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怎麼樣了?”我問。
“你問的是玉狐禪?”大將軍反問。
我嘆了口氣,輕輕點頭。
玉狐禪是個悲情人物,爲了維護這個基地的生存百般周旋,最後卻淪爲黃花會的階下囚,其身份也遭到冒充,即將給日本皇室造成難以估量的超大損失。
“‘換頭行動’是一個秘密計劃,要求所有參與者務必保守秘密。玉狐禪是敵人,要想讓她保守秘密,最簡單的做法就是——你明白的,無需我贅言。”大將軍回答。
我黯然苦笑,加快了腳步。
這是玉狐禪生命的最壞結局,但也是必然的結果。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她獨力對抗黃花會,處處捉襟見肘,肯定難以爲繼。
“很可惜,對不對?她是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如果沒有捲入江湖紛爭的話,至少可以在皇室權威廕庇之下做一個文靜賢淑的好女孩,像其她公主那樣,選一個品貌雙全的好男人嫁了,過人人羨慕的神仙日子。很可惜,這江湖,一腳踏進來就沒有回頭路了。”提到玉狐禪,大將軍分外感傷。
不過,從外表上看,她現在是“玉狐禪”。即使真的玉狐禪已經香消玉殞,她這個假“玉狐禪”卻可以頂着皇室公主的光環正大光明地回日本去,換一個戰場,繼續戰鬥。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我忍不住喃喃自語。
全球人類都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
江湖就是一個混亂複雜的超大漩渦,將形形**的人捲進來,千萬人熔於一爐,相煎甚急。
這種漩渦是用“人性、私慾”來驅動的,只要人類還沒滅絕,漩渦就必定像永動機那樣,不減速,不停止,淘汰掉一大批舊人,接着又補充進一大批新人。
我、大將軍、玉狐禪只不過是千萬人之一,與這漩渦的大、廣、深相比,我們連螻蟻都算不上,資格最多爲塵埃與細菌。
所以說,一個玉狐禪的死,在江湖上激不起多大的風浪,等到莫高窟事件平息之後,很快就會被別人忘記,只能變成死亡通知書上一個普通的名字。
“別難過了,人固有一死,誰也難逃。”大將軍輕拍着我的肩膀。
我的鼻子微感酸澀,有一種爲玉狐禪泫然涕下的衝動。不過,我強自忍住,畢竟這不是一個能夠肆意抒發感情的當口。
“我還好,沒有太難過。同樣的例子歷史上不計其數,我想同情都同情不過來。”我無力地爲自己分辯。
不知爲什麼,我覺得玉狐禪並沒有取死之道。
她留在基地,主要任務是爲了保護草薙菅的水晶棺以及“八惡人”的靈魂締結之所。大部分時間,她處於“守勢”而非“攻勢”,這種區別非常重要,就像刑法中的“正當防衛”與“防衛過當”一樣。
當她爲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全力防守時,一定會與黃花會的進攻形成混戰。這種責任,在黃花會而不在於她。
前面,正好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通道右側的牆上,鑲着一張巴掌大的路線指示牌。
從圖上看,向前百米右拐、百米後左拐直行四百米,過三重門戶,就能抵達滑翔機所在之處。粗略計算,還得步行十五分鐘左右。
路口左轉,大概三百七十米左右,就是我和玉狐禪遭遇“曲尺穿心箭”的地方。
我情不自禁地轉身,向左面通道里遠眺。
視線盡頭,天棚坍塌,路線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阻斷,無法通過。
我的心猛地一顫,渾身肌肉瞬間緊繃。
大將軍感受到了我的情緒變化,輕嘆一聲,沒有開口打擾。
敵我雙方交戰,已然勢成水火。如果我在場,或許能救下玉狐禪,但那時我已經奔赴羅盤村。
恍惚之間,我無法確定自己心底對於玉狐禪究竟是種什麼感情,只是覺得,她的大好年華不應該斷送於此地。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我又記起了港臺四大才子拍攝武俠片時提煉出的江湖警句。
“玉狐禪的結局如此,我的結局呢?又會怎樣?比她好還是比她壞?其他所有人呢,又會怎樣?”我捫心自問,並且記起了向雪菩薩拋下第一捧土的情形。
我親手埋葬了雪菩薩,就彷彿是埋葬自己。
現在,雪菩薩死了,還有我率領黃花會部衆掩埋她,日後我若死了,埋我、葬我的又會是誰呢?
“如果你不放心,就……就……”大將軍說不下去,因爲她無法用任何理由來解釋玉狐禪的死,而玉狐禪也許就是死在她槍下。
“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挽回了。告訴我,她死的時候那些具體的情形是怎樣的?”我低聲問。
“這個……”大將軍沉吟起來。
我一直沒再向前走,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面向左側通道。
“你確定要聽?其實……每一個江湖人死的時候都……並非壽終正寢,所以……所以會難以描述。”大將軍艱難地回答。
“你殺了她?”我索性單刀直入。
“無論誰殺她,那都是一種正常的戰場結果。對於戰敗一方,死或者當俘虜,都是正常的。可是,龍先生,那是在戰場上的情況,抓到俘虜以後,可以押往後方,但現在我們短兵相接,連個固定的立足之處都沒有,只能速戰速決,了卻一切麻煩。如果某件事觸怒了你,請見諒,這並非我的本意。”大將軍委婉解釋,但拒絕回答玉狐禪究竟死於誰手。
我彎下腰,大將軍會意,雙腳落地,從我背上離開。
“我想……我必須得靜一靜,麻煩你去前面等我,五分鐘就好。”我垂着頭說。
“好吧,我在前面五十步以外等你。”大將軍善解人意,沒說廢話,也沒停留,無聲地向前走去。
我後退兩步,靠在牆上,遠眺着坍塌的通道。
經過了黃花會的秘密處理後,我就算尋遍基地,也找不到玉狐禪的遺體了。
我胸口裡彷彿塞了一大團棉花,上下阻住,無法呼吸。
“明明可以救她,明明可以帶她活着離開基地,然後送她回日本去。那樣一來,她就有機會退出江湖,做回正常人了,成爲媒體眼中的日本皇室公主玉狐禪——不,既然退出江湖,她就不該再用‘玉狐禪’這個名字,而是沿用皇室嫡系的排行名號,與已經出嫁的大公主序列一致。可是,一念之差,我離開基地,她卻離開了人世間。誰之錯?我之錯。”我無法原諒自己,因爲我很清楚,玉狐禪之死,我難辭其咎。
我沒有停留五分鐘,而是在三分鐘後就離開了路口,低頭趕路,追上大將軍。
她停留的地方恰好在兩盞頂燈的中間位置,燈光昏暗,人影朦朧。
“龍先生,節哀,節哀。”她說。
她已經易容爲“玉狐禪”,說這幾個字時候的聲音,也近乎於玉狐禪的漢語發音。
我的心狠狠地一疼,幾乎覺得是玉狐禪突然重生了一樣,怔怔地凝視着對方。
雪菩薩的易容術天下無雙,表面看,大將軍就是“玉狐禪”,至少在外人眼中,根本看不出易容的痕跡。
“龍先生,如果你願意,就把我看成是她。”大將軍顫聲說。
日本人說中文與美國人說中文的發音不同,所以無論大將軍怎麼學着玉狐禪的聲音說話,仍然無法惟妙惟肖。
“謝謝你,不過,玉狐禪已經在我心裡。”我的身體無力支撐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只能靠牆站着,緩緩地調整呼吸。
“龍先生這樣對她,她九泉下有知,一定很開心。”大將軍感嘆。
我陡然冷笑:“人死了,開心不開心還重要嗎?她死了,你活着,你怎麼能體會到她開心不開心?”
大將軍愕然,而後緩緩轉身,向隅而泣。
我本來無意當面傷她,只是一時激憤,沒能壓抑得住。
人死如燈滅,自然不會有快樂或者悲傷的感覺了。活人說這種話,不過是自欺欺人、謊言騙鬼罷了。
“對不起,龍先生,錯誤已經犯下,我此刻不敢有任何狡辯。如果你真的恨意難平,槍在這裡,請爲玉狐禪報仇吧。”大將軍右手拔槍,輕輕一轉,將槍柄向着我。
任何人的死都換不回玉狐禪的生,即便是大將軍親手殺了玉狐禪,那也是上級下令、聽命而行罷了。
“抱歉,我的情緒出了點問題。”我說。
“兩國相爭,各爲其主。我只是沒想到,龍先生對玉狐禪公主用情如此之深。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不合時宜的話,斗膽勸告龍先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玉狐禪身體裡流淌着的可是大和民族的鮮血,與我大漢民族迥然不同。”大將軍說。
我緩緩搖頭:“我對她,只是心存一份歉疚。”
“什麼歉疚?”大將軍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有機會帶她安全離開基地,卻沒有付諸行動,自始至終,沒有代她向黃花會求情。我太忽視她,完全忘了,她其實是夾在心月無向派與黃花會之間的犧牲品。作爲黃花會的指揮官,你也應該知道,如果她提前引爆基地內的**,黃花會的人馬就全都變成了草薙菅的殉葬品,對不對?”我反問。
大將軍點頭:“可以這麼說,行動之前,我也同樣擔心着這件事。她沒有引爆**的背後原因多種多樣,也許是……**已經因年代久遠而失效?也許是等待更好的反擊機會,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輕言玉石俱焚?”
我無法猜度玉狐禪的心,只是有一點,她曾有無數次與黃花會之敵同歸於盡的機會,但都一一錯過了。
“我們走吧。”我向大將軍的手一推,示意她把短槍收起來。
“龍先生,我想再次表達自己心裡深深的歉意,爲了黃花會的所作所爲,也爲了無意中對你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大將軍收起槍,向我深深鞠躬,從腮邊垂下的頭髮幾乎墜落到地上,比日本人的九十度鞠躬更爲謙恭。
“你沒必要道歉,其實你剛剛說得很對,兩國相爭,各爲其主。大家在這種場合下做事,全都身不由己。我也能想到,如果你撞到了玉狐禪槍下,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開槍,爲心月無向派斬殺強敵。”我大度地說。
“至少那時候,令龍先生悲傷的是我,而不是日本皇室公主。”大將軍轉身,避開我的視線,羞澀無比地微笑起來。
我沒有多說,更不再多想,與大將軍並肩趕往滑翔機停靠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