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落花影單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臨江仙》

西子湖畔,通明的燈火裡,千年之後的我仍然看得見他的哀愁、他的惆悵,還有他長長短短的期盼與等待的喜悅。我知道,只是一年後,他便如願以償地抱得美人歸,娶了他心心繫唸的表妹唐琬。可還沒來得及讓我分享他們的欣喜,那滑落額間的如絲細雨便又澆滅了我心中所有的期待。我在不經意間又想起了那闋哀慟欲絕的《釵頭鳳》,心頭唯餘淡淡的惆悵,宛若離殤。

漠然凝視那蕩氣迴腸、肝膽欲裂的絕唱,愛的誓言,便在寂寥中悄然縈繞心頭:“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錯!錯!錯!”蒼涼至此,唐琬何堪?她那柔弱的身影,只能倚闌對月,垂淚遙對:“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追悔莫及的《釵頭鳳》,人間的絕唱,演繹出陸游與唐琬一生的錯過,那無以名狀的錯、莫、難、瞞,道出了他對錯過的愛,泣血的追悔莫及,亦道出了那難以名狀的愁緒、離索。即便有再多的掩飾也難掩淚痕,而積澱已久的悲慟更是難以消融。在這段驚世駭俗的愛情悲劇面前,我的心頭突然掠過難言的苦澀,心沉沉欲墜,切膚之痛瀰漫周身。

茫茫人海,人生短暫,有多少風輕雲淡的日子會伴隨終身,有多少美麗的時光會擦肩而過,又有多少真誠的心願難以實現?卻是空有一腔柔情、一腔幽怨!古往今來的愛情傳奇萬千種,有一種愛,今生今世都不會擁有,但,今生今世也無法忘懷。日日夜夜在等待中守望,日日夜夜都沒有結果,這種愛沉重得如同千年的沉船,在靜謐的海底,任憑千百年的時光流逝,絕不隨波逐流。只沉着、等着、盼望着、幻想着,堅定不移,不聲不響,無人知曉。然而,人的一生會遇見這樣的愛情嗎?如果遇見了,又會牽手嗎,還是最終讓無能爲力成爲理由而放手各自離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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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牽手在燈火闌珊處的愛情,是不是要等到放手之後,纔會珍惜與懷念?千年之前的他是否懂得,放手是人間最悲哀的慘劇,是撕心裂肺的痛,是血淚成河的離殤?或許,歷經艱辛的他早已明白這個道理,但世間又哪裡有後悔藥可買?曾經那麼相愛的人,爲什麼非要等到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才發現無手可握,才意識到他所擁有的一切到最後只剩下空蕩蕩的兩袖寒風,而她卻早已在大地上隨風逝去了呢?

在母親的逼迫下,陸游和唐琬的婚姻僅僅維持了不到兩年,卻給他留下了一生的痛。我靜立雨中,任深秋的冷雨洗刷紛繁的思緒,心莫名地悲傷。十年後,他又回到了湖光山色的臨安城,回到了燈紅酒綠的西子湖畔。然而,這一次,他再也沒了十年前的如花期盼和抹着淡淡哀愁的喜悅,取而代之的卻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寂寥,以及無盡的失落。

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經過十年的準備,二十九歲的陸游重返臨安參加進士試,並以出衆的文才,被主考官陳阜卿拔爲頭籌。不料這一來卻得罪了位高權重的秦檜,陳阜卿更因此遭到排擠打壓。原來,那一年,已因門蔭制度而官居敷文閣待制的秦檜之孫秦壎也在臨安參加省試。陳阜卿不畏強權,愣是把才華卓絕的陸游取爲第一,令存心要讓秦壎通過省試、殿試,博取狀元及第榮譽的秦檜顏面盡失。但榜單已下,秦檜也是無可奈何,因此懷恨在心,想伺機報復陳阜卿與陸游。第二年,陸游與秦壎同時參加禮部試,陸游又被主考官取爲第一。秦檜卻以陸游主戰喜談收復中原,斷然將其除名,斷送了他的前程。

陸游不甘心。自跟隨罷官南歸的父親陸宰回到故鄉山陰以來,小小年紀的他便跟隨兩位兄長在父親購置的雙清堂、千巖亭中遍讀家中藏書。年紀稍長些後又師從江西派詩人曾幾習詩,深得其衣鉢。自十六歲初赴舉場以來,陸游便以出衆的文采令人側目,名震東南。晚年時的他還曾寫詩記述過當時與衆文友在靈芝寺郊遊借榻的情景:

我年十六遊名場,靈芝借榻棲僧廊。

鐘聲才定履聲集,弟子堂上分兩廂。

燈籠一樣薄蠟紙,瑩如雲母含清光。

還家欲學竟未暇,歲月已似奔車忙。

——陸游《燈籠》節選

雖然十九歲那年進京赴試以失敗告終,但絲毫沒有動搖陸游的信心。十年來,他遵從母命,埋頭苦讀,希冀一朝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甚至付出與唐琬離異的巨大代價,可沒想到最後換來的居然是被除名的結果,怎能不讓他悲憤莫名?爲此,陸游曾寫詩記述當時悲憤的情緒:

言語日益工,風節顧弗競。

杞柳爲杯棬,此豈真物性?

病夫背俗馳,樑甫時一詠。

奈何七尺軀,貴賤視趙孟!

——陸游《和陳魯山十詩以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爲韻之一》

這次禮部試被除名對陸游的打擊是巨大的,影響也是深遠的。本已穩操勝券,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新科狀元非他莫屬。誰料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毀了他的前程,爲他惋惜的主考官陳阜卿更因此幾蹈危機。面對隻手遮天的秦檜,他也唯有把一腔悲憤寄予文字間。其晚年懷念恩師陳阜卿的詩作對此事仍有記述:

冀北當年浩莫分,斯人一顧每空羣。

國家科第與風漢,天下英雄唯使君。

後進何人知大老?橫流無地寄斯文。

自憐衰鈍辜真賞,猶竊虛名海內聞。

——陸游《陳阜卿先生爲兩浙轉運司考試官時,秦丞相孫以右文殿修撰來就試,直欲首選,阜卿得予文卷擢置第一,秦氏大怒,予明年既顯黜,先生亦幾蹈危機,偶秦公薨遂已,予晚歲料理故書,得先生手帖,追感平昔,作長句以識其事,不知衰涕之集也》

然而,秦檜畢竟是當時的權相,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又能奈他何?他知道,自靖康之變,徽、欽二帝被擄北上,康王泥馬渡江,在江南草創基業後,上至朝臣、下至百姓,誰都清楚朝廷的政權旁落。掌握實權的並不是高居朝堂的皇帝,而是那個曾經因爲反對金人立張邦昌爲帝而被擄至北方囚禁的權相秦檜。

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趙構受命於危難,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州)登基即位,是爲高宗,並改年號建炎,偏安一隅。但金國並不滿足只取得中原之地,他們把目光對準了江淮,甚至是更遠的江南嶺南。因此,剛剛繼位的高宗還沒站穩腳跟,就開始了逃亡生涯。

建炎元年(1127年)十月,爲逃避金兵的追截,宋高宗一路逃至揚州,並於建炎三年二月從揚州過江,於十月抵達臨安,再從臨安逃至陸游的故鄉越州。待了幾天後,又從越州逃到明州。到了明州,三面環海,便又逃上海船。就連建炎四年(1130年)的元旦,都是在溫州海邊的大船上度過的。也是天興南宋,金國的軍隊到了南方以後,發現補給線拉得太長有隨時被中原起義隊伍截斷的危險,三月間便從南方調回北方去了。這無疑給趙構留下了喘息的機會。於是,四月間高宗便回到越州,改越州爲紹興府,並於次年改年號爲紹興元年(1131年),直到紹興二年正月,纔回到行在臨安。

而在這期間,被金人俘虜的秦檜於建炎四年被放還南宋,並逐漸取得宋高宗的信任。紹興元年,秦檜由參知政事改任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但不久就因力主和議,主張將河北歸金,中原歸金人繼張邦昌之後所立的僞帝劉豫,並提出“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賣國論調引起輿論譁然而被罷相。紹興八年(1138年),秦檜被重新起用,再次拜相。從此後直到紹興二十年(1150年)他去世爲止,獨攬朝綱整整十二年。復相之初,秦檜便是主持和議,凡是反對和議的大臣,如胡銓、曾開,以及最初贊同和議,希望利用機會整理內部,之後卻看穿秦檜賣國投敵的真相而堅決反對和議的參知政事李光,均受到排斥。紹興十二年(1142年)除夕,又以“莫須有”的罪名殺死抗金名將岳飛,並將同樣主戰的名將韓世忠、張俊罷職。慫恿高宗向金國俯首稱臣,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東以淮水爲界、西以大散關爲界,把北方六百三十二縣的土地和人民完全出賣給了金人。

岳飛、韓世忠、張俊、李光、曾開等重臣紛紛被秦檜的謠言擊毀,小小的陸游在秦檜眼裡就更加微不足道,要捏死他簡直易如反掌。面對秦氏的淫威和高宗的昏聵,又怎能不讓陸游感到失望心寒呢?漫步西湖之畔,心痛莫名裡,他又想起了唐琬,那個已與他分道揚鑣,改適他人的女子。

一個是被懦弱丈夫拋棄的女子,一個是被昏庸朝廷辜負的學子,同樣悲涼的心境,再次讓陸游的心走近唐琬傷魂的世界。放眼望去,卻又不知紅塵的彼岸,那花究竟爲誰綻放,又爲誰零落成殤。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思念是晨曦中的清新空氣,無處不在。回眸間,盈盈的思念溢出滿滿的情懷,隨風飄去有她的城池。只是不知,此時的她是否明白,空氣中思念的味道,究竟來自何方?

清風徐徐,月色如水。攬一片樹葉,揣一段往事。獨對一彎冷月,一種刻骨的柔情瞬間縈繞於腦海,更有無聲的寂寞在指尖滴落。徘徊復徘徊的,依舊是散不盡的惆悵與悲傷。多想,在歲月流芳的縫隙中沉靜地老去,任記憶散碎的時光擱淺在遙遠的彼岸。只信手拈來一片飄零的花瓣,然後微閉雙眼,將縷縷相思化入一場沒有歸期的相遇。

綰青絲,梳白髮,且念君,尚未歸!人生,沒有隻若初見的開始,亦沒有隻若初見的美麗。或許,他們註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相遇。曾經的美麗再繽紛,也不過是爲了書寫今天的蒼白。風兒如絲線般輕拂,空中朵朵流雲如棉,輕風舞動的衣袂,於花紅柳綠間飄躍。他一步一步,踏着他們曾經的足跡,行走在這桂子飄香的西子湖畔,默默祈禱上天助他尋求到一絲往昔的餘溫,只爲讓自己不再思念侵骨、夜不能眠,只爲讓自己此生不再孤單。

他知道,她去後,這一生,他們都無緣交集,就像已然逝去的曾經永遠不可複製。以後的以後,是笑、是哭、是悲傷、是歡喜,只留給他一個人。雖然明白他們的曾經已不再擁有明天,亦明白他們的曾經已在轉身的時刻成爲永久的別離,只是,他依舊心念如初,而她,卻早已消逝不見。

浮華已遠,滄桑卻近在咫尺,花深似海的季節裡誰痛誰傷?記憶中的某些過往,青春遠去的某些片段,依舊或明媚,或憂傷地滑過他悲慼的面龐,她給的甜蜜傷口亦始終伴着他在雷峰塔下停停走走,卻總是走不出心的桎梏。或許,在唐琬的時光裡,陸游不過是匆匆地擦肩而過。但他仍希望有一天,在車水馬龍的街頭,一眼就能瞥見人海中的她,不奢求什麼,只盼能讓她再看他一眼便足矣。可是,已經改適他人的她心裡還會留駐那曾爲她梳妝畫眉的他嗎?

等了一天又一天,痛了一夜又一夜,還是沒有收到她的隻言片語。離別後,她真的不再想他了嗎?雖“縱再會,只恐恩情,難似當時”,可他卻是那斷翅的蝶,依舊想在她的世界裡隨風起舞,雖霜重霧濃、雨恨雲愁,終不反悔。習慣了等待,於是在愛的輪迴中,他無法抗拒地站回原點。卻不知道這樣的等待還要堅持多久才能看到她給的答案,更不知道如此的固守還能堅持多久,只怕最終等來的還是一個無望的結局。

舉頭望月,他在追悔莫及的悲慟中深深地嘆息。往事依舊在腦海中輕輕剝啄,早已茫昧的曾經繼續在眼前躑躅徘徊,而他終於明白,原來世間所有的塵緣不過是一場夢,再美也只是虛幻。他和她也終究只是歲月過客,到最後必然會散落天涯。所謂的地久天長,亦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誤會一場。

曾經的相依相偎,曾經的你儂我儂,都如這鋪滿星空的星子,閃閃爍爍,識不得真假,更辨不清方向。在流逝的歲月中,反覆淺斟低吟的還是她經年留下的斑駁回憶,無法遺忘的依舊是他每一夜的魂牽夢縈。然而,她的溫存早已不在,他的黑夜卻越來越暗,那空寂的光陰、迷亂的紅塵,幾番輪迴,早已物是人非。

時間,安靜地流過指縫,無聲無息。孤獨,堅守成幸福的姿態,在寂靜的夜裡順流而下,只任那斷腸的呼喚,一聲一聲飄散在季節之後。想她,念她,他揪着一顆心,整夜都無法合上眼睛。只能用蒼白的指尖,顫抖着指着風中的樹影,緩緩搖曳出淺淺的惆悵。然後,在時光凝結的瞬間,與她遙遙相望,繼續以鍾情的依戀,在眼底孵化出不盡的纏綿。俯身,輕輕拾起一片被風塵遺落的花瓣,任花香溫暖他一顆冰冷的心,那濃濃的相思愁緒,再次惹起他無限的離情別緒。蕙仙啊,你和我幾度輪迴幾世緣,爲什麼竟總是在最美的季節遭遇落雨的欺凌,爲什麼每一次聚首之後都有潮漲的淚水漫卷起一地濃愁?

相思瑤琴,無法喚回她的倩影,白色長袍卻在寂寞中淌下一簾幽夢。他終是無法將她忘懷,在失意的時候,更是將她深深想起。更深人靜,枕着她清晰的容顏,聽窗外荷塘裡傳來的幾聲蛙鳴不斷攪動夜的寧靜,他孤獨的心更加惆悵無依。岸邊,秋蟬也躲在依依的楊柳間發出它那歇斯底里的嘶鳴聲,彷彿過了今夜就沒有明日地向心愛的人做着傾情表白。可他的蕙仙呢?今夕何夕,他還能像從前那樣在窗下望着她輕訴心中的無限柔情蜜意嗎?不,不能。她已是別人的妻,他亦是別人的夫,更是幾個孩子的父親,又有什麼資格去思念一個不再屬於他的女人?

然而,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瀰漫着她的氣息,黑暗中,他又一次被寂寞深深包裹。紅塵寂寥,有的只是望不穿的華年流逝、嘗不盡的世事滄桑,哪裡還有她紅袖添香的明媚與溫婉?遙望天穹,殘月如鉤,卻是鉤不住與她的種種過往。到如今,究竟是該緬懷她清麗的容顏,還是祭奠他遺失的紅塵?雲舒雲卷,花開花謝,繁星似眸,眸深似海,卻是淹沒不了心中的蝶。到底,該如何才能重新擁着她的溫柔笑傲江湖?不知不覺,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而他仍在沉沉的夢境裡,與她一葉扁舟翩然於海角天涯,隨着槳聲清唱,在煙波浩渺中飄遠。那卑微的靈魂依舊遊蕩在這蛙鳴蟬嘶的秋日裡,寧願孤獨成霜,也要把血凝成玫瑰綻放。任折翼的蝶,在那妖嬈而滴血的花間翩翩起舞、纏綿悱惻。

蕙仙,你還好嗎?此去經年,已爲**的你是不是笑靨依舊、美貌依舊?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你許我一世傾城溫暖,我卻未能用三生三世許下的柔情鋪張你的天荒地老。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希望能在生命的長河裡與你再次相逢,與你相扶到老?如果可以那樣,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總是在歲月的天涯裡流浪,在流夢裡輕輕地私語,低低地蔓延、徘徊、纏綿、留戀……

他不知道,當初遵奉母命,狠下心來休棄了他今生的最愛到底是對還是錯,但他明白,無論是從前、現在,還是將來,蕙仙都是他這輩子永恆的愛,而這份愛是已經替他生下兒女的繼配王宛今永遠都無法替代的。或許,一切的一切都是天註定,若非如此,又怎樣解釋今日的科舉失利?爲了光耀門楣,爲了金榜題名,爲了狀元及第,他放棄了與蕙仙的婚姻。如果她知道,她的離去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又會做何感想?

也許,就像花兒註定會凋零一樣,他和她的愛註定以有緣無分結局。那些深深淺淺的交集,也終不過是一枚不需詮釋的歲月印跡。朝朝暮暮的思念,無法割捨的情懷,散盡煙霾,拂去塵埃,終究撥弄了誰的情緣?愛那麼短,遺忘那麼長。望穿秋水,肝腸寸斷的柔情,在思念的眸光中舞弄碎影,於天長地久的夙願裡默然寫下一串湮滅的感動。卻又被燦爛的浮華帶走了眼前的滿園春色,獨留漸行漸遠的悲涼,在他心間不停地涌起。

牽着時光的手,他依然一個人安靜地行走在西子湖畔。風,一如既往地吹拂着潔白的紗簾,捲起一簾幽幽的煙雨夢。他的心仍沐在有她的世界裡輕舞飛揚。曾幾何時,她是他旅途中最美的風景;曾幾何時,她停留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起走過春夏秋冬。而今,她已不在,思念無力,亦只能證明她曾經是他的唯一。淚眼問花,爲什麼最初的美好,卻演變成如今的寂寞?孤注一擲的微笑,卻換來一世的淚眼滂沱?或許,有些人說再見是可以再見;有些人說再見就是再也不見。他終於明白,往日,已成往日,和她的遇見,終是一場沒有歸期的遇見。

是時短,卻恨時長,一生茫。誰的寂寞覆他華裳,誰的華裳覆他臂膀?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愛戀,永遠都走不出一種羈絆。往事如煙飄過眼前,留下的只是一點淡然。我知道,一年後,他重又回到了山陰,帶着他一年前在西湖畔許下的心願,回到了柳色青青的沈園,那個留下她無數倩影的園子;我知道,他在那裡邂逅了已爲人婦的唐琬,雙眸潮溼、思緒紛飛,讓所有的思念在筆下化作一行行多情的文字,留在灰白的牆上、留在纖薄的紙上,於書香墨味中雋永,唯願紅塵固守的記憶不再蒼白。

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終是南柯一夢。天空,漸漸陰暗。風拂,雨傾斜,心潮溼。千年之後,我站在傷心橋畔,靜聽風吹雨聲在亙古的寂靜中訴說歲月依舊。再回首,縱隔着千里冰霜,亦依然看得見他臉上掛着的淡淡憂傷。他還在原地等她,她卻已經忘記曾來過這裡。何人知曉,幽幽我夢的淒涼,那些青澀而又繽紛的夢裡,總有着藍藍的天、淡淡的雲、緲緲的風,還有一個他永遠鍾情的窈窕背影?誰能明白,脈脈含情的雙眸,一直在凝望着一個悠長的等待,直到歲月淹沒了那如火如荼的情懷,還癡癡佇立在原地徘徊守望,卻早已忘了究竟要守望什麼的那一份癡情?

盤桓在記憶裡的畫面依舊清晰,回憶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對他來說,如果愛到不能愛,生,便已成一種奢侈。沈園別後,空氣中已沒了她的氣息在瀰漫,生活中已沒了她的身影在輾轉。霓裳的羽衣,在燈火闌珊處翩翩飄蕩,如癡如醉的,而眸底的心事,亦悄然爬上微蹙的眉尖,瞬間編織了迷濛的幻網,鎖住了整個春的世界。

她走了,他唯有將一地的心碎拾起,捧在手心裡,用眼淚來澆灌,用思念來攪拌。任由自己在寂寞的夢裡,孤獨地迂迴。在無邊的黑暗中,站成一棵相思樹,深埋在想她的泥土裡,只爲來世能爲她花開一季又一季。

低頭,淚滑指間,灑落一地。是他千年之前的淚,亦是我千年之後的淚。寂寥的夜,殘星點點,有絲絲涼風在空中瀰漫,又漸漸消失於天涯之端。小窗幽深,冷光伴月,寂寞漫舞他亂了的長髮,任那望不穿的塵煙過往,緩緩吹冷他腮邊的熱淚。又是誰在萬籟俱寂後奏起一曲《長相思》,惹他心碎?總是爲愛癡狂,幾世輪迴,卻終是天涯陌路。此時此刻,只想問一句,爲什麼世人都說等待是彈指一揮間,而他的等待卻歷經了山高水長的遙遠?

往事蔥蘢,似水般清澈的目光,在霓虹的閃爍下,不經意間拾起了那些遺留在意念中的久遠的故夢。我終於忍不住在窗下暗暗思量,這漫漫紅塵,誰不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想念?誰不曾有過夢裡夢外的徘徊?誰又不曾有過對一樹春花的纏綿留戀?愛如何,恨又如何?縱然相逢一度,到最後只是聚散兩依依。無論是沈園的癡情花月,還是西子湖畔的璀璨燈火,皆如一縷輕風。雖然沾染了江南的柔媚風情,而身處其中的有情之人,卻依然不知道下一個渡口會在何方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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