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向我這邊瞟來,我知道他話裡的意思。便笑道:“有時候無需將自己的孩子也弄成這樣,信國公已經夠好了,不會再有人懷疑你的!”
聽着我言語中略帶諷刺,湯和也不惱怒,只是笑笑,說道:“臣一直都說過,自己只是一個俗人,跳不開這世俗的圈子,娘娘想怎樣說,怎樣想,都隨着娘娘,臣定然無半句怨言!”
我親自爲他將茶水填滿,說道:“信國公直到兩年前才被冊封,說到底,依着你的本事和戰績,早就該一早冊封了。卻是因着屢屢犯錯,才導致冊封的時間推後。”
湯和連忙低頭,說道:“臣惶恐,還得讓娘娘親自爲臣添茶!”
“信國公不是說自己是俗人嗎?那何必介意這些?”
湯和聞言,不再說話,而是擡起頭對着我微笑,很自然的那種。我許久未曾見過湯和,此刻見到他,只想和他說說話,不想被別人打擾,便將隨身侍候的宮人們遣退到十步開外。
“湯大哥!”我改了稱呼,對他說道:“許久未見,你可還好?”
湯和聽着我改了稱呼,嘴角揚起一絲微笑,說道:“你可是不再諷刺我了?”
聽了他的話,我不由得掩脣一笑,說道:“那麼湯大哥何時又變的如此小心眼了?”
“我只是在和你說笑!”
“我也只是在和湯大哥說笑!”
聽到我學他,湯和笑着用手指着我,說道:“你呀!瞧你,哪裡有一點一國之母的樣子!從我認識你到如今,你就從來沒變過!永遠都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哦?”我一揚眉,當真來了興致,說道:“那麼湯大哥最初遇到我的時候,我是什麼樣子的?”
湯和看着我,眼神定了定,似乎是在回憶,“記得最初見你的時候,你還沒有成家!我遠遠地望着你,竟然覺得你是那樣的非同一般……”說到這裡,他突然不再言語,淺笑道:“你一直都是我的弟妹,在我眼中可不就是像個小孩一般嗎?只是,國瑞他如今身份已經不同了,我也只能叫你娘娘了!”
聽他回憶最初見我的時候是在我未成家的時候,本來有些困惑,卻忽然想起他比夫君投入起義軍麾下的時間早一些,而夫君也是在軍中幾年後我們才遇到的。我從心底裡其實一直很敬佩他,我沒有家人,除了夫君,便是藍玉。藍玉和我的感情自是沒法說,也曾爲我緩解了沒有親人的孤寂。但是,湯和給我的感覺卻不同,他考慮問題總是很全面,他的一舉一動,彷彿就是我的標杆,我照着他的樣子,竟然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想到這裡,我再次爲他添了一些茶水,說道:“湯大哥,多謝你對我的照顧!秀英以前做了太多的錯事,險些昂你與夫人擦肩而過。也多虧你和夫人攜手了,還有了湯鼎這樣一個優秀的孩子!否則,我的罪過就更大了!”
他知道我在說當初逼迫他和春兒成婚的事情,便淺笑着搖了搖頭,說道:“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也無需自責,一切皆由天定,半點不由人!錯過了一時,就錯過了一生!”
認識他這麼久,從未見他如此悲愴過,連忙問道:“湯大哥可是有什麼傷心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聽聽,或許我可以幫助你呢!即便不成,一個人的痛苦,兩個人分擔,就可以減少一半!”
湯和聞言,忽然間眸中的情意變了又變,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硬生生的嚥了回去,接着,灑脫一笑,“都過去的事情了,提這些做什麼?”
總感覺他今日裡有很多話都沒有說出口,平日裡,他總是有什麼說什麼的,正欲開口再問,忽然聽到一陣哈哈的笑聲傳來,我與湯和皆向笑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宮人們都跪了一地,口中直呼:“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着,那一抹明黃色的身影便出現在了眼前,夫君顯然興致很高,幾步便已經走入了八角亭中,在看到湯和之後,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原來愛卿也在這裡,爲何沒有令人通知朕一聲?朕這幾日正在找你呢!”
湯和臉上掛着微笑,忙躬身行禮,說道:“陛下,臣這次是帶着犬子一起進宮來的,犬子已經去找二皇子了,臣想着兩個孩子之間定然有很多話要說,不便打擾,便在此地等候!”
“對呀,陛下!”我也笑着說道:“幾年前,樉兒還小的時候,曾經與湯公子見過一面,哪知幾年後竟然還記得,央求着妾身帶湯公子進宮,無奈之下,妾身只好照辦了!”
夫君笑着點點頭,說道:“真沒想到啊,朕與信國公曾經是最要好的玩伴,樉兒竟然也與湯公子這麼有緣!原還想着,若是信國公有個女兒,必定要結爲親家,哪知是個兒子!”
湯和也笑道:“臣惶恐,生了兒子,沒能讓陛下如願!”
夫君聽聞,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斜眼瞥見了石桌上面的茶水,伸出手將那茶葉傳來的香氣往自己的鼻端扇,並伸長了脖子,滿臉都是陶醉之意,“秀英,你居然用這上好的碧螺春招待信國公,太偏心了,朕都好久未曾喝過你親手泡製的茶葉了!”
湯和聽聞,慌忙說道:“陛下,娘娘事先並不曾知道是臣帶着犬子進宮的,只怕這些茶葉不是特意爲臣準備的,只是臣恰巧遇上了而已!”
夫君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我擡袖掩嘴淺笑道:“陛下怎的忽然計較起了這個,這茶水並不是妾身泡的,是宮人們準備的!若是陛下想要喝妾身親手泡製的茶葉,說一聲就好了麼,何苦跑來這裡說,倒是讓信國公笑話了!”
夫君無謂的撇了撇嘴,自顧自的坐了下來,說道:“朕啊,就是想喝茶了!”
湯和一直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切,在夫君坐下之後,他也忙迎了上去,笑着說道:“陛下與娘娘向來情深,臣怎會笑話呢!只是難得見陛下如此高的興致,倒是不妨說說有何喜事,也讓臣替陛下高興高興!”
湯和似乎是有意無意的在替我解圍。夫君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是看到我和湯和單獨在一起有些不開心,心中着實對他的這種性情忍俊不禁,都多大的人了,彼此的孩子都那麼大了,都還是會吃味!只是湯和的一片好心,我若是不領,反倒是把他置於不妥的地位,便緊挨着夫君坐了下來,說道:“妾身自此之後也只爲陛下一人泡茶!”
夫君聽我這樣一說,全然沒了怒氣,反倒緊握住了我的手,笑道:“秀英說的極是,這纔是朕的好妻子!”
每次聽到他說妻子二字,我心中的暖意就會倍增,有時候我會有一種錯覺,其實我們只是普通的夫妻。
夫君緩和了神氣,才注意到了湯和還在一旁站着,便對他說道:“愛卿也坐,朕忽然來了興致,想要下一盤圍棋!”
湯和聞言,微微一怔,卻依言坐了下來,說道:“陛下是想和臣下棋嗎?只是臣的技藝不精,怕是會掃了陛下的興致!”
“無妨,無妨!只是那麼下一盤而已!”
話一說完,夫君已經名人將棋盤與棋子拿了過來。夫君用的黑色棋子,湯和用的白色棋子。而我,就坐在一旁做觀戰者!
棋盤落座之後,夫君起先拿了一顆黑子,放在棋盤之上,而隨後,湯和亦拿起一顆白子放置在黑子旁邊,接着,黑子又下,白子繼續。
對於圍棋我是真不懂,只能夠依據他二人的神色來判斷誰更勝一籌。但見兩人眉宇間忽而緊皺,忽而舒展,時而思索,始而果斷,一盤棋,兩個人的神色各異,卻又分外相像,似乎這局棋難分勝負。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甚至三個時辰過去了,只見夫君落下一顆黑子,大笑道:“愛卿你輸了!”
湯和也忙躬身,笑道:“臣不才,確實不是陛下的對手!”
“哎——”夫君笑着,捋了捋自己的鬍鬚,說道:“都大戰了三個時辰了,朕才最終贏了你,你也不差呀!”
夫君的心思一直都在下棋上面,如何能夠知道已經過了三個時辰呢?見我向他投去詢問的目光,夫君心下了然,便說道:“從落下第一顆棋子的時候,我就命人點了香來計算時辰。一炷香是一個時辰,這一連燒了三炷香,纔將這局分出勝負!”
湯和也跟着笑道:“陛下的棋藝精湛,兵法更是運用的出神入化。常說棋盤上的勝負就如同戰場上的勝負,陛下還是如同當年打江山的時候一樣勇猛!”
夫君聽聞,又哈哈大笑起來,仿似對這場戰局的勝利頗爲喜悅。他的興致未減,拉着湯和又要再開一盤,卻聽湯和婉言拒絕,說道:“陛下選在再次北伐之前下棋,定是有特別的用意,而此刻,已然分出勝負,這就證明,此次北伐,王保保一定如同這棋盤上的白子一般,被陛下的黑子重重包圍。是以,就不用再次開戰,也省去了許多氣力!”
聽了湯和的話,我這才注意到,在棋盤的中央位置上,黑子已經將白子包圍,只留下了一小些空隙,看似白子可以從中衝出包圍,卻不料早在黑子留出空隙後的不遠處,已經有點點黑子將稀稀落落的白子阻攔住。
原來白子爲了以防萬一,已經爲自己找好了救兵,萬一被圍,也好有人接應,不至於全軍覆沒,而黑子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提前將白子的救兵阻攔住,並換成自己的黑子“接應”白子,白子即便可以衝出包圍圈,也必定會被早已等候的黑子吃掉。
夫君這招用的太高明瞭,無論白子如何想要脫困,卻終是逃不過這黑子的包圍。棋盤上所留下的畫面,黑白相映,彷彿絕妙的水墨畫,又仿似激烈的戰場,有種悲壯的絕美。饒是不懂下棋,也被這個畫面所震撼,忍不住開口讚道:“真是好棋!”
夫君聞言,眼眸亮了亮,說道:“秀英你會下棋?”
我淺笑着搖搖頭,說道:“下棋不會,只是看陛下與信國公下棋,饒是一旁觀戰,也能理解一二。”
“那你說說看,你是作何理解的?”
“圍棋,圍棋,顧名思義,誰能將誰圍起來便是勝利者。看這棋盤之上,陛下的黑棋已經將信國公的白棋圍得水泄不通,任憑妾身再怎樣愚鈍,也能猜出一二了!”
夫君聽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似是在對着我說,也似在對着湯和說:“秀英你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
湯和也頷首微笑着說道:“娘娘的理解也是恰到好處!”
雖然是在下棋,但是我也已經從湯和的話中聽出了一些端倪,夫君近日正在着手準備再次北伐的事情,這局棋說到底也是反映了他心中的想法,這次北伐乃是勢在必得!
三人又訴說了一陣,就聽得宮人來報,說湯公子從二皇子寢殿回來了。夫君也很久未曾見過湯鼎,便讓湯鼎前來請安。湯鼎來了之後,夫君與他說了一會兒話,眼中滿是讚賞的意味。看來夫君同我一樣,也對湯鼎讚賞有加!
眼看天色已經不早了,湯和父子也要出宮回去,夫君頗爲不捨,卻也只能隨了他去。夫君在潛意識中已經將湯鼎作爲湯和的後繼人多加培養,是以,便賞賜了湯鼎許多東西。
爲着北伐的事情,夫君又忙了起來,但凡在出徵前,總是會有多番事宜要做,而此次更是在沒有十分把握的情況下出戰,更是不能鬆懈分毫。戰場上的事情我不能爲他分擔,便在湯和離開後早早回了寢宮。
忙碌了一天,身子已然有些疲累,正想着讓春兒爲我準備熱水沐浴,卻不見春兒的半個人影。召見湯鼎的時候我並未讓她跟着,這是我一貫的作風。並非是不信任她,而是覺得儘量讓她遠離湯和的兒子會比較好,免得她會觸景傷情。可是即便我沒有讓她跟着去隨身侍候,她也不應該不在這寢殿中,會去了哪裡?
春兒不在,只好叫了春蘭,春蘭本欲替我準備熱水,我卻忽然想起,或許她知道春兒的去向,便隨口問了一句,哪知這一問,竟然讓我大爲吃驚。
不知道怎麼回事,棣兒忽然發燒了,那邊宮裡的人過來傳話,我不在,春兒便先替我去了。我一時之間有些氣惱,這樣大的事情,在我回來之後居然沒有一個人告訴我,狠狠地斥責了春蘭一番,她垂着頭,不發一言,似是萬分委屈。
我平日裡待下人都極爲溫和,今日因着棣兒的事情斥責了春蘭,但見她委屈的似乎快要落淚,不由得,我心中便軟了下來。這也不能怪他,棣兒終究不是我親生的,這在宮中隨按沒人說,卻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況且,棣兒一直都不怎樣得寵,怠慢也是無可厚非。無奈之下,只得告訴她,但凡日後四皇子有任何事情都要立刻來告訴我。
春蘭諾諾的迴應了,我見她受了斥責,便讓她回去休息,不必再待命侍候了,便讓冬梅陪着我一起去。說到底,畢竟是曾經跟隨了蘇蘇的,冬梅對棣兒多少還是有些感情的,這次去了便讓她留下照顧棣兒,一直以來,都沒有一個貼心的人在照顧他,我的心中也總是很不放心。
急忙走到棣兒住着的寢殿中,屋內只有寥寥數人在零星的照顧着。這樣的場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蘇蘇死的時候,沒由來的,鼻子一酸,匆匆進了裡屋。
這時,春兒見我過來了,連忙行禮,我擡了擡手,說道:“免禮!棣兒怎麼樣了?”說着,我便看向了在牀上躺着的棣兒。他只有兩歲,因爲發燒,他此刻正在昏睡,小小的臉蛋燒的通紅,嘴脣也十分乾裂。我伸手探上他的額頭,才附上去,那灼熱的溫度已經燙的我猛然將手縮回。沒有不由得一皺,凜然道:“怎麼會這樣燙?瞧過御醫了嗎?”
春兒回道:“娘娘,已經宣過了,御醫才走!”
“御醫說大概是因爲風寒着涼,給開了一些藥,正讓人熬着!”
“只是這樣燒着也不是辦法,還是先讓他降降溫!”說罷,便對着早已侍立一旁的冬梅說道:“去端一盆冷水來,再取個乾淨的帕子!”
冬梅不敢耽擱,忙回道:“是,娘娘!”便匆匆去了。
我伸手握住了棣兒的小手,他的手心和額頭一樣,灼燙的溫度讓我的心中有些惶恐。我輕輕地喚着他,“棣兒,棣兒!是母后,是母后來看你了!”
小小的人兒躺在牀上,卻對我的話充耳不聞,我便又喊道:“棣兒,棣兒……”
棣兒似乎聽到了我在喚他,微微睜開眼瞼,看了我一眼,虛弱的“嗯”了一聲,便又沉沉的睡去了。
心中猛然一痛,想起蘇蘇那日就是這樣發着高燒離我而去,她臨終前再三交代,讓我善待她的孩子,我不能辜負了她的所託。想到這裡,便仰起頭問春兒,“棣兒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