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西方邊陲的關隘悄然打開,數萬身着西秦甲冑的兵士自關口悄然進發, 打算前去接應蜀王赫連霄的大軍,鞏固其攻破的西秦防線。
“快、快些!陳大人爲我們爭取的時間不多, 要趕在使節發覺前先走一步!”
待最後一個軍兵自關隘處踏上東楚的國土,山陽關的城門便徐徐關上,護城橋升起, 沉重的城栓落下,再也看不見故土的燈火。
蜀王帳下的左將軍莫刑看着城門落下, 心頭略鬆了一口氣。
旁人問道:“將軍, 若那陳諾之到時不接應我們怎麼辦?”
“你多慮了,此人驚才絕豔,若我是他的主公, 怎捨得派這樣的人出來當細作?他孤身一人,身在秦壤怎麼也要想想自己的處境,一旦有所異動,老將一呼, 我們手下的兵士自然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旁人心下稍安, 又看了看寂靜的山陽關,疑惑道:“將軍,爲何此關已被我軍所佔, 四下還如此安靜?”
“哦,這是陳大人的佈置,若關內嚴陣以待, 又怎麼打發得了那使節,要知道咱們朝中的御史什麼都不會,就兩樣東西厲害。”
“是什麼東西?”
“找茬的眼毒,摟錢的手快,當官的心黑。”
“哈哈,將軍的話有意思,待我等追隨蜀王立下不世功勳,也學那東楚的女侯,擁兵在手,挾天子以令諸侯!”
二人暢想了一番,深以爲此景可期,立時精神振奮,打馬往前軍去時,忽然有人來報。
“稟將軍,糧倉那側有許多車轍痕跡,不知何處而來的。”
行軍打仗,糧草至爲關要,聞言左將軍莫刑甫升起的輕慢之心頓時冷靜下來,親自帶人前往查看,只見山陽關的糧草大營中,一個不起眼的角門處,來來往往地留着許多未掃盡的車轍。
“快,把那糧草搬開來!”
衆秦兵一擁而上,將糧倉一開,立時便涌出一股濃烈的火油與硝石的味道。
“將軍、是火油、是火油啊!”
莫刑冷汗俱下,若這是晚上,衆軍舉火前來查看,說不定所有人都會葬身火海。但驚懼過後,仍感萬幸,隨即心思一轉,冷笑道:“這聶言世家出身,竟還如此詭計多端。難怪留一個空的山陽關給我們,只怕是想等到我們駐軍而入時放一把火……可惜天不助他,去查查,那條車轍通向何處?”
秦兵連忙四下忙開,不多時便有了回報。
“將軍,那車轍通向東北方的一處一線峽,依照地圖,那道峽口過去後,便是盺州,那聶言自東楚內鬥後便被免去兵權,多半是盤桓在這盺州等待時機了。”
莫刑拿過地圖與同僚分析了一陣,咬牙道:“此子但凡活在世上一日,便是我等肉中之刺,本將軍的兄弟也有不少是因此子之故折于山陽關城下,索性便將計就計,令三軍提前造飯,逢魔前後,便順着一線峽殺過去,那盺州城矮無糧,他縱有通天之力也難逃一死!”
“可莫將軍,兵者不宜行險,那一線峽地形向來多爲死地,是否太過於輕率?”
“怕什麼?你莫非忘了一個月前楚相宋睿奪軍權,不止削了聶言的軍權,還斷了他的糧餉?若非如此,我等豈能取得了這山陽關作爲根基?放心吧,易門向來與王爺合作密切,東楚官場向來是上官昏庸,下官貪婪,那負責糧餉的官員得了上官的示意扣糧,又怎會不在糧餉處撈上一筆?”
“莫將軍說的是,料那東楚腹地也想不到我等會在盺州殺出,若有變數,也恰好可起到奇兵之效。”
聞言衆將心定,又想起當時在聶言手下吃過的血虧,一時間復仇之火無法抑制,紛紛點齊麾下兵將,提前起竈,以待入夜殺饗。
而在山陽關炊煙之上的同時,東北方一線峽崖頂上,也正有一雙眼睛看緊緊觀察着山陽關秦軍的動向。
“……上鉤了。”
旁邊檢查完滾木礌石等埋伏所用之物的參將看見支着臉、毫無儀態地蹲在崖邊看秦軍動向的聶言時,不由得一臉無奈。
他是從老臬陽公手底下升上來的,怕聶言初掌軍權不知如何行軍,一路從京城跟來此地。起初聶言仍脫不了浪蕩嬌氣的世家公子脾氣,每每一發火,他就說“莫非世子要灰頭土臉地回去告訴陸侯你當不了這個統帥?”,聶言什麼都能忍,獨獨忍不了這個,硬生生將舊日所學提起,用兵越發如指臂使。
“聶帥料中了,這個時辰起竈,想必逢魔時分便會經過此處。只是末將不解的是,若依前計,將山陽關的尾掃乾淨些,來個火燒城池,豈不是不用冒此險?”
“不,”聶言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等得發僵的手腕,道,“山陽關乃千年雄關,若焚之一炬,只怕西秦反撲。再說了,那通往楚軍的平原何等薄弱,真一個沒攔住讓這些賊秦從那處過,沿途定少不了燒殺搶掠,就算將他們都打退了,等班師回京的時候,以陸棲鸞的脾氣肯定是上朝笑嘻嘻,下朝媽賣批,還不如把他們埋在這兒,也省得爺的兵打掃屍體累得慌。”
參將道:“不過既然聶帥料敵機先,就等同斷了西秦東侵的後路,京師那邊便可甕中捉鱉。只是聶帥,之前因糧餉官員擅扣我守軍軍餉,您擅作主張的事,還向陸侯上報嗎?”
聶言一時半會沒想起來:“什麼事?”
“您對那些糧餉官員行賄讓他們違逆上面的意思不扣我們軍餉的事……”
可不是行賄嗎,原先邊關缺糧,聶言怒氣衝衝去責問,本以爲大鬧一場,哪知他去了就是兩大箱金晃晃砸過去,那些個準備了千般說辭的大小官員的眼睛都快被晃瞎去了,哪裡還在乎上面給的小恩小惠。
拿行賄解決文武矛盾的,他多半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聶言終於回想起來這事兒了,三分心虛道:“這不都怪她動作慢耽誤事嗎?她若是能早點把京中平定下來,還會出這麼些個亂子?”
“聶帥,話雖如此,可陸侯也有難處,畢竟之前京中還有太上皇。我們做臣子的底線就是決不可忤逆犯上,陸侯當然可以重兵逼宮,可先例一旦由此開,待陸侯百年之後,東楚定會陷入主弱臣強之勢,後來者效仿陸侯行事,那可是禍延百代了。”
與易門的爭鬥,步步皆是算計,聶言不知道陸棲鸞在多少個不眠夜裡瘋狂推算敵人的意圖才得出這樣的籌謀,但他知道,那必然是她不得不爲之的執念。
“你說她,以後還會繼續留在這個位置上嗎?就沒有想過,像個尋常女子一般功成身退?”
“……陸侯不是尋常女子,請世子,收心吧。”
聶言不語,望着一線峽谷口騰起的,屬於西秦進軍的煙塵,似是並沒有聽見那句收心之言一般,提劍轉身道——
“閒話休提,開戰了。”
……
京師城下,來自西壤的敵人擡頭望見巍峨的古京,每個人眼中都瀰漫着血煞之氣。
腳下的這片土地,是西秦開國以來從未踏足過的,在他們之前,不知有多少先代名將飲恨於陽關之下。
他們的首領,蜀王赫連霄亦然。
“王爺,攻城時辰已到,是否吹響號角?”
“按理說宋睿應當在此時依約開城獻降纔是……罷了,弩手先上,將通牒附於弩手箭上射入城中,若仍無迴應,便開戰。”
指令發下,西秦的弩手列於前陣,瞬間,萬千冷箭曳空,劃過一道道長長的弧線,有的被城牆擋住,有的越過城牆,最高最遠的那支,掠過嚴陣以待的外城,飛向第二重城牆的城樓上,直奔那煮酒氤氳之處,正緊盯戰局的女侯……
然後,在它見血之前,便被旁邊伸出的一隻並不屬於武人的手輕描淡寫地接下來,隨即慢悠悠地折斷,丟去酒器下的爐中作了添柴。
那箭自遠方來,卸力九成,卻絕非是輕易可接、可折斷的,除非他有武力在身。
算是被救了半條命的陸棲鸞目光仍不離城下敵陣,只徐徐道:“……多謝,只是意外的是,我認識你這麼久,看你整日裡活得宛如個藥罐子,竟不知你是個會武的。”
“陸大人怕了嗎?”
“我怕你輸不起惱羞成怒要殺我,我這格調就裝不下去了。”
“我不殺女人,”葉扶搖似是已近微醺,溫和的語調在說完有風度的言論後,又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
“但我可能會殺我喜歡的女人。”
耳根不由得一陣發酸,陸棲鸞呵了一聲,道:“你別是腦子有毛病吧。”
“凡生有萬千相,我不過其中之一。當然,你若輸了,這杯同心,我會親手敬你。”
“但我看你並不會很高興。”
——我把毒下在你心裡……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別跟着我。
酒似乎變苦了,一如過去的無數荒蕪的晝夜。
“……所以你最好拼命求勝,若你死了,我又要苟活三十年。”
他終歸是個守約的人,說不見,下黃泉也不見。
尚未深思葉扶搖話中的深意,陸棲鸞看着西秦軍陣的眼睛倏然睜大,隨即咬住了下脣。
匈奴的右賢王,如期赴約了。
“看來,奉水郡的一戰,結局並不盡如人意。”
陸棲鸞倚回去,道:“日頭尚未落山,成王敗寇,猶在未定之天。”
……
而在城下一里外,來自於北方的異族,身着毛皮輕甲,身帶弓刀,座下良馬膘肥體壯,他們雖僅有數人,但不懼西秦二十萬大軍威勢,直接往軍陣中而來。
“那是……王爺,那青面具之人,莫非是匈奴右賢王?”
前軍見有人突兀而來,本是要刀劍相向,卻被赫連霄喝阻。
“匈奴右賢王果然如傳聞中英雄了得,甫遭東楚伏擊,竟還敢孤身赴會。”
秦軍分開一條通道,無數雙眼睛看着匈奴的右賢王走入軍中,後者氣定神閒,隨着赫連霄派來的人上了赫連霄所在的足以議事的八駿大戰車。
“右賢王,難得幸會,爲何不坦誠相見?”
他見了赫連霄,仍爲摘下面具,淡淡道:“未到時機,不宜曝於人前。”
赫連霄只是覺得這聲音略有些年輕,心生疑惑而已,但既然他這般說了,也並沒有強求。
“右賢王的事本王亦有所耳聞,以敵軍身份重回故土,難免有些舊時顏,本王約右賢王戰前一談,便是爲此事。”
“直言吧。”
“好,痛快。”赫連霄撫掌笑道,“匈奴南下而來,無非爲的是報王子在東楚被重傷之仇,而厄蘭朵地廣人稀,縱然舉族南下遷入漢地也決計站不住腳。所以大汗的意思,只是讓右賢王南下滅楚,好與我西秦共割此鹿。”
右賢王並不多言,示意他繼續。
赫連霄又道:“本王的意思是,既然匈奴吃不下東楚,不如與我西秦合作戮力攻下楚京,此後劃北太荒爲界,上七州楚人皆爲匈奴之奴隸。”
右賢王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道:“此事變數諸多,待破城後議定亦可,唯有一人,我需得帶回與汗王交代。”
“哦?若說的是當年有負右賢王的昏君,自然——”
“東滄侯陸棲鸞。”
赫連霄一怔,隨即眸中隱怒生:“右賢王可以要楚京中任意一人,但東滄侯陸棲鸞與本王有死仇,本王非將其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哦?可否一敘詳情。”
赫連霄擰眉道:“此乃私仇,與大局無關。”
“既是合作,蜀王如願開誠佈公,我或可考慮換個條件。”
赫連霄深吸一口氣,恨聲道:“事已至此,多瞞不宜,我西秦南亭延王曾訪楚,卻被此妖婦設計殺死。南王待我有再造之恩,此仇不可不報。”
“那你大可不必找她報復。”
赫連霄疑惑間,匈奴的右賢王徐徐解下沉重的青獸面具,露出的,卻是一張清冷的、屬於年輕人的面容。
“因爲……殺夙沙無殃的人,是我。”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赫連霄已經長劍出鞘,怒然劈下時,對方卻快他一步,抓起架上劍鞘一格,待赫連霄回過神來時,喉間便是一冷,不可置信的指着蘇閬然,踉蹌倒退數步,喉間血腥一片,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驚怒地瞪視着他。
以匈奴右賢王的身份殺了西秦蜀王,很好……很完美的結果。
帳外的西秦士兵仍以爲他們正在議事,蘇閬然思緒深處短暫的空白過後,低頭看着手裡那張青獸面具,忽然有幾分焦躁。
——爲父回不去了,如今的東楚官場想必也不是你願意棲身之地。此戰過後,你若願意回爲父身邊,帶着這張面具回來,厄蘭朵王庭會是你的。
這是蘇淵渟敗給他後,留給他的話,很明顯的意思,讓他去匈奴繼承他的位置。
同時,腦海裡又響起了臨行前陸棲鸞的聲音。
——別跟你爹跑了,你要是跑了,我殺上匈奴王庭也要把你抓回來。
時間好似已過去許久了,他是她的闢疆之刃,她的護生之盾,還有呢?是她的……什麼人?
一個肯定的答案,人之常情不是嗎?
門外的秦兵並不容他多思,在車門外輕聲詢問——
“王爺,剛剛是什麼聲音?”
問了三次,仍未聽見迴音,有幕僚心生不祥,爬上戰車打開車門的瞬間,眼前血光一閃,倒落在地上的人最後看見的……是提在匈奴右賢王手裡的,秦軍主帥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