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官軍大營之前, 監軍於堯以保護糧草不利爲名奪了兩個統領的兵符,本來說是要等上奏兵部後另外指派軍官來接任,但接任的將領遲遲未來。︾樂︾文︾小︾說|我的人去查了後, 說於堯根本沒有向京城發信。”
“那官軍爲什麼不直接把他拿下?”
“我是這麼想的, 但虎門衛那邊不同意。”
金門衛與虎門衛都是蒙蔭派的,和梟衛與雁雲衛不同, 他們的升遷或降職取決於御史臺和吏部的考評, 而吏部的考評有很大一部分參考都察院對軍官的過錯或功績的論斷, 此其一。
“還有就是, 蒙蔭派的裙帶很重要, 一個出了頭,像於堯這樣的官員就會找他們羽翼之下的小官麻煩,那些都是他們的子侄輩,做長輩的愛護羽翼, 自然也不願意得罪於堯。”
“……敗吏!”
陸棲鸞是真的氣急了, 梧州一片戰火,盡是這些貪官污吏從中作梗, 大大小小,沒有一個不是多長了一條撈錢的手!如果不是他們, 怎會出現像鹿青崖那般的家破人亡, 如果不是他們, 怎會惹出這麼多流民戰亂!
一拳正要砸在地牢的牢門上,卻讓蘇閬然伸手接住了。
“現在說這些都不是辦法,要快些回去把於堯處理掉。”
“不, 已經來不及了。”陸棲鸞渾然不覺手指在痛一般,咬牙想了想,道:“官軍已出動,天明之前會和叛軍短兵相接,從官軍着手已經來不及了,我建議咱們兵分三路,一個去把於堯幹掉,一個把青帝寨內部給搞點亂子出來,兩邊各打一棒,這戰不一定會輸。”
蘇閬然問:“還有一路呢?”
“還有一路去救鹿青崖,這人傻,我想讓他看清鹿獠的真面目。”
殷戰道:“戰場兇殘,我去吧。只是我們不知道青帝寨的行軍計劃,要怎麼搞點事出來?”
陸棲鸞搖頭道:“我在這兒待的時間長,見的人也多,據我觀察,這寨子裡藏有大量火藥。”
蘇閬然啊了一聲,恍然道:“官軍大營的火藥是少了點,有傳言說放火藥的箱子裡放的只是沙子,只是火藥由於堯手下的主簿管理,他不承認,外人便插不上話。”
“那就是了,青帝山三面環抱,只有一面有狹窄出口。照寨子裡的人的說法,那鹿獠的長子想害鹿青崖,激他上最前線做誘餌引官軍入谷,我猜他們要拿這些火藥炸谷口,再將入谷的官軍圍而殲之。這梧州何其潮溼,官軍一定想不到有火藥被偷渡了,定然沒有考慮到這一層。”
蘇閬然略一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傳信給右軍的陶統領讓他注意兩側山谷的炸藥落石,但癥結是……那谷口是一段小峽谷,我們不知道叛軍的行軍路線,在哪個位置炸山。”
陸棲鸞忽然涼涼道:“你覺得,咱們要是不把火藥帶出寨子呢?”
殷戰驚道:“這麼多足以炸山的火藥,你打算在寨子裡炸?這寨子下面可是毒瘴谷地啊!”
“不,青帝山還有一個地方,適合引爆那些火藥。”
“哪兒?”
剛問出口,忽然旁邊的黑暗裡傳來一聲陰森的怪笑,陸棲鸞本以爲行跡敗露了,轉頭望過去,便見黑暗裡走出個黃臉公子,待藉着地牢的油燈看清了陸棲鸞的面貌,不由嘆了一聲。
“早知是這般顏色,就不派那些賤奴去了……不過也幸好,讓你留了下來,也算有緣了。”
前面說着不知道青帝寨的行軍佈防,後面就送上門來了……
陸棲鸞見那鹿慎一臉邪色,稍稍退後一步留出空間,道:“鹿大公子,和我有緣,可是很危險的。”
她無論是詢問或是威脅時,目光都十分專注,自然而然地顯得比尋常姑娘家誘上許多,最易惑人。
顯然鹿慎是被誘着了,只覺得這外地來的姑娘眉梢眼底俱是精魅一般的風情,立時血氣上涌,徐徐踏前——
“那你告訴本公子,是怎麼個危險法兒……若說和這牢裡的刺客勾結的事,只要你識相,本公子自會爲你保密,爲朝廷賣命哪及得上被男人寵愛來得享受。”說話間,又見陸棲鸞再次後退了一步,鹿慎笑道:“你能躲到哪兒去呢?指望你這同伴來救你,可你沒取鑰匙,你這同伴怕再也是逃不出這五十年老蘇木的囹——”
鹿慎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刺耳的扭曲聲,他僵硬地扭頭,正對上牢裡一個少年幽然的凝視,他的雙手握在兩側的牢柱上,隨着握合越緊,那五十年老蘇木柱子的裂痕越大,木屑正撲簌簌地往下掉。
——蘇閬然,月前滿十七,上司罰他思過,從不關禁閉,反正關也關不住,一直靠自覺。
……
“你聽聽,大公子是不是在叫?”
“可能……正開心呢吧。”
“那也不是這個叫法兒呀,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了?叫幾個人去看看?”
“可千萬別去,要是敗了大公子的興頭,小心你的腦袋。”
門口的守衛們豎起耳朵聽了半晌,只覺裡面的聲音越來越小,不禁又感慨道——
“上個月我去城裡買了個最新出的話本,說京城有個狐女轉世託生的,勾引完了男人就把人給丟牢裡去,簡直慘無人道。你們說,二爺是不是真的撿回來個狐狸精了?”
“多半真就是狐狸精吧,要不然二爺怎麼跟魔怔了似的,夭壽哦……”
“你那是什麼話本啊,改天我也去買來看看。”
“……看不到了,京城裡都絕版了。”
門口坐着聊天的守衛一轉頭,便看見那狐狸精並兩個幫兇拖着他們家雙腿變形的大公子往外走,一個個臉色嚇死人。
“救——”
自然是不會讓他們喊出來的,剛一張口,脖子一痛,就讓蘇閬然挨個敲暈了過去……只不過對方下手狠,看那頸骨扭曲的程度,多半是廢了。
“……他是不是太狠了?”
“憑良心講,我覺得這孩子進步還是挺大的,以前都不留全屍的,現在好歹還留條命。”陸棲鸞幽然嘆道。
“那可能是你的良心壞掉了。”
“……”
陸棲鸞沉默了一會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抓起被捆的結實的鹿慎的後領,道:“你考慮好了嗎?到底是怎麼佈防的最好想好了再說,嚎夠了就點頭,沒嚎夠我們也沒時間等你,從你嘴裡套話難,但殺個匪首還是容易的。”
腿上劇痛難忍,鹿慎已是雙目充血,從小到大哪有人敢這麼待他,但看他們下手極狠,一時又怕他們真的滅口,只能屈辱地點了頭。待陸棲鸞把他嘴裡的布條扯扯出來,鹿慎咳嗽了一陣,道——
“你到底是哪個官派來的細作!賈炳還是於堯?難道不知我已經和他說好要招安的事了嗎!”
“你那爹不是不想被招安嗎?怎麼到你這兒就說好了?”
鹿慎惡狠狠道:“那易門之中盡是妖人,朝廷殺他們不奇怪,偏我父爲此事做了驚弓之鳥,幾次招安都拒了,什麼天下霸圖,什麼玄奪國運,都是傳言!我可不傻,有榮華富貴在手,還想那些做什麼……我早就和於堯說了,此戰一結束,便開寨門上降表,他就爲我請封個南溱縣公,到時要什麼有什麼!都是你們官軍的事,難道不知?!”
“你有什麼辦法代表青帝寨投降?莫說鹿獠了,鹿青崖都不會同意。”
一提到鹿青崖,鹿慎就像是失了理智一般,叫道:“他活不到天明瞭!待他把官軍引進來,我爹就會讓瘟奴帶着火藥下到谷底,待那穢氣一燃,馬上整個山谷就是一片火海,一個都逃不出來!”
蘇閬然看見陸棲鸞忽然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閃過像是要恨不得掐死鹿慎的可怕表情,但片刻後,又歇了下來,冷道——
“所以呢?他們在前面與官軍交戰,後方的接應都是由你來操持,難道你不止想鹿青崖去送死,還想弒父不成?”
鹿慎竟一時沒反駁,片刻後,方着急辯駁道:“胡言亂語!我怎會弒父!”
“……”
陸棲鸞閉上眼,片刻後面色沉靜下來,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算我誤會,左右你我目的一致,都是結束戰亂,不如現在合作如何?那於堯不過是個都察院的院判,雖說是京官,但只在梧州這偏遠地方看着顯貴,實際上算不了什麼,不如跟我合作,許你的榮華不會比他說的少。”
鹿慎擰眉道:“你一個婦人——”
“你信不信我讓那於堯見了我嚇得站都站不直?”
見他滿臉懷疑,陸棲鸞漠然道:“不信就算了,我現在要去收拾於堯,就權當你跟我狼狽爲奸了,到時你們見了面兒,是跟他一起死還是良禽擇木而棲,你自己看吧。”
說完,陸棲鸞又對蘇閬然道:“我給我們府裡的被抓的那些軍醫去了信,讓他們去借口爲守衛送防疫的藥,伺機劫了送火藥的人,正好戰俘營也在隔壁,一起放出來把瘟谷的谷口就地炸了。”
……這倒真是狠,官軍頭疼瘟奴不是一天兩天了,把瘟谷出入口炸掉,那些瘟奴出不來,省了官軍不少事。
“可以,我見葉大夫也在,不管他了?”
提到葉扶搖,陸棲鸞神色一淡,道——
“老葉就像我滾到桌子底下的毛筆,找是找不到的,過段時間他就全須全尾地出現了,不管他。”
……
遠處的戰火燒紅了夜霧中的山巒,喊殺聲從青帝寨的山谷口一直蔓延開去,不斷增加的遍地屍骸,便是比之邊關的戰況,也不遑多讓。
山峰這頭,卻是別種景象,一彎好月,涼風習習,手邊是溫好的南茶,膝側是捶腿的小廝。穩坐山頭的人,偶爾掀開眼皮敲了一眼僵持不下的戰況,馬上又被惱人的夜螢引去了神思,煩躁不已。
“於大人!竇統領與那匪首鹿青崖一戰失利,被打斷了手,前鋒受挫,請求撥兩營支援!”
軍情緊急,於堯卻嫌新倒的茶燙了嘴,不急着撥兵,反而嫌惡道——
“都是些廢物啊,看着你們這些只知道伸手不知道練兵的酒囊飯袋,本官都替戶部每年撥來的銀子心疼。”
來報的傳信兵急道:“於大人!戰事等不及啊!”
“吵什麼……”於堯倒也沒發火,慢悠悠道,“本官是教你做官的道理,上級罵你是爲你好,本官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還要躲,凡事要多自省,不然這朝野的庸官那麼多,哪能一一顧過來。回去告訴那竇統領,本官自會派人給他收拾爛攤子,回去吧。”
傳信兵見他說完這句話便吹起了茶水,絲毫沒有要下令發兵的意思,一時間氣血上涌,口舌焦躁:“於大人,前線一直在死人,一刻都等不得,何時才能發兵?!”
於堯顯然惱了:“本官說會發兵就會發兵!還在糾纏什麼!打出去!”
左右護衛一擁而上,架起那傳信兵扔到了後面。
傳信兵頹喪地坐在地上,雖然雙腿在發燙,心底卻是涼的,一想到要不到兵,不知道回去怎麼和將軍交代,七尺的男兒,竟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救不了你們啊……兄弟,我帶不了你們回家……”
淚眼模糊間,忽然聽見耳邊幽幽飄來一句——
“別哭了,留着力氣,救人去。”
傳信兵愕然回神,看見一片烏金的袍角掠過身側,回頭只看見一個女子模樣的武官,一身肅殺,疏月下照出肩側的猙獰的獵梟,宛如夜中即將取命的寒刃一般,徐徐走近,站猶在細細品茶的於堯身後,冷不丁地問道——
“於大人,什麼茶這麼好喝,比梟衛府的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