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時候,隊員李璀森把球扔給了我。後來聽說他原是哈爾濱市金融系統球隊的,在銀行工作,因貪污罪判的無期徒刑。進來多年了。
由於大院裡各球隊中有許多都是大興安嶺籍球員,我在集訓時,大院裡便把我傳的沸沸揚揚,都說我是從體校出來的,因此很受人們的關注。李璀森把球傳給我,很明顯這是來探路的,想看看我的反應能力和接球動作。我急忙單手把球勾住,隨後,我做了運球、帶球表演,最後跑籃,把球送入籃網。這些動作在平時,都是專業訓練的基本功,所以做起來是很標準的。我撤出籃下時,另一位叫李萬江的隊員把球再次拋給我,我將球運到零角度,做個起跳投籃。李萬江順口說了一句:”練過。” 我瞅瞅他微微一笑。小四說:“李萬江在大慶體校呆過。”我看着李萬江點點頭。
其實,我心裡清楚,特別是同行裡面,一是想看看你手高手低,二是想了解你是不是假貨。小四補充說:“這幾個動作確實挺專業。”接下來,隊員們開始亂投了一會兒籃球,便坐下來聊天了。一下午的時間,和隊員們混得很熟了,楊明說:“明天星期四,咱們就不出工練球了,院內生活區有球場。咱們在院裡練,有球隊就和他們玩一玩兒。”其他球員也贊同,星期日在院裡還能抽時間洗衣服。
吃完晚飯,犯人們便三個一夥兒,兩個一串兒地圍坐在一起喝茶水、聊天。南鋪一夥幾個人喊我過去,並給我騰出個座位來,主動邀請。我便走了過去,坐在了凳子上。“你是加格達奇的?”坐在鋪上一位三十五、六的中年人問我。
我點點頭。“喝水。咱倆是老鄉。”他說。旁邊的人告訴我說:“他叫李曉夫。”
我問:“你是什麼事兒進來的?”
李曉夫說:“在飯店吃飯,和範柱子他們打起來了,把範柱子打死了。”
“八四年的事兒,給你定的主犯啊?”我問。
李曉夫說:“可不是咋的,不然能判無期徒刑麼?”
我問:“現在還剩多少刑期?”
“十六年多呢!”曉夫說。
“監獄伙食沒有多大油水,怎麼大夥兒都愛喝茶呢?”我問。
“養成習慣了。咱們車間打鐵,每天流汗太多,必須得大量補水分,有生產任務時,**都給發保健茶。”曉夫說。
我問:“你在這個監獄呆五、六年了,對這裡的環境和條件還算適應嗎?”
“這個監獄的環境還算不錯,大刑監獄,對犯人的管理還算挺人性的。以前生產效益好的時候,犯人伙食和勞保待遇也都很好。”曉夫說。
接着,在座的同犯便七嘴八舌地給我介紹起監獄的狀況。
泰來監獄,始建於六十年代,當時是黑龍江省第八勞改支隊,曾經關押過戰犯和反革命犯。八十年代改名爲監獄。汽車廠的前身是嫩江修配廠,關押犯人後,開始研製生產汽車,主要生產龍江151型和龍江152型柴油汽車和爲龍江客車廠生產客車底盤。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期是龍江汽車最輝煌時期,和黃河汽車有並駕壟斷中國柴油車市場之勢。每年下線幾千輛汽車,工人和犯人每天加班加點,晝夜生產,人休機器不休。客戶能簽上訂單的,需幾個月後能提到車。這類車的主要特點是車有勁兒,裝載多,正適合當時社會發展建設的需要。犯人的伙食和勞保待遇高,而且也有工資,每個人每月幾十元錢,超產的還有獎金。給了犯人很大的激勵刺激。據說,那個時期,犯人對減刑不感興趣。一是對**的改造有很大的牴觸情緒;二是漫長的刑期對能否活着出去根本就不抱有希望。所以,那個時候,犯人的敵對思想非常嚴重,如果有哪個犯人主動去接近**幹部,犯人們私底下就會排斥他、疏遠他,甚至有減刑的都會遭到打擊,認爲他是另類。這種對立現象直到八十年代才逐漸消失。
今天是週五,老犯人說:“晚上要開中隊會。”幹警每天晚上18:30分都要深監,就是深入監舍,檢查處理工作。佈置第二天犯人改造任務。晚上20時深監結束,回家休息。每星期一的這個時間,組織犯人學習文化課,星期一、二是數學、語文,星期三是技術課,星期四是政治課。文化課和技術課由犯人教師擔任,都是從文化水平和技術水平高的犯人選拔出來的;政治課由幹警擔任。一般的情況下,是中隊的指導員擔任。每個大隊設有教研室,業務歸監獄教改科領導。從教育改造犯人的角度講,叫泰來育新學校,教改科科長是教導主任,各科有各科室主任。各個大隊爲分校。每星期六、日,各個分校允許組織犯人收看電視節目。
晚18時,中隊管事犯人,也就是雜工組長,便把犯人都組織坐好,等待中隊幹部開會。今天中隊指導員來得比較早,按照慣例,新分來犯人,要找新犯人談話,掌握犯人自然情況,譬如年齡、文化、刑期等情況,以及初步掌握犯人的思想動態和根據犯人的身體狀況,給分配工種崗位。
等中隊指導員依次把我們新犯人找了一遍之後,才走進監舍給中隊犯人開會。會議的內容主要對中隊一週來的生產、紀律等方面進行了講評,最後,把新分到一中隊的幾名犯人給編排了生產組。
散會後,因爲把我分到了“750”生產組,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便問老鄉李曉夫:“‘750’是幹什麼的?”
李曉夫笑着說:“750,是750公斤空氣錘,主要負責打汽車的前軸和轉向節。你身體好,必然要分大組,一個是‘750’,一個是‘千噸壓’,都需要好體力。”
“那我現在就要跟着生產組幹活了嗎”我問。
李曉夫說:“不用,你現在是大隊抽下來打籃球,等以後才能出工呢。”
我聽後點點頭。
第二天是星期六,沒有出工的,可以在監舍玩兒撲克、象棋、看電視。球隊的楊明沒有張羅玩兒球。我沒有心情看電視,自己出去在院子裡散步。院子裡有幾個人坐在一起拉二胡、吹口琴的,還有練習吹小號的。我站在旁邊索性聽了起來,其中一個人笑着問我:“會嗎?”
我笑着說:“感興趣,但整不明白。”隨後,我問道:“我看咱們中隊樂件不少,平時還搞什麼活動嗎?”
他說:“每年大隊要組建文藝隊,參加監獄的比賽,年底中隊還搞聯歡會,有這方面特長都能發揮,你怎麼樣?”
我說:“咱也不知道什麼水平,能不能參與上。”
“那你會啥兒啊?”他問。
“說、學、逗、唱、吹、拉、彈都能比劃比劃。”我說。
“那好啊,那邊吹小號的人是咱們大隊文藝隊領隊的,叫曹林,你可以和他交流交流。”他說。
我順着指向看了看東邊練習小號的人,個子不高,三十五六歲年齡的人,沒有吱聲。給身邊的幾個人每人一支菸。我天生對文藝、體育感興趣,所以見到感興趣的,難免會多嘮幾句。瞭解一下情況,做到心中有數,也算爲以後的改造找找方向。
上午,晴朗的天空,下了一場小雨,讓球隊清閒了一上午。幾次動筆寫幾封信,紛亂的思緒怎麼也穩定不下來,想寫的信太多了,先給家裡報個平安吧。玉玲那也該寫一封,但目前無期徒刑壓在身上,怎麼寫?如何安頓她們娘倆?這麼長的刑期,能讓玉玲也做無謂的犧牲嗎?我的美好年華將要在監獄裡渡過。難道讓玉玲做我的犧牲品嗎?太自私了!孩子怎麼辦?一系列的問題困擾着我,給家裡寫的信很快就完成了。而給玉玲寫的信,卻撕了寫,寫了撕,一上午過去了,一包香菸也吸完了,信也沒寫成。這是一件不想面對,而又必須得面對的痛苦抉擇,儘管心裡無數次地勸慰自己,要瀟灑地做一回男子漢,但在處理個人感情方面卻又顯得是那麼的蒼白無力,深深地感到心裡是那麼憔悴!愛上一個人不容易,但放棄愛一個人的時候卻更是不容易,我不得不在複雜的心情下擱下了筆。下午,球隊到院裡玩了兩場友誼賽,我沒有上場,只是在場外和其他球隊的老鄉聊天了。身在異鄉,特別又是在這樣特殊的環境裡,老鄉見面,格外地親切。
盛夏的夜晚,酷暑難耐,攪得人心情煩躁,久久不能入睡,輾轉反側,悄悄地趴在被窩裡,拿起了筆,與其睡不着,倒不如給玉玲寫封信。
“小姐:考慮了很久,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我本想發自內心地稱呼您一聲:‘愛妻’。我真的很想您!但是名存實亡的現實,註定了您我的結合是有緣無分的結局。我只有把這份摯愛默默地埋藏在心底,在以後漫長的羈旅生活中,每當想起的時候,自己在孤獨與寂寞之際作爲溫馨的回顧吧!
我很感謝您,是因爲在我失去麗傑之後,您的愛溫暖了我冰冷的心靈;我很感謝您,是因爲在我遭遇了人生不幸之時,您在風雨中用愛守護了我三年多;我很感謝您,是因爲在我生死攸關之時,您沒有放棄孕育我們愛情結晶的機會,使我有了自己的骨肉!真愛無限,您用行動詮釋的一切,足以讓我感動一生!
最後一次在看守所見面時,面對着您我目前的境域,您幾次欲言又止。我怎麼能觀察不到呢?又怎麼能不理解您的心境呢?小姐,一個人有愛與被愛的權利,也有放棄愛的權利。既然蒼天不允許我和您的結合,我爲什麼要把一個人解脫不掉的痛苦,強加於自己所愛的人身上,讓我們共同來承擔呢?坦然放下,讓自己所愛的人能夠幸福,纔是真正的愛。小姐,此時,我無顏‘丈夫’一詞,因爲我無法給予您什麼?更盡不了做丈夫的權利和義務,這是無奈中必然的選擇。無期徒刑,意味着我將付出無限年華與歲月來書寫完這段痛苦的人生。因此,我只能把您我之間的這份真愛早早地畫上句號。只有這樣,或許彼此都能做到情感的解脫。忘了吧!今生的愛。如果有來世,我會去找您的!
我今天是分到大隊的第二天,一切很好,家裡我也寫信了。也許過段時間能來人,您什麼時候來辦手續,我等着您。唯一的心願就是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振嶺書 1990年8月4日於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