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
馬少卿不是沒有聽到過朝中的風聲, 說是太師已經將皇帝擬廢太子的聖旨審議過了,明日一上朝便要頒佈,到時三皇子身後的勳貴, 以臬陽公爲代表, 必然成爲朝中蒙蔭派新的中流砥柱。
本來燒到太子身上的火,如今反過來燒到勳貴, 他豈能容陸棲鸞再說下去。
“你說的這些不過是你的推測, 有何證據?那賭坊的人你都審過了?”
“是正在審, 等我將第二個犯人說出來後, 雁雲衛便會將其送夠來了。”
陸棲鸞深深一揖, 繼續說起了案情——
“孫順受賄之後,依薛敬的計謀行事,要以讓其義子假死以脫逃。其實讓孫順向那人投毒也可以,但梟衛是驗屍嚴格, 犯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 首當其衝的便是孫順本人,是以他便與薛敬約好, 在地牢裡放一把小火,趁救火時, 將犯人換出。”
“可這不還是孫順的謀劃嗎?”
“不, 孫順的確是謀劃了, 但實際上,他在喊接應的人進牢時,發現僞裝成獄卒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等到他發覺這些人根本是來劫獄的,便慌忙逃了出來,我說得可對?”
地上跪着的孫順忽然磕起頭來,淒厲道:“高大人、高大人!那薛敬的義子已關了快半年了,我見您忙着沒空處置,便擅作主張……實是因小人那婦人鬧得家宅不寧,連給母親治病的錢都沒有,不得不爲之啊!”
“好了。”高赤崖制止了他,又問陸棲鸞道,“你可是發現了有什麼不對的?”
陸棲鸞點了點頭,拿出一張紙,上面畫着第一層和第二層的簡略圖:“如大人所見,第一層燒死了十名,第二層失蹤了八名原梟衛,這段時日我們將精力主要放在追緝原梟衛所屬的那些江湖勢力的動向上,卻一無所獲,大人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你說說,是爲什麼?”
“我們什麼也查不到,以後也查不到,因爲失蹤的那八名原梟衛,其實早已被燒死了。”
馬少卿擰眉道:“不是說只找到十具焦屍嗎?”
“的確是十具焦屍,但實際上逃走的,是第一次那被燒死的十個人裡的八個。大人可試想一下,如果換做大人因貪瀆被抓進牢中,適逢有人劫囚,火從走廊處燒進來,大人是往欄杆的火堆上撲呢,還是往裡面的牆壁上躲呢?”
……幹嘛非得拿他貪瀆做比喻。
馬少卿氣得不想回答她,高赤崖恍然道:“是這個道理,發現的十具焦屍裡,有八具是在門口被發現了,兩具是在牆角被發現的,難怪有隻兩個牢房牆壁上有掙扎的痕跡。”
門口那八具屍體怕是早已被人打暈或殺死扔在門口鎖上門,火燒過來時逃不走,便死在了門口,另外兩具則是牢中本來的犯人,火燒來了,因爲恐懼跑進了牆角,朝牆角的通風口呼救。
馬少卿一邊看劫獄案的材料一邊道:“所以你說這些是想說什麼?他們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劫獄的人早有預謀,謀的是一石二鳥,他們將被劫走的對象定在原梟衛身上,是想讓此事傳出去後,朝野將矛頭隨着東宮金條這條線索指向太子。而我們都忽略了,實際上被劫走的並不是原梟衛,而是劫獄者用原梟衛把真正要劫走的人換出來,拿他們燒焦的屍體李代桃僵混淆視聽而已。”
如此一來,轉移了梟衛的搜捕目標,讓真正被劫的人得以脫逃。
——竟查得這麼快。
馬少卿雖然沒有參與這件事,但也曉得再讓陸棲鸞說下去,就要說到臬陽公府頭上了。
大理寺在朝中是個牆頭草一樣的存在,上一次春闈案,寺正被陸棲鸞小坑一記,不得已判了陳望,已然得罪了左相,搞得他們大理寺上下這兩個月過得戰戰兢兢,這次好不容易借梟衛失職,打算再次向左相表明忠心,誰知又撞上陸棲鸞這麼個幺蛾子。
馬少卿恨得牙癢,只得權宜道:“本官知道了,今日便到此爲止,交出你所持的證據,本官自會率大理寺徹查。”
“馬大人,”陸棲鸞沒打算讓他糊弄過去,看着他道,“如果我剛剛記得沒錯,聖旨上寫的是讓馬大人自己來協理梟衛府事物,可沒說帶着大理寺的人來吧。”
他如果是自己來梟衛府,勢單力孤,那就不是協理了,梟衛府經常叫這種人花瓶。
馬少卿惱火不已:“……放肆!不讓本官帶些助手,這案子怎麼辦?啊!”
陸棲鸞:“所以下官就想協助馬大人今日把事情了結了,如此一來大人和敝府都好交差不是嗎?”
馬少卿惱火不已,拍桌道:“那你說是誰幹的?誰劫的獄,說不出來今日本官就把你就地革職!”
聶言道:“是我。”
“……”
陸棲鸞也是僵硬了片刻,方道:“對沒錯,是他。”
馬少卿哎呀一聲,站起來道:“世子,這玩笑可開不得啊!”
迎着一圈人呆滯的目光,聶言徐徐起身,道:“我收回前言,此番來梟衛府,看來人是要不走了,我便索性自首吧。”
“哈?”
“誠如高大人那日所見,那夜劫獄,被陸司階識破我藏身水車之中,喝破後我被毒箭射傷。爲掩毒箭傷勢,假借送陸司階東西,給馬車下了毒,故意讓陸司階看見我的傷勢,藉此躲過梟衛耳目。”
梟衛府的兵器上所塗之毒是特製之物,雖不致死,但日久不解,人未必聞得到,府中特訓的犬隻是聞得到的,早晚要暴露。
“至於作案動機……就當我記恨幼時替太子捱得那頓打,藉此報復他吧。”
他說得瀟灑,一堂的人聽得瞠目結舌。
高赤崖見他明顯是站出來爲幕後的人頂鍋,怒道:“梟衛府中豈容你藐視?將臬陽公世子押入地牢!”
陸棲鸞一怔,道:“高大人,爲何不繼續審了?”
“沒時間了!”
說罷,高赤崖也不解釋,帶着身邊的梟衛把人扔下,直接急步出了門。
馬少卿也反應過來他這是要去面聖,急着衝出去幾步,道:“你們敢對世子如何,小心本官治你們的罪!”
留剩下的陸棲鸞和一堂梟衛愣在哪兒,半晌,都看向陸棲鸞——
“陸司階,我們聽誰的?”
陸棲鸞:“……”
她一轉頭,看見聶言似笑非笑的模樣,怒從心頭起:“聽我的!把這傢伙抓起來扔地牢去。”
聶言倒也沒說別的,只是見陸棲鸞想跟過去,忽然拉住了她,道:“你知道爲何做這件事的是我嗎?”
陸棲鸞:“爲何?”
“家翁隨先帝征戰,戰功赫赫,在一衆勳貴裡舉足輕重,是以先帝賜下丹書鐵券。而奪嫡之事……我只是擁立,而非謀反,縱然事敗,敗的不過是一枚丹書鐵券。”
……而贏了,就是從龍之功。
陸棲鸞重新回憶了一下,臬陽公聶洪,兩代開國勳貴,爲大楚打下半壁江山,先帝親賜丹書鐵券,一族襲爵者,除謀反篡位外,可免死罪。就如同先前保護臬陽公不被聶元所害一樣,梟衛實際上是有義務保護勳貴的。
……縱然他認了劫獄的事,可以抓他可以查他,但絕不能判他的刑,連關他都不能關三個月以上。
換言之,他這時候站出來,梟衛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你這時候站出來,是爲了讓其他參與廢儲之人得以保全?你勾結的是誰,左相?”
聶言笑着搖了搖頭道:“我都有落得階下囚的覺悟了,你還覺得我會招出來嗎?”
“你想怎麼樣?”
“不然你犧牲個美色?我立馬就範。”
陸棲鸞看着他一臉無所畏懼,深吸了一口氣道:“聶言,你還覺得我們有將來嗎?”
“是王是寇不過轉瞬之間,世事變幻莫測,誰也說不準……不是嗎?”
“你連自己都算進去,我害怕。”
“你怕我?”
“我怕我自己。”
聶言默然,道:“倘若我此時再問一句,是公事重要,還是姻緣重要,你會怎麼選。”
“我怎麼選都不會是你。”
“你從未相信過男人。”
陸棲鸞走出數步,檐下的落雨吹進堂中,在她冰冷的眉眼間落下。
“我信的,如果我爲你墮了心,你卻騙我。那麼第一次我原諒你,第二次我也原諒你,第三次,我會殺了你……陸棲鸞就是這樣的人,若來生你我走的仍是歧路,願你別遇上我這麼個劫數。”
……
“陸司階,傘……”
“不必。”
夏天的雨並非多冷,而是悶燥而狂烈的,放肆的雨聲洗去了迴盪在耳邊的雜響。
陸棲鸞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窪中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去審人,還是去整理卷宗?
不,應該去帶人查左相的黨羽纔是,一鼓作氣地……
可是……現在好想回家。
兩步之外就是無雨的屋檐,陸棲鸞卻覺得自己半步都挪動不了。
“你怎麼在外面淋雨?”
恍惚間聽見人這麼說着,待被人拉到了雨廊下,陸棲鸞眼前的昏蒙這才消散。
“宮裡的動靜如何?”
蘇閬然皺起眉,面上的擔憂之色愈濃:“你先休息吧,進宮的事……還是別去了。”
“爲什麼?”
“晚了。”蘇閬然沉聲道,“他們動作太快,廢儲的旨意,已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