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單小五睡着後不久,一襲玄色華服微微沾上水汽的面具男重新出現在洞口處,先是面無表情的看了洞內架子上的烤肉一眼,隨即將目光落在蜷縮的單小五身上。
菱形薄脣倏爾緊抿,本欲擡腳往前,卻不料半步未踏出,又倏地想到了什麼似的頓住身形,良久,才一甩袖,轉身走向洞外的空地上,揹着手仰望高懸於空中的明月。
這兩天他真是破例太多次了,昨日在街上讓那個髒兮兮的女人靠近身邊沒有發覺也就罷了,今早居然又發神經似的將她撿了回來,甚至動手替她將毒針逼出,再加上剛纔無意識避開讓她可以放心吃東西——每想到一條,渾身的殺氣便越是濃重,原本早該在一開始就動手殺了她的,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存在,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那麼仁慈了?
“主上。”
一道鬼魅般的黑色人影從樹上幾個翻躍,無聲無息的落在面具男背後。
“說。”
一身黑色緊身衣,就連臉上也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男人恭敬的垂着頭將一封密函呈上,“左護法的信。”
“……”
面具男不語,側身探手拿過信封拆開,抖開信紙,就着月光看了起來。
半晌之後,他才垂下眸子,手心略一使力,掌中被揉成一團的密函便瞬間化爲齏粉。
“告訴水影,”面具男一揚手,任夜風將手中的粉末吹走,語氣裡冷意更甚,“餘下的事情我來接手,讓他管好自己,否則別怪我不留情面。”
“是,主上。”
“別再跟着我。”
“但主上……”
“我說的話你也敢忤逆?”冰冷的眸子游離着肆虐的殺意,只是淡淡的一睇,便讓黑衣人嚇出了滿頭大汗。
“屬下不敢。”黑衣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垂着頭服帖的應道。
“滾。”
沒有多餘的話,面具男復又轉回頭,繼續盯着天上的月亮看。
“是。”
黑衣人恭順的點了下頭,又如來時一般,幾個跳躍便融入黑暗中,不見了人影。
而面具男在原地靜靜的站了大半夜之後,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慢吞吞的擡腳走進了樹林裡,晨風撩起他披散在後背的黑色長髮,他的衣袂沾了露水,卻依舊在風裡微微擺動。
當天邊第一道光線穿透薄霧投影在地上的時候,那抹飄搖的玄金色也隨之隱匿不見,只餘潺潺水聲綿遠而悠長。
單小五覺得自己最近可謂大起大落,繼被人追殺之後,好運氣倒也開始有了回籠的跡象。
昨晚偷吃完烤肉,肚子一飽便食困,一覺醒來,身邊的火堆早就熄滅了,面具男不在山洞裡,昨天那頭被她偷吃了好幾口的野豬還是維持原樣掛在原來的地方,想來自昨晚出去後,那騷包的傢伙便不曾回來過。
不過這樣也好,單小五竊笑着想道,不用面對被發現偷吃東西后的尷尬當然是最好不過了,她纔沒興趣再瞧那傢伙的冷眼,更何況,他不回來,就代表着她可以繼續爲所欲爲,多划算。
烤肉其實不宜存放太久,於是單小五便三下五除二的抓起了刀,自以爲可以打擊到面具男的將野豬身上剩餘的肉都片了下來,只餘下一個帶着詭異笑容豬頭的骨架子。
“別說本姑娘對你不好,看在你救過我的份上,給你留點吃的。”
將剛好夠一人份量的烤肉用今早撿來的樹葉包好放在骨架裡,單小五得意洋洋的拍了拍手,背起裝滿了烤肉的牛皮袋子,滿意的拍拍屁股走人。
只要一想到等面具男回到山洞裡,看到那隻剩一個骨架的烤豬時臉上的精彩表情,單小五就覺得灰暗的心情瞬間舒暢了起來。
躲在一棵大樹上吹響了哨子,等着小毛驢黑子慢悠悠的晃過來了,便翻身躍了上去,帶着滿面得瑟的笑晃盪着雙腳朝下一個城鎮走去,總算趕在晚飯前回到了炎州。
還沒進炎州城,守城的衛兵便先認出了她,幾個人笑眯眯的跟她打起了招呼,“喲,小五姑娘,剛回來啊?”
“哈哈,是啊,邱大哥、牛大哥還有楊叔,好久不見。”
已經換回女裝的單小五咧着嘴靠了過去,一邊則是伸手從小毛驢揹着的袋子裡掏了三個只有手掌大小的細長瓷瓶出來,各分給三人,“來來來,試試看我帶回來的這桂仁釀,可好喝了。”
前世的時候沒來得及拉關係做教育,這輩子重活過一次,單小五自然是將這一門功課做了個十成十,打小就在炎州城裡跑,無論外出還是歸來,總是習慣性的給這些守城的衛兵捎上那麼一點東西,雖然大多是不值錢的小玩意,但是收的多了,畢竟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混的熟了,那些個衛兵也多少都會給單小五一點面子跟特權。
見又有免費的東西拿,三名衛兵也不客氣,倒了聲謝便將東西接了過去,那名年紀較大的甚至猴急的當場拔了塞子就往嘴巴里灌,良久之後才砸吧着嘴長吁了一口氣,嘆道,“果然好酒,夠香,夠醇!”
“楊叔,這酒後勁大,您現在還當值呢,可別喝高了。”
“曉得曉得,絕對不會,不會。”那中年人雖然拍着胸脯保證,但只一個轉身,卻又忍不住仰頭偷喝了一口,惹得另外兩個較爲年輕的衛兵和單小五一致的鬨笑。
告別了守城的衛兵,單小五又順道拐去城西的大雜院裡瞧了瞧,將自己在路上搜刮來的新奇玩意送給那裡邊的小孩,之後才依依不捨的轉回了自己家裡。
單府的大門打從一早就洞開着,知道自家小姐要回來,門口總是會時不時的有那麼一兩個僕人出來轉個兩圈,以其待會能以最快速度將小姐回來的消息告知老爺夫人還有兩位少爺。
但是他們越是這麼大張旗鼓,單小五就越不想如他們的意,說白了,就是她骨子裡的叛逆因子作祟,又想惡作劇了。
將小毛驢黑子寄養到附近的客棧馬棚裡,單小五戴了頂斗笠,偷偷摸摸的溜到自家房子後邊,選了道最矮的院牆,熟練的將衣服前擺撩高塞在腰帶上,腳踩着疊在一起的好幾個空籮筐,迅速的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坐在牆頭上觀望了下,見沒有人經過,立刻竊笑一聲,轉過身攀着牆頭滑了下去。
誰曾想腳尖剛碰着地面,甚至還來不及轉身,一隻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大手便猛的搭到了她肩膀上,伴隨着一句陰測測的冷笑,“元寶妹……”
單小五嚇了好大一跳,脫口而出的尖叫卻因爲聽到那人的聲音而自動給吞了回去。
僵硬的扭着脖子正要側過臉,那隻手的主人見她有所動作,於是立刻又從善如流的翹高了搭在她肩膀上那隻手的食指,等單小五一轉過頭,剛好就戳到她臉頰上,威脅意味十足。
“二……二哥。”
沒錯,現在站在她面前,身着一襲月白絲綢長衫,外罩紫色套紗,長髮束起以鵲尾冠飾之,笑的極度危險的小白臉,就是她家的那隻錢精二哥單寶乾沒錯。
好想哭,她到底是得多倒黴纔會一翻牆就碰到這個吸血鬼投胎轉世的二哥啊!單小五欲哭無力的垂着頭,堅決不承認自己內心裡已經‘悲傷逆流成河’了。
“捨得回來了?”
單寶乾收回手,雙手環胸繞到單小五面前,眯着眼審視着自己面前跟只小老鼠一樣縮成一團的小妹,倏地挑眉笑了嘴,只不過那語氣依舊是森冷森冷的飽含着算計,“在外面瘋的還不夠是吧?連回家都要爬牆,看來你膽子又肥了不少啊……”
單小五聞言,在心裡哀嘆一聲,臉上的表情那是各種苦逼,連忙低頭做懺悔狀,“我沒有……”
“沒有?”
單寶乾冷哼一聲,伸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滿意的看到單小五捧着額頭齜牙咧嘴,自己也跟着倍感愉快的勾起嘴角笑的歡暢,“你說,要是我把你爬牆的事告訴娘,她老人家會怎麼樣?”
“不要啊,二哥!”聽到這裡,單小五終於忍不住了,顧不得裝孫子,立刻哀嚎一聲撲上抱住比她高上一個多頭的單寶乾,“二哥,你不能這麼不講義氣啊,我是你的小妹不是你的仇人,你怎麼能忍心下的了手害我啊!”
單寶乾笑的更是歡快,那雙微微上挑的狹長鳳眼裡滿是促狹,“我是不是忍心,小妹你不是最清楚的麼?”
……日,白嚎了。
深知單寶乾是真的說到做到的人,單小五在心裡各種鄙夷的將他唾棄了一個一百遍,再擡起頭時臉上卻已經堆滿了諂媚的笑,“二哥~~~”
“不用賣乖,叫的再好聽也沒用,”
單寶乾嘴角一抽,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妹的不定時撒嬌,很是淡定的張開五指將單小五靠過來的臉給推了過去,直接無視了她哀求的眼神,“一句話,老規矩,沒得商量。”
見撒嬌討好拍馬屁都沒用,無可奈何之下單小五隻能咬着牙一臉心痛的問道,“說吧,要多少?”
先前早就說過了,她這個錢精二哥什麼嗜好沒有,最大的興趣就是訛錢,至今爲止,家裡沒被他訛過錢的人她還沒聽說過,就連那躲在地洞裡的老鼠都曾被他逼着苦哈哈的叼了一串不知道打哪裡偷來的玉手鍊當借住費,由此可以想象她家二哥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才。
怪只怪自己今天進門沒挑黃曆,居然一進門就落下了個攀牆的把柄在二哥手裡,這下子真的要大出血了。
“既然是親妹妹,二哥當然不會算你太多,意思意思,就給這麼多吧。”
單寶乾用手托起掛在脖子上金算盤,修長的手指在上面一頓快速的撥打,接着便很大方的比了兩個手指頭出來。
“二兩?”單小五撓着下巴,側着臉問道。
單寶乾搖了搖頭。
就知道你沒那麼大方單小五翻了翻白眼,想了想又道,“二十兩是吧?待會我去屋裡拿……”
“錯了,是二百兩!”單寶乾慢條斯理的晃着手指頭打斷自家小妹的自言自語,“封口費。”
“什麼?!”單小五果斷炸毛,“你還不如去搶!”
不過就是翻個牆而已,尼瑪居然要訛詐她二百兩的封口費!坑爹啊!
“不給是吧?也好,”單寶乾陰測測的咧出一排大白牙,倏地轉身往院子外走去,“我現在立刻就去告訴娘你放着大門不走專門爬牆……”
“等下,等下,不要啊二哥!”怕死了單寶乾真的跑去跟她家孃親告狀,單小五連忙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內牛滿面的妥協了,“二百兩是嗎?我給我給。”
不就是二百兩嗎?好,她給!反正以後找機會再從二哥那邊偷回來就是。
丟個二百兩總比被孃親知道她翻牆來的好。
想起自家那個彪悍的孃親,單小五也是捏了一把冷汗,都說她家孃親疼她,自小就捨不得打她半下,但是卻沒有人知道,她家孃親是精神折磨的高手。
小時候每當她調皮搗蛋闖了禍,她家孃親確實不曾下手打過她,她只會把她喊到祠堂,然後對着各大祖宗牌位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家孃親的雙眼,簡直比水龍頭還管用,一開閘就停不下來,非得把她淹死個好幾次才肯作罷,那放水的能力堪比水神降世,共工變裝再臨。
現在每每想起自家老孃趴在供桌上哭着喊着對不起單家列祖列宗的模樣,單小五仍舊覺得嘴角抽搐腦門掛麪線,這會兒自然是寧願破財也不願被拎去跪祖宗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