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來的燕隼穿雲而出, 影子掠過瀰漫着泛黃塵浪的戰場, 掠過士卒疲憊的臉龐, 掠過苔痕漸灰的城牆,落在最高處城樓的檐角上, 靜待着遠處的暗潮衝破戰前的冰封。
檐下的酒香已濃, 邀客的人卻無心相飲。
倒是請來的惡客心情甚好,閒閒道:“……你真當那孩子是不死之身?四海之大, 以武犯天下之忌者非獨他一人。”
“你不信他會贏過匈奴右賢王?”
“我尚不至於手眼通天到連遠方的戰果都清楚, 不過匈奴鐵蹄已兵臨城下,不難看出世局改寫在即, 不是嗎?”
面容肅然了不到片刻,陸棲鸞眼底冷靜下來,道:“你知道我爲什麼不在朝中主事, 而是坐在這裡與你閒談嗎?”
“你恨我,想讓我親眼見證我的漏斷。”
“沒錯,這是我次要目的。而如你所言,若勢不可挽, 我會飲下這杯毒酒,出城讓蜀王報了他對我的仇。”
……傻人。
葉扶搖似乎想冷嘲些什麼,但轉念間,又覺可笑。
他要的難道不是這種結果嗎?讓她得償所願, 又一敗塗地,最後連帶着他經年夙月的魔障一起崩解入土。
“笑話,赫連霄決意屠城, 你若敗,一人性命,能消他幾分怨憎?”
“若我一死仍不能了斷這樁仇,也可賦東楚之人以哀兵之氣,而我在他處布計斷秦軍後路,以我留下的佈置,戰而勝之,不難。”
“那也是慘勝。”
“雖慘勝,卻也可滅西秦十載銳氣。”
葉扶搖輕笑一聲,道:“我是第一次見能把失敗說得如此運籌帷幄的人。”
“老葉,我只是說了最壞的結果,可從未說過我一定會敗。”陸棲鸞勾起落想眉角的一縷髮絲纏在指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反之,我甚至仍覺得,我贏面甚廣。”
“匈奴如期而至,蘇閬然沒能攔下右賢王,甚至也不知所蹤,你仍信他如故?”
“我既將背後託給他了,就相信他的一切決斷。”
葉扶搖見慣了她這種什麼事都無所畏懼的神情,今日卻不知爲何……覺得這神情稍許刺眼。
“他相信你嗎?”
“……怎麼說?”
“人最難以免俗的情緒有兩種,孤獨與嫉妒,恰好你都賜予他了。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不近人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或許會產生你預料不到的變數——”
言甫落,城下遠處的軍陣倏然起了變化,中軍大亂。
葉扶搖凝睇片刻,眼底微動,似要起身,忽然旁側桌上陸棲鸞按住他的手製止了他。
“看來是你的變數先到了。”
“陸大人是覺得易門之主會因爲顏面留下來坐看變數亂生?”
陸棲鸞拍了拍他的手背,認真道:“說好一生一起走,誰先落跑誰是狗。”
“……”
陸棲鸞接着又道:“況且,你真的在乎易門的責任嗎?”
……作爲天演師,易門的存在無非是個道具,毀了一個,就再創一個,一場算計未果,就再布一局。
只要他活着,今日的局面可以上演無數次。
“我可以丟下易門不管,但你攔下我也並沒有什麼意義,只不過,來日我佈下的局或許比眼前所見更爲逼命。”
“你就不能做點好事嗎?”
“從西秦的立場上來看,易門做的乃是天大的好事。”
陸棲鸞瞪了他片刻,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慢慢擰轉,道:“我換個說法,到底什麼才能讓你不作妖?”
“殺了我,或者你拋下權位與我歸隱山林,等你感化個十年八年,我或可改邪歸正。”
“不行,當大官的感覺太好,還是殺了你吧。”
“……陸大人。”
“說。”
“你所抱怨之情路坎坷種種,也不全是因我的緣故,是嗎?”
“閉嘴。”
……
“……秦軍是怎麼回事?!”
眺望片刻,匈奴軍師連連派出數名探子,皆不知西秦軍中發生何事,心頭預感越發不祥,片刻後,竟見西秦大軍變陣,士卒刀尖對準匈奴大軍。
“到底是怎麼了?!不是要打楚京嗎,怎麼這時候突然倒戈?豈不是讓楚人看了笑話!”
匈奴軍師左右看了看地形,臉色難看。
匈奴大軍與西秦大軍見隔着一條護城河支流,河雖不深,但對匈奴引以爲傲的騎兵衝殺極爲不利,何況他此時驚疑不定,不知這局面究竟是西秦變卦,還是秦楚早有協定,已是方寸大亂。
“王呢?王爲何還沒有回來!”
“軍師!秦軍那邊污衊王殺了赫連霄,現在要尋仇報復了!”
軍師驚怒交加:“胡說八道!明明是赫連霄延請王陣前一會,現在反倒污衊是王殺了他……定是他們設套想加害吾王!”
“那現在如何是好?王雖勇戰,可甫經奉水郡一戰元氣未復,豈能在秦軍之中全身而退?!”
“王也不是第一次在萬軍之中殺進殺出,等王回來便是,現下速速傳令整軍迎戰!”
匈奴軍師嘴上雖這麼說,但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很快,兩軍在城下短兵相接,一時間人馬嘶鳴,刀槍無眼,護城河上織起一片血雲。
西秦最爲得意的便是他們的箭陣與白刃戰,昔日窮兵黷武時,秦軍裡的士卒大多吸納的是饑荒裡的流民,這些士卒經歷過最殘酷的饑荒,求生欲勝於常人,如是在戰場上活到最後的,最的精銳,一入沙場便如虎狼,絕不遜於北方遊牧爲生的匈奴。
匈奴常年與楚軍交戰,習慣了楚軍規規矩矩的打法,一對上秦軍,便首感壓力。
匈奴軍師見前軍處於被動,心頭火起,策馬親身上陣,對着一個衝上陣前的西秦將軍大喝道——
“西秦豎子!你我鷸蚌相爭,若是讓楚軍得了便宜,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豈料那西秦將軍更怒,喝道:“卑鄙小人!殺吾蜀王,斷我等生路!今日就拿爾等頭顱換一口生機!”
匈奴軍師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且戰且退,聽見四下喝聲,才分析出了秦軍中到底發生何事。
……原來這二十萬大軍皆是蜀王赫連霄未經秦皇同意擅自帶入楚地的,赫連霄在時,這些麾下之人還有憑仗,現在他一死,上面沒了頂天的人,便是回了西秦,勢必也會被問罪,現在打匈奴,是爲了統一說辭,將擅入楚地的事推到匈奴頭上。
匈奴軍師越打越驚懼,此地並非草原,騎兵施展不開,如此下去,只怕要被秦軍擊潰。
就在戰勢一邊倒時,驟然擂鼓聲動,楚京三面城門大開,無數披甲士卒潮水般涌出,趁勢殺向秦軍側翼。
秦軍慌忙應戰,卻是因主帥不在,一波便被衝得陣型大亂。
匈奴軍師見狀大喜,指揮軍隊將秦軍衝散,分而擊之,待立住陣腳,回頭一看,卻愕然發現楚軍京畿三衛中持虎符者,竟是消失多時的青獸面具之人。
右賢王……他回楚京了?
匈奴軍師心一沉,策馬上前,在被楚軍攔住前便高聲喊道:“王!你怎會在楚軍那側?!難道忘了楚皇昔日待你之惡行嗎!”
楚軍一側,衆將面面相覷,而“右賢王”沉默了一陣,打了個手勢讓左右各行其事,便打馬越衆而出,摘下面具的一剎那,匈奴軍師倒抽一口冷氣。
“你……”
“晚了些,家父已被接去京中,此戰大局已定,爾等收兵回匈奴,我可既往不咎。”
匈奴軍師眼前一陣發黑,待聽得“家父”二字,又驀然精神一振。
“你……你莫非是公子?”
“我父在厄蘭朵多年,不知我之境遇,但如今他已知曉,爾等不必再在他面前搬弄口舌。”
言罷,蘇閬然正要轉身,匈奴軍師連忙下馬繞至他面前攔住。
“公子誤會了,臣不過是見公子還在人世,替王高興而已。”
“若無事,戰後再說。”
匈奴軍師急急道:“那臣就長話短說,我等皆曾爲王發誓效忠,生死皆隨王,公子乃王獨子,今次一戰,也讓臣見識到了公子之能。公子如今既握東楚虎符,又何必受那楚皇的氣?退一萬步說,目下楚京中掌權者盡是些庸碌文官,不堪一擊。若我軍願戮力相助,公子不妨考慮考慮,值此良機圖謀大事?”
……似乎是個很有誘惑力的建議。
蘇閬然的眼神很靜,但心卻是從始至終比背後的殺聲更亂。
他不是一個容易爲外人的言語動念的人,但他需要一個能讓他定下心的答案。
“戰後再說。”
他雖是這麼說着,但卻是留給了匈奴軍師跟上來的時間。
軍師笑了……右賢王什麼都好,只不過敗在愚忠,而這位公子沒有。
這就很好。
……
“陸大人不說話,看着我做什麼?”
“我在等你的感想。”
“勝敗兵家事不期,捲土重來未可知,只有你們年輕人才會執着於一時的勝負,我老人家已看淡了。”
陸棲鸞將滿腹怒火壓下去,冷笑道:“你惹惱我了。”
“還有更讓你惱的,聽不聽?”
“有話快說。”
“今日星位主兇,掌兵者易陣前生變,正如你之前所說,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這世局是否有所轉折。”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提醒你莫要小看了人心。”
眸底寒色一掠,陸棲鸞起身離榻,葉扶搖又笑着敲了敲桌面,道——
“陸大人,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陸棲鸞回頭只見他已擺好了酒盞,那一瓶劇毒的“同心”甫啓封,似是待人來敬。
嗤笑一聲,陸棲鸞道:“喝不喝是你的事,本官事務繁忙,少陪了。”
“哦?你不是說好了一起走嗎?”
“爲了升官狗就狗,誰要和你一起走。”
言罷,人便將披在身上沉重的官袍一丟,疾步走至一側塔樓時,忽然又停住步子。
“葉扶搖。”
“嗯?”
“我最後說一次,回頭吧。”
……你以什麼身份說這句話?朋友?勝者,還是……阿瓷?
似乎都不是,消失在塔樓那側的背影,僅僅是一個有着肖似面容的,權傾九五的陌路人。
他終於如願再也無法在她身上找到阿瓷的影子。
“回頭?”
回頭,並不會好過多少。
回了頭,阿瓷也會站在那裡,穿着那一日的嫁衣,帶着那一日的靡靡酒香,她會問他——
“你爲什麼不守約?”
他守約了,沒有去找她,沒有再一次,讓她生不如死。
夕陽從遠處沉下了,連帶着最後一絲細微的光,永沉暗夜。
葉扶搖閉上眼,復又睜開時,眼前已是一片濃釅的暗色,往復兩次,依然如故。
……看來,他要用很久去習慣目盲的日子了。
苦酒入喉微涼,那味道該死地熟悉。
“怪了,你分明是叫作同心,怎麼卻總是獨飲的酒?”
他說話時,仍是如舊般,彷彿蓄滿了九月的秋光。
靜待深冬的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