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霍家三郎
日鋪時分，霍文燦的小廝湛金站在景華殿後的小廂房門口，時不時伸頭往廂房裡看一眼，迎上霍文燦的目光，急忙用力眨眼。
霍文燦找了個藉口，踱到廂房門口。
湛金忙湊上去，低低稟報：“正在蓮花棚聽戲。”
“唱到什麼時候？”
“今天開始得晚，還得半個時辰。”
霍文燦愉快的揚起了眉梢，今天事兒不多，這會兒已經忙的差不多了。
霍文燦進屋，以極其少見的賣力和利落，和李清寧一起，將手頭的事情收了尾，誇張的伸了個懶腰，“我還以爲今天又要忙到半夜呢。”
“可不是，今天的事兒可不少，你今天快，我以爲又得幫你對一份帳呢，沒想到你今天比我順當。”李清寧眉開眼笑，“今天你比我快多了，倒幫了我不少。”
“今天運道好，那一堆沒有纏手爛帳。”霍文燦打了個呵呵，擡胳膊搭在李清寧肩膀上，“聽說財喜班新排了一出小戲，翰林院那幾個，見了我就誇，誇的花好月圓的，難得今天有空兒，咱們去瞧瞧去？”
霍三這貨，就是在生人面前假模假樣的會做人。
“你三哥是個粗人，他不懂，咱們不理他，走，咱們先去潘家店吃飯。”
李清寧抿着茶看了一會兒，捅了捅霍文燦，壓着聲音道：“這哪是新戲，這戲……”
“快去快去，別讓他們搶沒了！”
這幾天，他可沒少誇四妹妹好看，什麼天上人間就這一個……
霍文燦站在李苒側後，目不轉睛的看着她。
回到自己院裡，提着心等了兩刻來鍾，沒有人來叫他，李清寧慢慢吐出口氣，看來這一回沒人知道，萬幸萬幸。
“怎麼會！”霍文燦反應極快，“我跟你三哥，兩個大男人，哪用這樣？這不是帶着你……”
“這話極是。”霍文燦立刻拍手贊成。
“你要帶點回去不？”霍文燦看着李苒問道。
她是真真正正的一個人閒逛，這是人盡皆知的。
“我說是新戲了？你聽錯了吧？我說的是，財喜班新排了這齣戲吧？要不就是我沒說清楚，新戲不新戲不要緊，你四妹妹沒看過是不是？你沒看過，是吧？”
李苒酒量還不錯，一杯喝完沒什麼，可喝完第二杯，就有了點兒暈暈的感覺。
他不能再看了。
“這就是你俗了吧，只有圓月纔是好月？那弦月就不美了？我跟你說，州橋賞月，賞的就是弦月！弦月多美呢，彎月如勾，跟你說你也不懂。”
教他們畫畫的邵供奉說女人懸膽鼻最美，她這就是懸膽鼻吧，她的眉真好看，眉如春山，目若秋水，他現在知道這句話有多美了……
沒想到是在州橋夜市上賣。
她頭一次出任務，伏在陌生的、蒼涼的沙漠中，也是這樣的星空，這樣細細的弦月。
“嗯。”李苒笑應了，裹了裹鬥蓬，轉身要往來處回去，李清寧卻往另一面示意她，“車子在這邊，那邊人太多，咱們從這邊繞回去。”
李清寧熟門熟路，先給霍文燦和自己倒了茶，伸頭看了眼李苒，將她手邊那杯已經涼透的茶，拿過來換了杯熱茶放回去。正要坐下，瞥眼看見周娥正斜着他，一拍額頭，趕緊提起周娥那隻壺，壺空了，李清寧一聲不響的沏了壺茶，給周娥倒了一杯，再把壺放好。
湛金伸長脖子，往前看了片刻，回身和霍文燦稟報：“爺放心，還有兩三甕呢，買得着，要不要多買點帶回去？”
“噓！”霍文燦手指豎在脣上，用力噓了一聲，再用力往李苒那邊瞥了幾眼，“你叫什麼？你四妹妹沒看過，你別打擾她聽戲。”
霍文燦以一種鄭重無比的姿勢轉身轉頭，目光落在李苒鼻尖上，不敢再動，認真嚴肅的問道。
“跟誰說好？你們府上哪有人等……咳！我這張破嘴。
霍文燦呆呆看着李苒慢慢擡起按下的手。
霍文燦坐回去，往後靠進椅子裡，片刻，在椅子裡挪了又挪，再欠身搬起椅子，將椅子來回挪了挪，總算挪好了，坐下來，再來回挪了幾回，看樣子總算坐舒服了，端起茶，臉對着戲臺，眼角餘光卻瞄向李苒。
他得好好問……今天太晚了，明天！
霍文燦慌亂的彷彿被捉姦在牀，大急之下，額角汗都出來了。
李苒忙擺手，離剛剛的晚飯也就兩三刻鐘，她哪能吃得下包子這樣的硬通貨！
霍文燦很快就安排好了。
三個人說說笑笑，到了州橋，站在高高拱起的州橋中間，李苒慢慢呼出口氣。
李清寧嘴角往下扯了扯，很是鄙夷了一通霍文燦。
沒走幾步，霍文燦就被一個提着提盒，急着外送的小廝撞的身子一個半旋過去，再旋迴來，霍文燦一邊拍着鬥蓬，一邊看着笑眯眯看着他的李苒，揚眉笑道：“就是這樣逛纔有意思，多好！你看前面，梅家包子鋪，他家的鱔魚包子是一絕，你要不要嘗一個？”
“剛吃飽了飯，下次吧。”
“就是啊，今天月亮好？你這日子過糊塗了吧？”李清寧一邊笑一邊拍着霍文燦。
站在這裡，橋這頭的來處，燈火通明，人羣喧囂，橋那頭的去處，黑暗安靜，如同兩個世界。
難道？
霍文燦的目光慢慢的，帶着絲絲怯意，重新移回李苒臉上。
李苒捧着酒，不停的點頭。
她敲的是……嗯？是這唱腔的節拍麼？
李清寧正屏着氣，努力不沾不挨的從一羣粗壯的小丫頭中間擠過去，緊張的連霍文燦請吃包子那句都沒聽清楚。
小廝長隨應手撤往前後，把李清寧、李苒和霍文燦三人真正的露到人羣之中。
嗯，女孩兒家，還是不用口脂好看，胭脂水粉污顏色，這話真是一點兒都沒說錯。回去跟妹妹說一聲，以後別用口脂了，不好看。
霍文燦撇着嘴，一臉嫌棄的把李清寧貶斥了一通，轉向李苒。
回到長安侯府，李清寧勒着馬，稍稍落後幾步，看着李苒的大車進了偏門，再磨蹭了一會兒，才下馬進了二門。
“那咱們去吃飯，吃了飯再回去，你想吃什麼？”霍文燦反應極快。
手若柔荑，他沒見過柔荑是什麼樣兒，據說是白茅草的嫩芽，要是她這手真象柔荑，那這柔荑就是天下最美的嫩芽了。
霍文燦再次喉嚨發緊，垂下目光，落在李苒按着椅子扶手，輕輕敲着節拍的手上。
看戲也就算了，帶女孩子逛州橋夜市這樣的事，今天是頭一回！
熱鬧得很呢，京城最好玩的地方，今天月亮又好，正好，一路走到州橋，賞了月再回去。州橋明月可是咱們京城一大勝景。”
李苒急忙點頭，她當然聽說了，據說是京城數得着的名酒，每年只在二三月裡賣一個月左右，每天十甕，賣完就沒有了，說是隻能釀出這麼些。
李清寧猛喝了口茶，悶回了後面的話。
“你看你這個人，能不能別掃興？我知道明天有公務，可咱們哪天沒公務？有公務就不過日子了？我就說，你這個人最沒意思。咱們不理他。”
她臉側有幾縷烏髮散垂下來，髮絲柔軟黑亮，閃動着似有似無的微光，下巴柔而美，嘴脣……
見李苒兩眼放光，霍文燦興奮的簡直要跳腳，急急的指揮着湛金等小廝。
今天這一趟，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你發什麼呆？走啦。”李清寧拍了把怔怔呆呆的霍文燦。
他要是得了什麼彩頭，自己會不知道？不可能啊，嗯，不是得了彩頭。
“我說這不是新戲，你都聽過好幾回了，你還說你不喜歡這齣戲。”李清寧指着戲臺，不客氣道。
李清寧瞪着霍文燦，頗有幾分分忿忿然，平時他說什麼，他就是贊同，也必定先批上一個笨字，今天怎麼這麼隨和了？
李苒仰頭看着混在滿天繁星中的那弦細細的彎月，往上伸出手，攪動般轉了幾下，彷彿她能摸到那些星月一般。
霍文燦話沒說完，戛然而止。
他就說，象她這樣美好的女子，怎麼會不通音律只看熱鬧，她自然是處處美好。
酒意微薰的走在熙熙攘攘的熱鬧人羣中，眼前的燈籠溫暖光明，遠處的銀河璀璨亮閃，周圍的笑聲話語，都是溫暖的感覺，李苒的笑容漫出來，一路走，一路笑。
“沒什麼！”霍文燦擰着脖子，飛快的答了一句，迎着一臉奇怪，欠身看向他的李清寧，魂魄迴歸了幾個，猛一拍椅子扶手，氣勢昂然，“什麼什麼？哪有什麼？戲唱完了！你剛纔說什麼？”霍文燦衝李清寧伸過頭。
可現在，星空依舊在她頭頂，遙不可及。嗯，大約是因爲她死在了暗無天日的地方。
“你別理他，上頭就上頭，有我呢，還有你三哥，怕什麼？上回你在清風樓，喝了一整瓶酒？你能喝一整瓶，這兩杯不算什麼，放心喝。”
“掌櫃說……”霍文燦坐到李苒身邊，揚着聲調，剛開口說了幾個字，就被李苒頭也不回的擺着手，擺回了後面的話。
“沒什麼想吃的，出來前，說好了要回去吃飯的。”李苒繞過霍文燦，往外走。
他那雙眼，一整個晚上，就圍着四妹妹打轉。
走沒多遠，李苒放慢腳步，看着李清寧問道：“你們逛街，都是被他們這麼裡三層外三層圍着的？”
“是嗎？啊？那肯定是我聽錯了。”霍文燦認錯認的極快，話題轉的更快，“這戲唱完了，你還準備去哪兒？去……”
那一回，她看着星空，想象着如果她死了，靈魂出竅後，一定要往上往上，飛入頭上星空，好好看看，看好了看夠了，再下地獄，或是上天堂。
霍文燦和李清寧掀簾子進了李苒那間雅間時，戲臺上正演到高潮，李苒聚精會神正聽的投入。
霍文燦一巴掌拍開李清寧，轉向李苒。
“這才什麼時候？你看看外面，太陽還在頭頂上呢，走走走！”霍文燦一邊說，一邊推着李清寧往外走。
再抿一口嚥了，看着霍文燦，猶猶豫豫問道：“這酒烈不烈？咱們能不能，再買一杯？”
他要跟他說的，是他說這戲是新戲，還什麼花好月圓！
好象是，她果然是通曉音律的，縱然不精通，也是天生知之。
那書上說的雪作肌膚玉爲骨，真是半點兒都沒誇張，真是如雪似玉。
“天是不早了，我不準備再去哪兒，準備回去了。”李苒一邊說着，一邊站起來。
“咦！你看前面。”霍文燦點着前面圍了不少人的一個攤子，又伸手過去，猛拍了下李清寧，“快看，今天咱們運道這麼好，遇仙店的羊羔酒！咱們嚐嚐？你聽說過遇仙店的羊羔酒沒有？”
“是財喜班新排的嗎？不是說這是他們的拿手戲？”李苒奇怪道，她可是衝着這個拿手戲來看的。
周娥揹着手走在最後，時不時斜瞥一眼明顯興奮的過頭的霍文燦，嘴角似有似無的往下扯了扯。
一行四人在潘家店吃了飯出來，沒坐車，斜穿小巷上了御街，往南薰門方向，一路逛過去。
李清寧洗漱換了衣服，躺到牀上，想着霍文燦，皺起了眉。
李苒一邊笑，一邊看向李清寧，
“這會兒了……”李清寧猶豫起來，從十六開衙到現在，他幾乎天天忙到半夜，今天早了些，他想早點回去，好好睡一覺。
你逛過州橋夜市沒有？
李清寧一下子坐了起來。
李苒跟着李清寧，低頭下臺階。
今天一整個晚上，霍三這小子都不怎麼對勁，興奮的過頭了，他得什麼彩頭了？
他這可不是得了彩頭，這是生出了要得彩頭的念頭了吧，不知道這念頭是怎麼生出來的。
李清寧一臉無奈，點着霍文燦和李苒道：“你瞧他今天這樣子，大約得了什麼咱們不知道的彩頭，你要是沒什麼事……”
霍文燦愉快的聲調一路飛揚。
算了，一會兒再跟他好好說道。
李清寧一巴掌拍在自己頭上，他真是太后知後覺，真是笨極了。
她的脣彷彿最細嫩的花瓣，粉嫩的讓人身熱心跳。
他跟他說過四妹妹看沒看過這樣的話？他根本就沒提過四妹妹，他們又不知道四妹妹在這兒看戲！
霍文燦喉嚨發緊，急忙移開目光。
霍文燦用力扯開思緒，緩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偷眼看過去。
“對對對，下次下次，下次咱們專程來吃他家的包子。”霍文燦聽到下次兩個字，頓時眉飛色舞。
真美人兒，真就是無處不美！
她頭上那支翡翠掩鬢微微有些歪斜，蓬鬆的頭髮散落下來一縷又一縷，拂在緋紅的臉頰上，拂過嫣紅的脣，和亮閃逼人的眼。
李苒的眉梢突然揚起，笑容綻放，往後靠到椅背上，看向霍文燦。
李苒左邊是李清寧，右邊是霍文燦，後面跟着周娥，四人外面，是一圈小廝，小廝外面，又圍了一圈長隨。
要不，咱們先去潘家店吃飯，然後去逛州橋夜市。
明天見了他，他得好好問問他，得問清楚了！
“今天快月底了吧，月亮好？”李苒往上斜看着霍文燦，他今天這份熱情和興奮，很不一般。
這是大事！
這個霍三！
“這都什麼時候了？咱們明天一早還要……”李清寧忍不住了，從後面用力拍着霍文燦，這霍三，今天怎麼這麼不着調。
他一向厭煩女孩子嘰嘰歪歪，他自己親妹妹讓他帶她去逛一回州橋夜市，他一年一年的推脫，從他妹妹七八歲，推脫到現在十七八歲，一趟沒去過！
霍文燦拖着長音，在李苒說話之前，飛快道：“看角力？聽小曲兒，要不……”
嗯，也是，四妹妹是女孩兒，跟他又不熟，當然不能象他倆在一起時那樣熟不拘禮。
“回去吧，這兒風大，你剛病過一場。”李清寧跟着李苒伸出手，也轉了轉，嗯，風不大，可是挺冷。
李清寧急忙跟了句，再看着李苒道：“這酒後勁不小，酒量小的，一杯就上頭了，你先喝完這杯，要是還行，再喝第二杯，要是上頭了，就連杯子買回去。拿回去慢慢喝。”
幾個小廝應聲衝上前，排上了隊。
一人一杯茶倒好，李清寧暗暗舒了口氣，看了看，坐到了霍文燦旁邊。
“我沒事。”李苒笑應了。
“沒什麼事，你們跟在後面就行。”李清寧也衝諸小廝長隨揮着手。
“再一人一杯就夠了！別多買。”
州橋夜市確實是排在她的日程上，要好好逛逛的地方之一。
湛金偷偷摸摸塞大錢給排在他們前面的人，將排隊的小廝一個一個往前換，很快就買到了四杯羊羔酒，先捧了一杯給李苒。
霍文燦喔了一聲，低下頭，急急慌慌的衝下臺階。
“咳。”霍文燦在李清寧的大笑中用力咳嗽，一邊咳嗽一邊揮手，“別圍着，成什麼樣子，我們又不是琉璃做的，就是隨便逛逛……”
李苒接過，往後看了看，遞給了周娥，再接過一杯，抿了一口，眼睛眯起，片刻，嚥了酒，輕輕呼了口氣。
“你剛纔說什麼？”李苒上身後仰，奇怪的看着慌亂的差點一頭竄出去的霍文燦。
“嗯？”李清寧一個怔神，他自小就是被這樣圍大了，從沒留意過這個。
“喝一杯嚐嚐就行，咱們都買走了，人家就沒得喝了。”李苒搖頭笑道。
霍文燦哈哈笑起來，“我就說，一杯不夠！湛金呢，再去買！多買！”
霍文燦喉嚨乾的難受，急急落下目光，看着那件品紅鬥蓬，鬥蓬在風中微微的動，絲光流動，動人心魂。
忘了說了，二閒，二麼，就是二貨閒，總是犯二，坑的自己死去活來。
比如，這個月的全勤，又沒了，因爲沒扣着字數，一天多一天少，今天5200多，昨天差200不到4000。
心疼了一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全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