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癡江南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卜算子•詠梅》

第九章 情癡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白居易《憶江南》

煙雨江南,自古美如水墨。而暮春三月,正是鶯歌燕舞、弱柳扶風、奼紫嫣紅開遍的時候,也是江南風光最爲旖旎、景色最爲宜人的時節。來此尋芳問月、賞花踏青的遊人更是絡繹不絕。

那一天,一襲湖綠色長衫的他,如往常般儒雅俊秀、風骨飄逸,輕輕握一柄描金的摺扇,緩緩穿過柔柳輕拂、綠漪層疊的蘭亭,瀟灑得恍若王謝再世。遙對風月如鏡、濃妝淡抹總相宜的鑑湖,他終是抑制不住滿心滿眼的欣悅,嘴角微微揚起一絲難掩的歡喜。彼時,有流雲似水般輕柔地舒捲開來,端的是天高、雲淡、風輕,那柔暖的陽光更是攜着一股溫軟的暗香,絲絲縷縷,浸潤入心。

他倒剪雙手,長身玉立,凝眉遠眺那如夢似幻水洗般澄澈的天宇,靜觀蔥鬱葳蕤的山巒與波光瀲灩的秀水相映成趣,心裡溢滿歡快之情。看,青山綠水,繁花似錦,無須潑墨,亦入畫成詩。興致一來,不禁輕搖摺扇,隨口吟出王獻之的《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自是心滿意足、悠然自得。

“吱吱呀呀”的搖櫓聲由遠及近。放眼望去,一條並不算華麗的畫舫朝他所駐足的岸邊緩緩靠攏過來。鑑湖上,這樣的畫舫隨處可見,每到梅子熟透時,頂着一頭的天青色煙雨,置身於這樣古老安靜的畫舫中,坐擁湖光山色,臥聽小樓玉笙,實乃人生一大享受。只是,千萬別小瞧了這出沒於水上的交通工具。一條小小的畫舫,卻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社會的縮影。畫舫雖小,五臟俱全,不僅精緻華美的外觀與江南園林不相上下,就連裡面鋪設的裝飾也都富麗堂皇不惜重金,恰如雕欄玉砌、溫柔旖旎的富貴鄉。上至社會名流、官宦富賈、文人雅士,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莫不趨之若鶩、競相逐流。

畫舫,實乃江南獨有的奇觀。而畫舫之所以能成爲特色,一是因爲遊鑑湖,最好的方式便是乘船;二是因爲撐船的,多是面容姣好、能夠說得一口吳儂軟語的船孃,不僅姿色奇秀、風韻翩然,更能將一些膾炙人口的小調哼唱得清逸纏綿、宛轉悠揚。人在畫中游,熏風徐來,咿呀淺唱,莫不令人融情入境,身心俱醉。

他兀自陶醉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對眼前這條畫舫多做留意,依舊瀟灑率性地半眯着雙眼,極目遠眺。那柄描金的摺扇在他手中,彷彿已與他融爲一體。那副忘乎所以又泰然自若的神情,活脫脫一位風流才子的模樣。玲瓏剔透的畫舫緩緩靠岸,一陣嬌麗婉轉的輕笑隨風而來:“爹,您又取笑女兒了!待會見了姑母,可千萬別在她面前提起,省得惹她老人家笑話。”

“好好好,見了你姑母,不說便是!只是我兒的辭章真是越作越好了,只怕你表哥也不及你萬分之一啊!”中年男子清潤的朗笑,帶着些許讚許,又夾了些許欣慰的意味。

“爹,女兒怎麼比得上表哥呢?表哥天資聰穎,又學富五車,只怕王謝再世,也難以與他媲美呢!”女子發出略帶嗔怪的脆笑,如珠落玉盤。

“你表哥縱是才高八斗,將來還不是我兒的乘龍快婿?瞧瞧,一對粉雕玉琢的璧人兒,誰見了不心生歡喜?也難怪你姑母一次次催我把你帶來見她,唉,都說女大不中留,只怕你留在爹身邊的日子越來越少了啊!”

“爹!女兒說過,一輩子都要留在家裡服侍您和孃親的!”

“傻話!哪有女兒家大了不出閣的道理?”

“女兒偏不嫁!”女子嬌嗔着頂嘴說。

“這會子你倒犟嘴,等見到你表哥就不會這麼說了!”男人呵呵笑着,“你有多少年沒見着你表哥的面了?這些年他可是越發出落得氣宇軒昂、俊美不凡了,聽說城裡的千金小姐沒一個不想嫁給他的。要是讓別家的閨女佔了先機,到時可別怨你爹不替你做主。”

“哎呀爹,您越說越不正經了!”她輕輕跺着腳,“盡拿這些閒話污了女兒家的耳朵,待迴轉時定要在娘面前告您老人家一狀。”

“好,爹不說就是了!”男人哈哈笑着,“也不知是誰,三天兩頭吵着要來見你表哥的?這會來了,倒又裝模作樣起來,須知你表哥可是不喜歡這樣裝腔作勢的女子的。”

聽着畫舫上的言談,岸邊的他不禁皺了皺眉。如此肆意談笑攪擾他人,實在令人可惱,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放下摺扇,準備走開。突又聽得她清逸柔美的吟誦,聲聲入耳:“七寶畫團扇,燦爛明月光。與郎卻暄暑,相憶莫相忘。”卻是王獻之愛妾桃葉的《答王團扇歌》,看來這畫舫中的女子,倒是有些才情,卻不知道究竟是何等模樣的人兒。他不禁眉毛一挑,臨風而立,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微漪疊漾的湖心。

嘩啦一聲,珠簾似瀑玉飛濺。一位着青色長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掀開艙簾,繼而就看到一位着藕荷色羅衫的少女微側着身率先走了出來。但見她長裙曳地,窈窕輕盈,清風徐來處,隱隱有環佩的叮噹和清淺的香痕,暗潛入心,而微微飄袂的裙衫、美麗姣好的容顏、靜雅柔婉的氣質、嫋娜娉婷的姿態,只看得岸邊的他心頭一跳:好一個玲瓏剔透的人兒!尤爲難得的是,她身上居然還帶有一絲濃郁的書香氣息。看來這吳儂軟語之地,還真是鍾靈毓秀,才子佳人輩出啊!

那女子輕輕走上甲板,整個畫舫輕輕地晃動起來。放眼望去,藍天白雲、錦繡繁花、翩翩俏佳人,都在他眼裡愈發生動起來。恍惚間,他竟覺得眼前的一切如夢一般虛無縹緲起來。

“乖女兒,慢點走,要落了水,見了姑母就不好看了。”中年男人緊跟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叮囑她說。

“怕什麼?”她咯咯笑着,“大不了讓姑母找一件年輕時穿過的羅裙給女兒換上好了。”

“你還沒嫁到她府上去呢,就惦記着婆婆的舊羅裙了?”

“爹,您又來了!”她回過頭,輕輕嗔道,“您若再拿女兒打趣,女兒就不跟您去見姑母了!”待回過頭來繼續前行時,神情間竟多了種說不出的蕭瑟與清冷。

他望向她,心裡陡然一動,再看她時,她已經水袖一擺,碎步盈盈地棄舟上岸。沿着青石臺階,緩緩朝堤上走去。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明楫。但渡無所苦,我自來迎接。”面對微風皺起的湖心,他朗聲高吟、餘味無窮。卻不料她聞聲一頓,瞬間釘在了那裡,暗想這一路上自己吟誦得最多的,就是王獻之與桃葉互贈的詩句,沒想到剛上得岸來,便又聽到有人將《桃葉歌》高聲朗誦。心裡不禁一動,免不了擡頭朝他望一眼,沒想到這一望,目光卻定定落在他手中那柄描金摺扇上。

一枝豔若輕粉的桃花無聲地斜過扇面,線條流暢精細、色澤清雅豐美、意態灑脫秀逸,活色生香、清露欲滴,宛若剛剛從枝頭攀折下來。當然,凝神細看,便可以看出扇面上題的,正是王獻之的《桃葉歌》,端的是柔腸百轉、字字珠璣。再看那扇面上的字體,自是俊美不凡、秀潤縝密。若不是擁有錦繡文心的人,是輕易寫不出這等端麗奇峭、揮灑自如的好字來的。

她忍不住朝他手中的摺扇多望了一眼,卻讓他目瞪口呆、暗自驚歎。眼前的女子仿若踏波而上的江妃,若不是青天白日,倒要疑心身在夢中。只是,這樣的女子究竟來自何方,又要去往何處?

“小姐……”儘管知道唐突,他還是忍不住叫住了她,“小姐也喜歡王獻之的《桃葉歌》?”

她微停腳步,面色緋紅地望向他,以絲帕掩口,微微笑了一笑,把頭兒輕輕點了點,端的秀麗靜雅非常,讓人徒生仰慕憐愛之心。

“王獻之流傳於世的《桃葉歌》共有三首,可否請教一下,小姐更喜歡其中的哪一首?”

“這……”她抿着嘴輕輕笑着,“我還是更喜歡桃葉的三首《答王團扇歌》,不過她的《團扇郎》倒是作得更好。”她緩緩回身,隨即輕輕念着:“手中白團扇,淨如秋團月。清風任動生,嬌聲任意發。不知公子更喜歡哪首呢?”

“我?”他望向她呵呵笑着,“我都喜歡。”正待問她姓甚名誰時,那早已走上前頭去的中年男人忽地返身回來,狠狠瞪那少女一眼,沒好聲氣地說了句:“還不快走?”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地發現了什麼,立馬飛跑着跟了上去。嘴中忙不迭地將那“舅舅”兩個字大聲喊了出來。那一男一女聽了他的叫聲,立即停住腳步。特別是那少女,好似呆了一般,怔怔地杵在原地,卻是一動不動了。

“是務觀?”男人瞪大眼睛朝他仔細端詳一番,又伸手揉了揉眼睛,這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瞧我這眼神!人老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哪!”邊說邊回頭盯一眼身邊的女子說,“才幾年沒見,就認不出你務觀表哥了嗎?”

她怔怔盯着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努了努嘴,終是欲言又止。

“是蕙仙表妹?”他舉起描金扇輕輕搖着,望向她憨憨地笑,“幾年不見,都長這麼標緻了,要是沒有舅舅在,還真是認不出來。”

“這孩子,見了你表哥怎麼連話都不會說了?”男人瞟一眼女兒,又望向他笑着說,“在家裡天天唸叨你,說不知道務觀表哥是不是長變了模樣,成天躲在閨房裡憶着你往昔的相貌給你畫了一張又一張畫像,卻又都不太像,不知道廢了我多少紙墨,這會見到真人了,倒又害起羞來了。”

“爹!”少女漲紅了臉瞪男人一眼,嘟囔着嘴說,“您盡尋女兒開心!”邊說邊偷偷瞟一眼他,卻是滿面緋紅,恰似他手中描金摺扇中的桃花燦燦。

她果然長大了,出落得越發標緻可人。這一場遇見,對他來說自是美不勝收、無處可藏。低眉頷首間,春天的風鈴飄蕩着久遠的聲音,一聲聲、一陣陣,吹亂了他多情的心思。而那輕盈的風,早拂過她羞澀的臉頰,只一個淺淺回眸,彷彿便在她眼底尋覓到他想要停靠的港灣。望向她,信步走來,恰似拾取到一片粉紅的桃花。看她嬌豔欲滴地張揚着蓬勃朝氣,他突又心生惶恐、望而卻步,停在離她半米之外。那精緻的輪廓不由得不讓他心生憐憫,只此一眼,便無法遺忘。

湖面折射的光線悄然灑在她的面頰上,暈染出一副明媚溫暖的姿態,更撥動起他情愫萬千。她淺笑着迎風而行,邁着輕快的腳步,雖是輕得沒有聲音,然而,在他心裡卻又有些沉重,似乎每一步都是踏着他的心而過。周邊圍繞着青山綠水,遠處依舊是風景如畫,墨香的悠遠、花開的靜謐、旋律的舞動,都仿若在訴說着彼此的心靈默契。就這樣,他閉上眼睛,靜靜地把自己融入這不染纖塵的世界,與城外的喧囂劃開界線;就這樣,他輕輕地把自己融入她炙熱的內心,用情感宣言傾瀉一池溫暖;就這樣,他癡癡地把她放在心中最深的位置,交織起纏綿的細語;就這樣,他柔柔地把她捧在自己的手心裡,深情地凝望着,凝望着,採一朵杏花、掬一汪清泉、踏一路暮歌,伴着日落與炊煙,在相思與等待中感受着她的青春之美,只是愛不釋手,不能作罷。

只要一閉眼,兒時有她做伴的情景便歷歷在目。那時,他們都還是懵懂無知的幼兒,根本無法領會長輩們日夕沉浸於國破家亡中的沉痛。從東京回到故鄉山陰後,他和母舅唐誠的女兒唐琬便成了大人們擺脫愁緒的一劑良藥,無論走到哪裡,大家都習慣拿他倆逗悶子取樂。久而久之,兩家便都有了親上加親的意思,只是那時正逢朝廷南渡初建大宋政權之際,金人又在江淮一帶摩拳擦掌,誓要打過江南,一時間人心惶惶,連皇帝都在不斷逃竄,遑論百姓?連安居都無法得到保障,陸、唐兩家又哪裡有心思定下兒女親事?就這樣,陸游和表妹唐琬的親事便被耽擱下來。不過這並不妨礙兩個小傢伙朝夕相伴,在大人的愁眉淚眼中度過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

轉眼間,他已是翩翩少年,她已是豆蔻年華。彼此遵循着“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教條,漸漸疏離起來。她不再跟隨父母去姑母家,每天都把自己關在閨閣中吟詩作賦、描龍繡鳳,抑或鋪開宣紙,將他兒時的面容一筆一筆畫出,獨自倚在窗下,一邊看,一邊偷偷抿着嘴兒癡笑。不像,還是不像,幾年不見了,務觀表哥到底長成什麼模樣了?

午後陽光惓懶,或是日落黃昏時,她總是帶着些許惆悵倚在窗下,捧着剛剛畫好的畫像,愣愣地走神。怎麼每次畫來不是鼻子太高了就是眼睛太小了?到底是自己不上心,還是表哥的容顏在她的印象裡愈來愈模糊了?到底有幾年沒見了?她掰着手指數着,啊,怎麼都有三四年沒見了嗎?那一年,看到他最後一眼時,她還是個十四歲的小丫頭。而今,她已然長成一個標緻的大姑娘了,不知務觀表哥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嘩啦”一聲,她將手中的畫像撕了個粉碎,嘟着嘴,懊惱地扔進廢紙簍裡,輕輕跺一跺腳,滿心的疲憊不安。務觀表哥今年該有十九歲了吧?姑母大人是不是正急着替他張羅婚事呢?他一表人才、俊美不凡,又才華橫溢,到底,哪家的姑娘有幸成爲他白頭偕老的妻子呢?是晁家的女兒嗎?她知道,這些年與陸家多有往來的除了唐家便是晁家,祖母便是晁家的女兒,祖母有好幾個侄孫女都長得玲瓏可人、秀色可餐。可是務觀表哥真的會喜歡她們嗎?她搖搖頭,輕輕咬一下嘴脣,不會的,務觀表哥從小就跟自己玩在一起吃在一處,他怎麼會捨棄自己,偏要到晁家挑一個新娘呢?難道他忘了小時候,長輩們都拿他們尋開心,說要把她許給他做妻子的往事嗎?雖然兒時的玩笑話都當不得真,但她還是堅信自己在務觀表哥心裡有着與衆不同的地位。如果要娶親,他又怎會把自己撇到一邊去呢?

可是,都有三四年沒跟他見面了,他是不是已經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了?聽母親說,晁家最近跟陸家走得很近,莫非是祖母大人有心要撮合務觀表哥和晁家的女兒結成百年之好?她倚在窗下失神地琢磨着,心亂如麻。不,不會的,祖母大人最疼愛的孫女便是自己。她老人家又怎會捨近求遠,非要讓務觀表哥娶了晁家的姑娘?可如果不是這樣,爲什麼晁家跟陸家走得越來越近?難道是姑母大人和務觀表哥不喜歡自己,卻中意於晁家的女孩嗎?怎麼會?小時候務觀表哥總是傻傻地盯着自己,拉着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長大了要娶自己爲妻,要親手替自己揭開紅蓋頭的。兒時的許諾尚在耳畔迴盪,他又怎會輕易背誓?可是,那畢竟是兒時的一句癡話,又如何當得了真?務觀表哥已經十九歲了,是個大男人了,婚姻大事,他自然會有自己的主張,又怎會爲了一句戲言便讓人擡了大紅的花轎把她從唐家娶進陸家去呢?

娶,還是不娶?嫁,還是不嫁?到底,務觀表哥會娶誰,又是哪家的姑娘會嫁給他,她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不管怎麼說,晁家的女兒哪方面都不比她遜色,個個知書達理、才貌雙全,務觀表哥會喜歡上她們也是人之常情啊!更何況祖母的同族兄弟晁補之還是聞名天下的“蘇門四學士”之一,而父親不是也說務觀表哥出生時,姑母曾經夢到秦觀到訪嗎?想那秦觀也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和晁家更有同門之誼,或許前塵今世,冥冥之中都有安排。若務觀表哥真是秦學士轉世投胎,豈不與晁家的關係又近了一層?

她總是胡思亂想着,一刻不得消停。她知道,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喜歡着務觀表哥的。可他也會像自己這般的想念她、在意她嗎?悵倚窗下,她深深地嘆,卻不知這一輩子的幸福究竟繫於誰手。風兒不語,輕撫着她絲絲長髮,在夜色中跳着孤獨的舞,帶不走任何愁情往事,只任她的淚花開在了溫暖的春季;星兒滿天,星光柔柔,一顆被愛傷過的心開始冷凍。那淡淡的月色,亦融化不了她心底那分寒涼。只聽到寂寞的篇章,在煙花深處,寂寂地唱響。

每一個想他的夜晚都是夜涼如水。夜深人靜之際,擡頭,望那窗外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蒼穹,她眼裡的黑夜開始變得不再那麼冷漠,不再那麼傷感。那久久不能平靜的心緒也被漸漸照亮,變得生動明媚起來。想他時,總是花香縈繞,激盪起心底最深的愛戀;念他時,總是與筆墨爲伴,默默地輕彈淺唱,任詩句騰空飛越,飛向有他的天空,綻放出朵朵純潔綺麗的雲花。

所有的文字皆爲他而綻放,所有的詩句皆因他而美麗,所有的詞句皆因他而精彩。表哥啊表哥,你可知,蕙仙的心意是那麼的真,這一生,只願與你共赴紅塵?哪怕刀山火海,哪怕萬劫不復?你又可知,纏綿的歌聲、悅耳的琴聲,已化作一雙翅膀帶着我的心飛向有你的地方,要與你一起盛開那最真的情意之花?

還記得嗎?小時候,你牽着我的手,奔跑在草色青青的鑑湖畔,一起聆聽遠處畫舫上傳來的天籟之音。我**着雙腳奔跑在荷塘月色之中,讓自己成爲黑夜裡的冰美人,約風兒一起追逐嬉戲,和你一起跳着優美的舞蹈。只幻想自己能做一隻相思鳥,永遠飛在與你曾經流連過的天幕下,不曾停落。那時的我們是多麼的快活,多麼的無憂無慮,我歡快得就像一隻蝴蝶,哪怕跌落在冰冷的空氣裡,依然可以隨同柳葉翩翩起舞。只因有你,有你深情望我的目光,還有你句句溫暖的叮囑。

可是,他們都長大了。他身邊有了形形**的女子,而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他天空裡最亮的那顆,還是那顆最不起眼的星星。想念的情是一汪湖水,承載着美麗得無與倫比的月亮,倒映着星光點點。浪漫的風景裡,閒倚窗下的她牽手着他曾經的愛戀,滿心都是憂傷惆悵、彷徨困惑。知道他的懷抱很溫暖,知道他的目光很溫柔,也知道他的肩膀很結實。可惜,這一切都不屬於她,就像黑夜永遠不知白天的燦爛,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有多想他,不知道她爲他茶飯不思,不知道她爲他荒廢了女紅,更不知道她暗暗許下的“生爲他人,死亦爲他鬼”的承諾。

揉亂髮絲,閉上眼睛,把愛他的情思紛紛鑲嵌在窗外的風鈴上,聽風過處“叮叮噹噹”的響聲,與心跳一樣的節拍。雖然伸手觸及空空,可是,他久違了的微笑依然令她陶醉,令她神魂顛倒。

窗前,一樹合歡花已然綻放,粉紅色的花朵毛茸茸地擠滿了枝頭。那挨挨擠擠的神態,似女兒般嬌羞,彷彿閨中密友訴說着悄悄話,然而站在窗下的她卻是寂寞的、傷感的。那些細密的枝葉,彷彿女人的心思,給她披上一層惆悵的外衣。此時此刻,一杯黃縢酒,一曲《陌上桑》,一份相思,一份留戀,卻都在他虛幻的笑靨裡變得無奈起來。

她又鋪開宣紙,畫他的像,寫他的名字,幻想着再次遇見他時會是怎樣的情景。那時候,他會不會在月色中伴她左右,漫步在空寂的雲端,爲她奏響一曲《鳳求凰》?那時候,他一雙深情款款的眼睛會不會望向她?那時候,他會不會在燭光下枕着花香餘韻,對她說出“我愛你”三個字?那時候,他會不會擁她入懷,任她偎在他懷裡肆意撒嬌,十指纖纖,擾亂夜的寂靜?

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她深深淺淺地嘆,竟不知今夕是何年!到底,要怎樣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她不知道,那時那刻,在陸家大宅中,也有個深情的男子和她懷着一樣的憂傷、一樣的彷徨。他也無時無刻不在懷念、思慕他的表妹,他的蕙仙表妹,那個和他一起度過童年的表妹。是的,他在想她,日日夜夜。父親和母親已經在背地裡忙着替他張羅婚事,可是他們到底相中了誰家的女兒,他是一點也不知道。會是蕙仙表妹嗎?是她自然最好不過,可爲什麼這些年蕙仙表妹都不來府上走動了呢?雖說“男女授受不親”,可他倆畢竟是一塊長大的啊。難道是舅舅另有安排,不想把蕙仙表妹許配給自己,還是母親大人更喜歡晁家的女兒多些?

晁家的女兒和蕙仙年紀相仿,往常鮮有走動。不知爲什麼,最近卻總能在陸府宅院裡看到她們進進出出的身影。難道,母親大人真的和外祖母商議着要幫他娶一個晁家的女兒進門?不,她們明明知道他心中早有所屬,又怎能強行拆散他和蕙仙表妹?爲什麼?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蕙仙表妹心中另有所屬,所以她們退而求其次,從晁家找個女兒來填補空缺嗎?不,不行!無論如何,除了蕙仙表妹,他是誰也不會娶的!

可是,蕙仙表妹心裡念念想想的人真的會是他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雖然已有很多年沒有見到她,但他的心依然跟她貼得很近。雖然沒有辦法與她相會,但他自始至終默默想念的女子也只有她一人而已。是的,他在想她,年年歲歲。想她時,他把思念寫在心裡,寫下對她的愛,寫下對她的無窮思念,卻把相思掛在了眉宇,終日蹙眉於她的委屈,展眉於她的微笑裡;念她時,他在記憶裡刻下她的名字,捏成陶俑,捏一個他,再捏一個她,然後打碎和在水裡,重捏一個他,再捏一個她,從此,他中有她,她中有他。

蕙仙啊蕙仙,你可知,我每天的喜怒哀樂,都只因爲心裡藏了個你?你又可知,想你時,我會把思念寫進風裡。讓那輕柔的風傳遞對你的愛意,讓那溫暖在你我的指尖流轉,將我一輩子的承諾和甜美捎向你的窗口?只是,你可曾感覺到那拂過你面頰的微風,正如同我捧着你的臉般千憐萬愛?又可曾聽到我化作輕風在你耳畔低訴那愛你的刻骨相思?

日出日落,潮起潮落。他的字裡行間總是飄浮着她的萬種風情,幾經輾轉後,才發現自己的心早已寄存在了她的心裡,分不清你我。然而,這份真心真意,她真的會明白嗎?當然,她明白。就在那個鑑湖重逢的日子裡,只一眼,他便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從她顧盼生輝的眸光中讀懂了她紅袖添香的心意。他知道,她愛他,和他一樣的刻骨、一樣的纏綿。於是就在那個晚上,他斗膽闖進母親的臥室,將心意和盤托出,並說了非蕙仙不娶的誓言。

母親唐氏只是盯着他淡淡地笑,彷彿要透過他的皮肉看到他的心底裡去。難道母親大人真的一直在暗中忙着張羅自己和晁家女兒的婚事?

“母親,您是不是真打算替孩兒把晁家的女兒娶進門來?”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唐氏,終於鼓足勇氣,把心裡想問的話說了出來。

唐氏“撲哧”一聲笑了:“難道你不喜歡晁家的女兒?”

“孩兒已經說了,除了蕙仙,我……”

“又是蕙仙……”唐氏望着他淡淡地嘆息一聲。

“難道母親不喜歡蕙仙表妹?”

“蕙仙是我孃家侄女,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那母親是同意我和蕙仙表妹的婚事了?”

“瞧你那副不爭氣的樣子!”唐氏輕輕瞪他一眼,“這天下,除了你蕙仙表妹,就沒一個能讓你中意的女子了?爲娘看,晁家那幾個女兒都不比蕙仙差的。”

“可是……”

“婚姻乃終身大事,自然馬虎不得,豈能你喜歡誰就讓你娶了誰回來?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非你都忘了不成?”

“孩兒不敢。可是……”

“可是什麼?”唐氏伸出指尖點着他的額頭,“我看你就是被蕙仙迷昏頭了!就算爲孃的和你爹有意替你娶進蕙仙,也得要你舅舅點頭說一聲‘行’不是?”

“舅舅?”他面露喜色地問,“母親是說,只要舅舅同意這門婚事,您和父親大人就……”

“唉,你這孩子!”唐氏哀哀地盯着他說,“你舅舅今天帶蕙仙過來的意思你還沒看明白?還不就是爲了你們兩個小冤家的婚事?!”

“這麼說,母親大人和舅舅都是同意這門婚事的了?”

“豈止是同意,是一萬個滿心滿意呢!”唐氏呵呵笑着,迴轉身,從首飾匣裡拿出一支金光燦燦的鳳頭釵,遞到他手裡,“這是娘一早爲你準備好的,等你舅舅帶蕙仙回去後,你就拿着這支鳳頭釵去唐家提親。”

“鳳頭釵?提親?”

“蕙仙是你自己中意的,難道還要爲孃的去替你提親不成?”

“……”他舉着鳳頭釵驚喜連連地凝望着,“娘,您真是太好了,孩兒,孩兒……”

“你要是感激娘這份美意,以後娶了媳婦別把我這個老太婆忘了就好!”

“怎麼會?”他抑制不住興奮地將鳳頭釵小心翼翼地收好,“等成了親,孩兒還要帶着蕙仙一起來感謝母親大人的成全呢!”

“好了好了,別盡討爲孃的歡心了。我可告訴你,成了親以後,可千萬不能因爲兒女私情荒廢了學業。我和你爹還指望着你給陸家中個狀元回來呢!”

“是!孩兒一定不辱使命!”

“行了,趕緊去客房招待你舅舅去,用不了多久,他可就是你的泰山老丈人了!這時候,你最該巴結的就是他了!”

“娘!”

“快去吧!”唐氏朝他一揮手,“蕙仙那邊已經讓紅櫻給安頓好了,成親之前,你最好別去打攪她。還有,若是在院子裡遇上了,可別再像兒時那樣糾纏個不休,傳將出去,不好聽的。”

“知道了,娘!”他滿面春風地跑了出去,一出屋便朝蕙仙的客房大踏步走了過去,哪裡還把唐氏的話放在心裡。

蕙仙,我來了。他急不可耐地掏出那支金光燦燦的鳳頭釵,高高舉在手裡,立即叩響了蕙仙緊閉的房門,內心充滿如花的期待。這俏麗嫵媚的女子就要成爲他的新娘了,是的,他們即將成爲白頭偕老的夫妻,他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喜訊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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