娘一臉委屈地跑出去,頓時覺得自己年紀輕輕的彷彿心已隨着這官場的黑暗蒼老了一般,不禁唏噓不已。
門裡的高赤崖扒着門看那姑娘跑了,擦了擦臉上的冷汗道:“不愧是我最得力的下屬,做得好。”
陸棲鸞異道:“高大人認識這姑娘?”
高赤崖道:“我未來的小姨子,非要來府裡做女官,不太好得罪。”
唉……高大人這樣的都嫁出去了。
陸棲鸞的表情更加憂鬱。
高赤崖也是廣大心疼陸棲鸞情路坎坷的圍觀羣衆之一,見她目光灰暗,叫她進屋喝茶,安撫道:“你也別難過了,遇人不淑也不完全是你的錯。你還年輕,想要什麼樣的男人都有的是。”
“話是這麼說……”
梟衛事忙,茶還沒涼到適口的程度,門外便匆匆趕來一個小將。
“大人,臬陽公府的敵國刺客出現了!”
“走,陸棲鸞你也一起。”
“是!”
事情還要追溯到上個月陸棲鸞在賀州辦的那件案子,雖說鬼夷人在楚境殺了人,但究其根本,還是百濟劫殺鬼夷公主在先。這就牽扯到當時經辦和親的臬陽公次子,鴻臚寺左丞聶元。
臬陽公膝下有一嫡子,嫡子自幼體弱,藥石罔醫,都說活不過十五歲。當時佛道盛行於京,有一僧人說讓臬陽公收一孤兒義子延續國公府香火,臬陽公便照辦,收養了一孤兒當做次子撫養,改名聶元,這樣長子一旦有所不測,次子便能代長子襲爵。
十數年後,長子病逝,但其房中的通房丫鬟卻在葬禮上說她已懷了長子的孩子。臬陽公悲喜交加,待十個月後,丫鬟生了個兒子,臬陽公便將本要給次子的世子名號給了這個遺腹子。
據梟衛調查,臬陽公爲補償聶元,讓鴻臚寺爲他蒙蔭了個左丞的官職,但這聶元自此之後雖然表面上對臬陽公恭敬,實則恨之入骨。
本來也是別人家的家務事,但百濟當年和親時,給了聶元大量錢財打點,劫殺鬼夷和親隊的事他也是主謀之一。此次鬼夷國師被捕,聶元知道事敗,他必然會被朝廷推出去作爲靶子,便聯繫了敵國之人,意圖遠逃敵國。
恰逢臬陽公年事已高,這兩日臥病在牀,高赤崖推斷以聶元的狠絕性子,勢必要在走之前殺了臬陽公以泄多年之怨,是以梟衛便也盯着這兩日準備動手。
正午時分,梟衛的人如同一片幽暗夜色,穿過京城大街口,包圍了整個臬陽公府。
陸棲鸞將高赤崖的調令分發出去後,便站在臬陽公府外的角落裡看梟衛行事。
進府的先是些飛檐走壁的輕身高手,待他們潛入府中後,便直接撞開大門,放出十六條訓練有素的猛犬竄入府中。
這些猛犬比人身形靈活,一進府便直奔後院,見到目標後並不上前撲咬,而是極其聰明地躲在目標抓不到它們的地方大聲吠叫,很快裡面便傳出兵刃交擊之聲。
陸棲鸞等裡面動靜稍歇,纔跟着後面的梟衛一起進去。
剛一進門,陸棲鸞就不禁感慨這臬陽公府有錢。一進府就聞到一股香味,環視左右沒看見香爐,好一會兒才發現兩邊的楠木柱子上塗的是香料熬的漆,地上鋪的石磚烏青色的,細一看通透非常,約是某種她不識得的玉石。
前庭影壁上的鶴眼鑲着珍珠,便是左右池中的假山石,也似是南嶺運來的,更莫提上面因猛犬入門驚起的珍禽了。
“這……臬陽公府算逾制了嗎?”陸棲鸞小聲問道。
其他的梟衛答道:“臬陽公曾隨先帝征戰立下汗馬功勞,些許逾制,先帝是默許的。”
陸棲鸞聽了便閉上嘴,慢慢跟着其餘梟衛入了後院。
這次圍捕似是十分成功,遠遠便聽見聶元的叫罵聲,其他地上一共有七個來自敵國的刺客被按在地上,梟衛正一個個檢查他們口中有沒有自殺用的毒物。
“有什麼話去梟衛府地牢裡說吧。”
說完這一句,高赤崖招手讓陸棲鸞過來,道:“老國公受了驚嚇,我們走後這府裡無人主事,你去把世子找回來。”
“我去?”
“對,你去,他這府裡的世子浪蕩,僕人怕叫不回來。”
陸棲鸞一頭霧水,朝裡面望了一眼,聽見一個老人的咳嗽聲,只得轉身去找國公府的奴僕。
“你這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世子怎麼不在呢?”
“世子他……”那奴僕本來一臉恐懼,看陸棲鸞是個女官,才稍稍緩了緩,爲難道,“世子說今日春光好,現在應該正在西樂坊看棠花。”
……這世子也真夠閒的啊。
陸棲鸞心想今天怕是又不能準時回家遛醬醬了,只得讓那僕人快些去領路,騎上馬便去了西樂坊。
貴族的府邸在京城以東,相反西邊住的以平民與商戶居多。其中西樂坊番邦人是最多的,裡面胡姬的胡旋舞也極其出名,本是陸棲鸞想去卻沒空去的地方,可現在並沒有這個心思。
臬陽公府的僕人想來也是經常來這片地方找人,熟門熟路地便陸棲鸞去了一處胡姬的酒肆,朝裡面的掌櫃問道——
“麗三娘,我家世子在嗎?”
裡面出來一位神態嬌豔的西域美人,也好似認得僕人,咯咯笑了一聲,指着街道另一邊,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漢話道:“聶公子剛走,但好像遇上麻煩了,就在前面。”
陸棲鸞下了馬,目光穿過人羣,只見街邊一處繁茂的棠花樹下,一輛極其華貴的馬車正橫在路中央,一個年約五旬的老婦倒在馬車前,錘着地哭號——
“……我家裡還有小孫子,撞壞了我以後我的孫子怎麼活喲!!”
陸棲鸞跟周圍的百姓一樣,一聽這老婦還有精神喊,就知道這車主人多半是被碰瓷了,又看自己一身梟衛服,怕引起騷動,回去找酒肆的麗三娘借了件外衫,隨意披上後,撥開人羣走了過去。
“這位大娘,咱們先起來說吧,旁邊就是醫館,先看看傷在哪兒了可以嗎?”
那老婦看陸棲鸞朝她伸手,連忙抱住馬車的車輪:“我不去,去了他跑了怎麼辦?!”
陸棲鸞按着脾氣道:“有我看着,他不會跑的。”
“我不信,你跟他是一夥的!我一走他就跑了!報官我也不走,當官的和有錢的都是勾搭在一起的,都是狗官!”
陸棲鸞抿了抿脣,臉色冷下來道:“真不走?”
老婦堅持道:“不走。”
“行,不願意去醫館,那你跟我到巡城司牢裡談吧。”
老婦瞪眼道:“你算什麼東西?!”
陸棲鸞面無表情道:“我不算什麼,不才正是你剛纔說的狗官。”
聽了這話,馬車裡忽而傳出一聲清朗的笑——
“算了吧,別讓女官爺爲這點小事爲難,聶城,賠就賠吧。”
車伕無奈地看了一眼車內,對那老婦道:“你說賠多少?”
那老婦尖聲道:“賠五十兩!”
“拿根金條來。”
聽了車裡人的話,車伕翻了個白眼,下車走到車後,從後面拿出一根的金條,在百姓的驚訝聲中,交到車簾裡伸出的一隻修長的手中。
老婦眼睛一亮,豈料下一刻車主人的手掂了掂金條,直接丟到外面路過的泔水桶裡。
圍觀的百姓頓時一靜,只聽那車裡的人慢悠悠說道——
“爺有錢,扔了也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