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沈園二首》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每次讀到這闋詞,總覺得那些字句宛如一罈經年的苦酒,在打開酒罈的那一刻,靜靜地散發着苦苦的香氣,向世人述說着沈園中那個悲傷落寞、纏綿不忍回顧的春天。春老花落、燕飛鶯去,究竟折傷了誰的思念?斷壁殘垣、斑斑墨跡,又替那些無法歸來的人經歷了幾世的相思?
人生總是路短苦長,總是在驀然回首間發現,這偌大的世界竟只剩下寒夜裡的燈火闌珊映照着離人無法說出的悽惻離別,古往今來,無一例外。嘆,造化弄人,彈指之間,卻是誰和誰的世界變得如沈園的春天一般蕭索?
合上那有些泛黃的詞句,思緒便有些紊亂了,心裡想着那傷心的沈園,抑或是記憶裡別的什麼地方。是唐琬的沈園,還是我心中的沈園?只覺得心中一陣隱隱的痛,在記憶裡飄零,在心海深處不斷翻騰。似有一些過往,或遠或近,或真實或夢幻,在眼前不停地閃過。春來時,見它奼紫嫣紅開遍,見它芳草連天;春去時,花謝水流紅,落盡了繁華,枝上花間寒意浸染,滿園的破敗,竟仿若深秋。有意相留,卻無奈身似飄萍,聚散總不能由人。一時間思緒萬千,只覺得九曲了柔腸,不知身在何處。
矇矓中,聽見有人在離別時說着我自歸家你自歸,說着如何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把你從前對我心,付與他人可……是真心,是假意,還是離別時言不由衷的無奈,中間幾多冷暖,怕是隻有說的人自己知道。真的斷不思量,又如何會怕人尋問、咽淚裝歡;又如何會有許多話不能說、許多事不敢提及,提起來,便會痛徹了心扉;又怎會衣帶漸寬,只願對人說非幹病酒、不爲悲秋呢!
多少個寒夜孤衾,相伴着窗外一彎月明,照進來,灑落一地無人收拾的思念。想着她是如何過,又怕想她是如何過。多少離愁、多少矛盾,在進退兩難的掙扎裡,緩緩化成一把沉沉的心鎖。緊鎖住他眉間心上,鎖住他一生的歡愉。
寒夜如水,風過,是刺骨的冷,目光流轉,擡頭看到舊時的明月,想起了從前多少次月上柳梢頭,想起了愛人溫婉的臉龐,想起了自己曾經含淚的微笑。多少年來,都是這樣沒有淚沒有笑地活着,轉身,憶起有淚有笑的日子,原來卻是那麼的好!
那些日子在心底無人可及的地方慢慢地堆積,轉瞬成冢,卻換來在流年中即將老去的容顏,相伴着燭影搖紅,獨自祭奠着心裡的殤。午夜夢迴,每每時光倒轉,回到那年那月裡,那些散發着淡淡香氣的合歡花,那些遮住了風雨與烈日的梧桐,便那般鮮活地在心底深處搖曳着。守着生命中不曾乾涸的滄海桑田,纏綿着那些分不清楚是前生還是今世的陳年舊事,時而甜蜜,時而傷感。
人這一生,究竟有多少自己無法忘記又不敢故地重遊的地方?那些地方在離開後日夜魂牽夢縈,卻只敢遠遠地望着它,不敢走近半步,就如那桃花落、閒池閣的沈園。
多少次,他總是想要拼命繞開那個地方,或是無數次地強迫自己可以風輕雲淡地面對那裡的一切,以爲自己真的做到了,可是,卻不知道,那只是痛極而生出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意識而已。曾經,一次又一次,試着讓自己風輕雲淡地面對那裡的一切,不讓自己的心生出一絲波瀾,可是,一次次的心痛卻無情地出賣了自己。
原來,這麼多年,一切都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她已不在,那裡早已物是人非了。再回首,好想找個地方大聲地宣泄出心中積蓄多年的苦楚,或是獨自醉倒再不起來。可是,他卻什麼都不能做,只有欲哭無淚時的悲涼,還有心底拼命壓抑的思念,百轉千回地在心頭五味雜陳。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是,朝朝暮暮之間,誰又說得清楚,失去了多少歡喜與平淡?不管愛得有多麼銘心刻骨,依舊還是跨不過咫尺天涯的距離,怎不惹人惆悵?人們總說相見不如不見,是因爲相見了便又要離別嗎?生命何其短暫,走過聚少離多的歲月,留下的是孑然一身的孤苦,自是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唐琬已去,陸游又來。望着沈園粉壁上字跡模糊的題詞,已經七十五歲的陸游早已潸然淚下。在他眼裡,不管什麼季節,不管什麼天氣,沈園的詩情畫意隨處都是。只因那裡留下了她太多太多的印記,那一雙憂傷的眼睛,那一句痛斷肝腸的心語,還有那一抹悽然轉身的背影……只是,二月裡,春風還遲遲未到,歷盡滄桑的沈家園裡還是滿目滄桑。放眼望去,唯餘落花、敗柳、殘荷、枯枝、斷垣,還有那沒有靈氣的池塘零星散漫着幾尾小魚。遠處悠悠的古箏聲悽楚愴然,不知是誰人奏響,慢慢浸入心扉,卻又使他心底倍增寒意。
那兩闋《釵頭鳳》在斑駁的壁上已經沉默了許多歲月。再回首,又哪裡去尋當年那個傷透了心,在壁上留下一闋淚詞的翩翩少年,還有那個黯然神傷、哽咽着含淚和詞的紅粉佳人呢?此去經年,千山萬水,重重複重重,牽手只能在夢中。只是,遠去的她還記得那年春暖花開的陽光下,他和她相伴戲春的身影嗎?還記得那年秋月灑在窗前,她與他相偎伴讀的日子嗎?記得嗎,那對酒當歌、鶯歌燕舞的時光?記得嗎,那海誓山盟、海枯石爛的承諾?記得嗎,那個酒氣如虹、一笑未了千觴空的少年?記得嗎,那些個朝朝暮暮、耳鬢廝磨,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歲月?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她孑然獨立的清瘦身影,早已在清肌入骨的古箏聲中悄然逝去,此地空餘沈家園。只剩下他,在瑟瑟風吹的悽悽悲涼裡,一襲青衫,淚眼矇矓,望斷天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把自己關在那最深的幽冥,以爲淡忘了所有的故事,然而每到寂夜來襲之際,才發現她又悄然進駐他的世界。心隱隱作痛,癡念似幽靈,長長久久地盤旋在他白髮蒼蒼的頭頂,吞噬着他寂寞孤單的身心。只是,什麼時候,他才能真的與她執手相望在這一燈紅燭下?
案上,爲她寫下的,不知是多少癡狂。紙箋上依稀還殘留着,那個暮春他爲她執筆的最初篇章。回首往事,人世間那些匆匆走過的人,太多已不記得他們的模樣。幾多春秋,淡漠了幾輪歲月,他依舊守着那個沒有找到的幸福,在沈園,在清荷小苑,在三山別墅,在鑑湖邊。或許她曾來過,而他,始終沒有看見。
他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既是惆悵客,當知男兒何事淚流。而她,卻不知他已爲她寫下那些肝腸寸斷的文字。縱使他天生憂傷,而這傷,難道只是註定?
生有何歡,幾曲悲歌唱不盡,歡顏幾時,依舊是訴不盡的愁腸。雨碎池萍,滴在那暖暖的心上,竟是涼了又涼。他走了又回,回了又走,看盡多少戀人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卻看不到他的半點希望。猶記得,那夜,他放開她的手說:“罷了,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於是背上行囊,離開他曾駐足觀望的清荷小苑,去另一個方向尋找他前世遺失在人間的幸福。因爲她說她不是那個人,那個人在樓臺高處,於是他去了。然而穿越人海茫茫,他眼裡看到的卻依然是她,那個被他拋棄了的蕙仙,難道這便是上天安排的劫?
癡也罷,夢也罷,走也罷,留也罷。依舊是幾度清風散不盡,輪輪迴回看夕陽晚霞悽豔。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憂,憂,憂,苦來半生愁!瘦,瘦,瘦,北風捲清荷!春水東流爲何愁?愁思何不隨春水?卻原來是愁,若春水,流不盡!凝眸,爲何此時,他的筆,寫下的,字字句句,盡是愁?她不問,他心自知。
他以諱莫如深的眼神,遙望這深深夜空,以爲看到的是那劃過的流星。伸手,卻是不見五指的黑暗,是恐懼籠罩這天地,覆蓋他自以爲強大的心靈。路人莫問他爲何,只因這答案他已丟在他離開的清荷小苑,只等她和他一起去找回。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山水之間,程程走盡,身卻不知在何方,夜深千帳,依然找不出前面的一絲光亮,只餘心似幽魂,在天地間飄飄蕩蕩,於暗夜裡尋找那前世輪迴的軀體。
也曾倔強過,也曾放手過,卻依然沒能在那峰迴路轉的路口看見晴天。多少個日日夜夜,依然在生命中來來回回,依然在看見曙光的瞬間欣喜過望,走近時卻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黑暗。就像那無底的黑洞,看不見盡頭,卻吸引着繼續走下去的慾望,那是因爲害怕找不到寄託,心不知往哪擱放。卻又告訴自己,那裡沒有盡頭,是悔,是恨,卻終不是回頭。
若生命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追逐,那麼愛情是否也如此?他不知道,活了七十五年,他依然沒能弄明白愛情的真諦,至少他現在看到的愛情還是那樣的迷迷糊糊、混混沌沌!曾經,他以爲愛情已在他心底徹底消逝了,可等它回來的時候,卻又讓他措手不及。那種欲罷不能的感覺,恰似手中的苦酒,明知它是苦的,卻又忍不住喝上幾杯。那滋味,唯有自己知道,是如何的酸澀,可已經放不下。那麼又能如何,便讓它繼續侵蝕這孤獨的內心罷了。
想着她,憶着她,冰涼的手指撫着那冰冷的琴絃,在月下胡亂撥弄着。可那落滿灰塵的弦,卻是再也彈不出一曲完整的調子,凌凌亂亂,更聽得他悽悽慘慘。曾經的曾經,他是多想爲她在清荷小苑裡彈奏一曲旋律優美的《長相思》,又是多想爲她在沈家園裡彈起那曲《鳳求凰》,只爲舒展她憂鬱的眉,只爲暗暗描畫她陶醉時的表情。只是,轉身之後,他與她已成天涯,再不能共。
那些遙遠的念想在他心底顯得是那樣的諷刺,那樣的荒唐,那樣的可笑,那樣的不切實際。罷了,或許再過一段時日,他連撫琴的正確姿勢都會遺忘得一乾二淨,所有的過往亦終究會塵封在那段青春懵懂的時光裡。他終是不再明瞭,亦不會再有痛楚,還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只是現在,這聲音,是凌亂的,亂了他的心、動了他的魂。餘留下的一絲悶響又緩緩散向夜空,盤旋、縈繞,老了的思緒終是不能平靜。
每個記憶,每個畫面,無時無刻不在剝蝕着他的內心,似翻江倒海般涌來。此時此刻,傷心裡的他只能念着那句“多情自古空餘恨”,在那凌凌亂亂的琴音裡,留下一抹冷笑,再次爲她寫下那不該有的癡念: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夢迴沈園,他帶着一份潮溼的心情,聽着畫角的哀聲,走在斜陽籠罩的亭臺樓閣。依稀彷彿間,卻看到她從五十年前的淚海中氤氳而來,依舊是裙裾飛揚的素裝,依舊是青銅鏡前畫眉時的婉約。只是,輕輕一個轉身,便又發現,原來,在踉蹌過幾多風雨後,青春凋了、香屑殘了,沈園亦非舊日池臺。她,終於以一種無法掩飾的悲情,縹緲在夕色黃昏裡,鎖住了他化蝶的視線。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還是那堵粉牆,掩映在柳枝下,便是這若絲細柳拂動了他千古的愁緒。猶記得,在那個模糊了的紅袖添香的夜,他曾是那樣小心地伸手拭過她的額頭、她的眉際,她又是那樣小心地在燈下爲他研墨;猶記得,她額前如絲的秀髮、鼻尖細密的汗意,只爲溫暖他終夜的疲憊;猶記得,在那個落花的雨天,窗前,他替她把絳脣輕點,那淡淡紅胭,凝了眷念在她的臉,徘徊在他指尖的卻是一抹香柔的情怨;猶記得,風吹過她的長髮,休書落在妝臺邊,他假裝心不在焉,任妝筆替他勾勒無言,而她的眉間,他微顫,把那硃砂添;猶記得,愁人在深深庭院,琵琶三四弦,她悵彈一曲《離恨天》,卻彈不出誰的怨,只是,淚,半掩……
那是一個怎樣靜寂的夜啊!蟲鳴終於和着清淺的月色歇息了,輕叩一下古老的柴扉,他彷彿看見她心痛着,流連在一池碧水的橋下傷心着她的過往。只是,他們都說女子在悲傷時流下的淚是紅色的,爲什麼滴盡她淚的傷心橋下的春波又會是綠色的呢?是他忽視了嗎?是他遺忘了嗎?那些個甜蜜的日子裡,她總是守在葫蘆池畔照着輕盈窈窕的身姿,恰似驚鴻,在他眼裡千迴百轉。然而,經年之後,爲何又不見她曾經的暗香盈袖呢?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記得那年重逢,春風沈園,他信步擡眼,她無端迎面,一瞬間,凝固了多年思念。凝眸,他,瘦了流年,桃花面,已被一懷愁緒漣漪;她,還如當年,紅酥手,顫抖着,最後爲他將離酒添滿。轉身,他,隱了淚眼,春風陳舊在滄海桑田;她,心事欲箋,牆柳桃花輕嘆世情太薄。再相遇,他,吟闋壁間,淚痕瘦斷沈園之見;她,咽淚裝歡,怕人詢問沈園之念。回眸,轉身,咫尺天涯,盡在那一杯,不忍飲逝的眷戀中,明明滅滅。
悵望殘陽,依舊來沈園舊地尋她,再回首,當年她親手栽種下的楊柳已經老得吹不動綿。才明白,那年的紅袖佳人早已夢斷香消,到如今已是四十多個年頭了。夜,依舊罩在她的亭臺、她的迴廊、她的一切一切,而他靈動的衣袖依舊無法釋懷當年妙因老尼留下的讖語。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魂落魄裡,展前世今生於脈絡縱橫的掌上,再一次讀她,唐琬,以他不再流淚的雙眼。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回望裡,她的嘆息,依然縈繞在他的耳際,莫名的哀愁便在這芳草萋萋的沈園肆意鋪展開來。那是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他用這萬紫千紅的春爲她研製成胭脂,水粉的味道浸着他的柔情與力道,輕輕勻於她緋紅的雙頰,而他的目光始終不敢忘記那飛紅的柔媚;依然是那個草長鶯飛的季節,他將鳳頭釵別上她的髮髻,那脣邊淺淺淡淡的笑,又令他夢迴了多少個世紀;還是那個草長鶯飛的季節,他決定離她而去,用他笑着的表情,獨對那漫天的雨,讓一顆碎盡的心再復添一種傷痕……
驀然回首,七十五歲的他守在寂靜的夜裡,再次回到了有她的境地。風裡,他追隨那遠去的歌聲輕輕淺淺地唱。可這蒼老了的歌喉,卻失了本應有的低低的和!她走了,他亦行作稽山土,然而還是無法將她忘記。只能一次又一次來到這裡,來到沈園,將她一次又一次地憑弔。然而,這又能挽回些什麼呢?這些年,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就連與他相伴半生的妻室王宛今亦已在兩年之前作古,現在的現在,他又能等到些什麼?當歲月憔悴了紅顏、折斷了鬚眉,抑或蒼白了微笑、淡漠了思念,他等來的亦終究不過還是那句於心底殘喘了四十四年的餘音“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