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戰線(中)

楊崇容色沉靜,心如古井不波。耳邊震天動地的喊殺。眼前巨*滔滔的騎陣,都不能讓他的心志動搖半分。不論是他,還是王貴,面對數十倍與己的敵軍,心中仍都是十分的從容。潤州城的城防,是他們兩人親自參與佈置,對於防線的堅固,他們有着最充分的自信。所以他們能看着女真人在眼前設置炮兵陣地,所以楊崇能站在羊馬牆後看着女真鐵騎的滔滔洪流向他涌來。

城牆前的羊馬牆緊靠在壕河之後。雖然冬季壕河凍得如石頭一般堅硬,可以踏冰而過,但修在壕河岸上的羊馬牆高有六尺,加上冰面與堤岸的差距,外側的高程其實已經接近一丈。而羊馬牆後,卻有供防守士兵踩踏的臺階。站在一尺半高,三尺寬的臺階平面上,一人高的羊馬牆頓時變成了四尺半的胸牆。守軍士兵居高臨下,槍彈密集如雨,將奔來的敵軍一個個打翻在地,女真鐵騎的長列頓時稀疏起來。

隨着女真鐵騎的接近,炮手們也做好了準備,二十餘門子母快炮一字排開。黝黑的炮管從羊馬牆中的炮窗中探出,黑洞洞的炮口正對着前方。這些子母快炮屬於步兵炮,比起架在炮臺中的城防炮要輕巧得多。而且是後膛裝填,發射速度極快。

陳力正是子母快炮炮組中的一名裝填手。他的耳中被槍炮聲和喊殺聲所充斥。不得不偏頭側起耳朵,去聆聽炮長髮出的命令。在城上的炮臺中,服侍一門城防炮的炮組人數多達十餘人,而子母快炮的炮組則只是由五人組成,一個兼任觀瞄手的炮長,兩名裝填手和兩名炮手。

在鎮戍軍的編制中,一個五百人的指揮會配置兩個步兵炮排,一排三隊,一個步兵炮隊便由兩門快炮組成,兩名炮長同時兼任了隊正和隊副。總計裝備十二門子母快炮。隨楊崇下城防守的兩個指揮,整整二十四門快炮。

陳力所在地炮組有條不紊的行動着。炮長下達命令,炮手打理火炮,陳力和另一裝填手則各自對付一個彈藥箱。從腰側抽出一根撬棍,將尖端插入縫隙中,三下五除二的便將長釘釘死的彈藥箱撬開。

板條釘成的彈藥箱中,橫三縱二排着六枚炮彈,或者叫子炮。炮彈呈長圓筒狀,由熟鐵製成,沉甸甸的近十斤重。不過被身強體壯的陳力拿在手中,卻輕巧的如拈着一根繡花針。

炮彈的前端蒙着一層厚厚的紙,作爲封口。炮彈內部分作兩層,前一層是滿滿的裝了一百二十枚鉛丸,縫隙中用油泥固定住,後一層則是裝填了顆粒火藥。一根引線從炮彈一側的突起上引出。而炮身上也有缺口,以便讓引線拉出。

炮長正站在一邊的臺階上向外張望着,他需要針對敵人的動向,對炮口的方向作出調整。兩名炮手打開了後膛的炮閂,他們已經清理完炮膛內部,做好了準備。陳力拿着炮彈過來,手一擡,熟練的將炮彈推入光滑的炮膛中,提着引線穿過缺口,炮手便將炮閂闔上卡緊。

開火前的準備完畢,炮長站在臺階上向後擺了擺手,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調整。前方的來敵幾乎是自殺性的攻擊,完全是毫不遮掩的向城頭下衝來。正對着前方的炮口,

女真鐵騎的前鋒已經衝到了濠河外側,原本攔在濠河更外圍的一圈鹿角早被先前的一陣炮擊擊毀大半,女真騎兵們得以順利的踏上冰結的河面。奔勢隨之稍緩,緊跟在前鋒之後,中軍大隊也進入了霰彈快炮的百步最佳射程中。陳力左右看了看,步兵們正將火槍架在牆頭上瞄準女真騎兵的身影,而鄰近的兩個炮組也都做好了開火準備。

“開火!”炮長這時一聲大吼。炮手手中的火炬點燃了引線,火星順着引線竄入炮膛。轟的一聲悶響,炮身向後猛地一跳,一縷青煙便從炮口和炮閂的縫隙中冉冉冒出。

踮起腳,向着牆外張望,陳力心中癢癢的,第一次上陣就是如此大的陣勢。讓聽慣了老兵們吹噓的他,忍不住想看一看女真鐵騎到底長得是一副什麼模樣,他的戰果又是如何。

隨着陳力所在的炮組率先打響了開火的信號,羊馬牆後,一門門子母快炮開始接連奏響死亡的樂章。如果用雨水做比,方纔的火槍射擊僅僅是春日清明時的和風細雨,而現在快炮連射,則是夏日汛期時,讓山洪暴發,讓河水暴漲的傾盆如注。

一抹抹鉛雲覆蓋了戰場,一枚枚急速的霰彈擊碎了女真鐵騎的衝擊。一名騎兵拎着炸藥包的繫帶,試圖投擲到羊馬牆下——只要炸藥包在牆下堆起,一支火箭或是一枚炮彈就能將阻擋大軍前進的障礙一下掃清。

但他的運氣顯然已經用盡,在他將炸藥包擲出之前,一枚熾熱的彈丸恰好穿入充填了六斤多火藥的包裹中。一團原地炸開的火焰吞沒了騎兵,爆風將周圍的幾名騎兵捲入,硝煙散盡,倒在原地的只剩戰馬的殘骸,和兩條仍踩在馬鐙中的人腿,上身的部分已經化成焦黑的碎肉,成了戰馬屍骸周圍一圈放射狀的裝飾。

死在自己的炸藥包下的背時貨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女真騎兵在霰彈覆蓋了戰場的那一刻,便連人帶馬被無數鉛子打成了蜂窩。霰彈撕碎了脆弱的**,將血腥兩字用最觸目驚心的畫面書寫在潤州城前的大地上。

氣勢洶洶的攻勢在火炮開火的瞬間就宣告結束。城上城下。歡呼聲鵲起,但楊崇的表情依然沉靜,這場攻防戰如今不過剛剛開了個頭。女真人以舉國之力南下,絕不可能稍稍受挫,便偃旗息鼓。

正如他所料,壓着潤州守軍的歡呼,女真人進軍的號角聲猝然響起,就在以城西爲主攻方向的攻勢宣告失敗的時候,北側和南側的金軍同時放棄了牽制的攻擊,主力盡遣,同時殺了上來。

“看來……這場仗有得打了!”

……

山海關。

關頭之上,遼海鎮撫的帥旗在朔風中獵獵飛揚。驃騎大將軍陳伍就站在大旗下,看着關外的一片人海。

按照樞密院的命令,陳伍已經與郭立交換了治所。郭立去旅順主持遼南軍事,他駐紮在渤海西側,統率從天津到潤州一線的三萬北地大軍。自從去年佔領了山海關內外的大片土地,遼海地區的大部分工程力量都放在潤州城上。比起山海關,擁有不凍港的潤州其實更受軍方的關注,優先級別也在山海關之上,修建進度更是比山海關快了數倍。在潤州城防已經基本完工的時候,山海關的防禦體系還是一個粗糙的輪廓。

但在如今潤州港被海冰所封的情況下,山海關和潤州的地位卻已掉了個個兒。相對於港口結凍、海上線路斷絕的潤州,剛剛改名做山海關的榆關已經成了遼海西側戰區的戰略重心所在。而陳伍也正是清楚這一點。纔在半個月前,將治所從平州搬到了此處。

山海關此地西倚燕山,東鄰渤海,山海相連,故名山海。卻比榆關更爲貼切。不過比起後世的‘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此時的山海關形制簡陋的多,沒有關牆深鎖,沒有城樓重疊,更沒有萬里長龍直探入海的雄偉,只是一道矮牆從西側的山頭延伸到東側的海岸。其中在官道經過處,修建了一座區區一里方圓的小城。

遼國控制關內關外近兩百年,對於契丹人來說,連接東京道和南京道的遼西走廊的出口,沒有太多戰略意義。畢竟五京道中,以東京、南京兩道被契丹人控制得最爲嚴密,是遼國的核心地區。比起通向草原的古北口和野狐嶺,榆關並不需要太多的守衛。所以榆關關城兩百年來,並沒有多加修建,關城主體建築還是晚唐河北藩鎮時期的產物。

完顏吳乞買此次南下是傾巢而出,領有十餘萬衆。小小的潤州城下,最多也只能容納三四萬軍力的進攻。吳乞買不可能將大軍盡數集於潤州城外,那樣只會浪費寶貴的戰力。所以他是分出了一半的兵力,在潤州南側紮下營盤,直面山海關。

正面女真數萬大軍的防線,僅僅是一道薄弱的城防。陳伍並不認爲一條一丈高的長牆能抵擋女真人的攻擊。沒有足夠的縱深,沒有形成體系的防線,在火炮和炸藥之前,都是脆弱的如同玻璃一般。在遼海鎮撫司下屬的參謀們曾經事先擬定的幾個守備方案中,幾乎都是以潤州爲攻防要點,憑藉堅固的潤州城防來扼守遼西走廊,抵擋女真鐵騎南下。而山海關僅僅是援軍的出發地,直襲敵軍背後。

但這些方案中,沒有一個能事先預料到,完顏吳乞買竟然有孤注一擲的膽略。就算金國皇帝已經駐蹕遼陽,還是沒人相信,他會親率全師南下——因爲自從金國建國後,完顏吳乞買從沒有上陣過一次,而都是鎮守在後方。無論是滅遼,還是攻宋,無論是作爲皇儲還是成爲皇帝,完顏吳乞買都沒有親自領軍過。

在參謀們的判斷中,只要他留在遼陽,爲了守衛他的安全,至少要留下四萬到五萬兵力來防備遼南旅順的襲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留在遼陽一帶的恐怕還不到兩萬——這還是用來保護補給線的兵力。

實在太過出人預料!完顏吳乞買的親自領軍,讓女真人憑空多出三萬多戰力。因而他們的戰術選擇也就多了許多。甚至可以同時開闢兩個戰場。在圍攻潤州的同時,來攻擊山海關。

在關城北方十里外的遠處,數以萬計的敵軍隊伍正在修造營盤,那是主力大營,再往前,到五里的地方還有一個前進營地,有三千多士兵護衛着結寨。於此同時,大約五六百名女真騎兵衝到關城下,來回奔馳,不過他們的用意也僅僅是防備城中派兵出來突擊。

“今天女真人看來是不會進攻了。不過,明天肯定會殺過來……”在陳伍身後說話是原龍騎一營都指揮使,現任的山海關鎮守使蕭麼撒,一個契丹王族的將領。

“嗯!”陳伍點了點頭,道:“吳乞買沒有時間拖延。”

“要不要現在派兵出去衝一衝?”蕭麼撒提議道。

“用不着!也沒用!完顏吳乞買雖不領軍,但他下面都是慣上陣的老將,防得嚴密得緊!”陳伍搖頭說着,回頭從身後的一干隨從中,找了一個擅長文書的參謀出來:“去,給女真人發個戰帖。明日辰時,兩軍城下決戰!”

蕭麼撒聞言一驚,慌忙問道:“大將軍,這是爲何?!”

陳伍的眼睛直盯着關外浩蕩如海的敵軍,道:“待在關城上是守不住的,總是要出城去防守。約定明日決戰,其實不過是多發張戰帖罷了!難道麼撒你怕了不成?”

“當然不!”蕭麼撒用力的搖着頭,“女真人末將殺了不知多少,眼前這些又算得上什麼!”

“那就好!”陳伍點點頭,“即然你有這等膽量,那麼撒你今夜就帶兵出城去衝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機會夜襲!”他舉起望遠鏡看着遠處的一片營地,“女真人不擅紮營,營盤破綻挺多,踏破營寨的機會應該不少!”

蕭麼撒在陳伍身後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道:“大將軍,你不是邀金人明日決戰嗎?怎麼……”

“邀戰是邀戰,夜襲是夜襲,這是兩碼事!”陳伍說得理直氣壯,並無半點不好意思,“誰說決戰就不能夜襲的!哪家兵法上有這一條!?”他回頭問着山海關鎮守使:“有問題嗎?!”

蕭麼撒忙着搖頭,挺胸大聲道:“沒有!”

“很好!”陳伍說道,此時一個親衛從城下上來,在外圍等候。陳伍一見,便衝蕭麼撒一擺手,“你先下去準備罷,兩個驍騎營你挑哪個都行!”

“末將遵命!”蕭麼撒行了個禮,掉頭下城。

那名親衛這時上前稟報:“大將軍,人帶來了!”

陳伍點了點頭,也轉身下城。一行回到城中的治所衙門內,在陳伍書房中,一個二十不到,禿額辮髮,發角繫着金環的女真人正在房中等候。他正是陳伍所等之人。

燕山山脈綿延千里,山中關口衆多。除古北口和山海關兩處大關隘之外,還有待家口、鬆亭關、得勝口等稍小一點關口。至於不存在軍事地圖上的穿山野道,更是以百十計。

在陳伍所領的遼海鎮撫司與趙武駐屯的燕山府路交界處,是景州遵化到灤河河谷的不到一百里的地域。灤河河谷南端,在後世是鼎鼎有名的喜峰口所在,而北端,此時則是另一有名的關隘鬆亭關,左近便是灤河關城。而在景州遵化,在後世也設有馬蘭峪關。兩關出口,如今被陳伍、趙武分別遣兵戍守,但兩關中間,卻還有有五六處連通內外的小山口。

雖然在此時,這幾處山口都沒有被開發起來,很多隻是被走私商人們利用的通道,遠比不上古北口的條件,但若是小隊人馬穿山而過,卻也不是多難的一件事——當然,這指的是山中沒有積雪的春夏時節。

在數九寒天的隆冬,大雪早已封山,能穿越積雪深達數尺的羊腸山道,從燕山之北來到燕山之南,往往只有山羊和餓狼才能做到。但今次,女真人卻偏偏做了出來。女真鐵騎的小隊在幽燕一帶頻繁出現,半個月的時間,從燕山府到遼海鎮撫司,各處州縣都有急報。當陳伍聽說此事時,心裡也不禁有幾分佩服完顏部衆勃極烈的狠厲,但佩服歸佩服,他也不得不分派出大量的人手,和趙武所部一起,清剿各地流竄的賊寇,並封鎖各處山口。

完顏蒲家奴和完顏宗弼派出來的都是敢死隊,翻過燕山後,就不可能再有回去的機會。能不顧後路,翻過積雪深重的燕山。以意志和戰力來說,他們絕對是一等一的精銳。可以說他們都是完顏部核心的種子。損失了這些種子,完顏部肯定是元氣大傷。而連這樣的精銳都要派出來完成自殺性的任務,可見金國已經到了山窮水盡,誓要拼個魚死網破的時候。

只不過,意志再堅定的隊伍中,總是還是有些敗類存在。這樣的人,在平時,也許都是一副勇猛無畏的模樣,甚至上陣時,也是衝鋒在前。不過一旦到了生死關頭,他們的表現,卻是讓人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陳五的面前,正是一個這樣的人:完顏宗敘,完顏吳乞買的異母弟弟完顏闍母的親生兒子,他也被完顏宗弼逼着翻山越嶺率領着十幾人殺到山南。不過他的運氣不算太好,在他領兵騷擾的平州西側的村寨時,遇到了陳伍派去的剿寇軍,一戰之下便被生俘。被俘之後,他卻是當即投降,沒有半點猶豫。

完顏宗敘在陳伍面前,爲自己的行爲辯解,滿口的漢家官話雖有些怪異的口音,但卻是極爲流暢:“冬天冒雪翻山,三十人進山,就十八個活着出山。皇帝不把俺當人看,俺也沒有必要爲他賣命。”

陳伍笑得和藹可親,就算配着他臉上的燒傷疤痕,也還是很讓人感到親近的模樣:“我漢家聖人也曾說過,‘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將軍所爲正合聖人之言。吳乞買視將軍爲棄子,那將軍也不需要再忠心與他。”

宗敘背叛家國,心中本是不安。但現在一聽陳伍所說,他的作爲竟然能讓漢人聖人認同,那他還有什麼錯。忙跪下稱謝:“奴才多謝大將軍體諒!”

陳伍笑着將宗敘扶起,道:“某有幾事想問將軍,不知將軍能否爲某解惑?”

完顏宗敘自被俘後,已經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乾淨,整理出來的報告,陳伍也已經通讀了一遍,但還有些疑問需要宗敘來釋疑。

宗敘哪敢不同意,忙道:“大將軍儘管詢問,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某想問將軍,中京道中蒲家奴和宗弼的兵力總計不過四萬出頭,現在又從中抽取派三千完顏本部人馬來南下,那他們手中如今還有多少精銳可用驅用?”

宗敘皺起眉頭仔細回想:“蒲家奴叔叔手上已經只剩兩個本部猛安還算完好,而兀朮那裡卻還有六千多本部人衆。現在蒲家奴叔叔回軍駐紮在中軍大定府內,而兀朮全軍就留在燕山北側的北安州,用來防衛粘罕的歸路被切斷。”

“那西路的宗翰那裡還有多少精兵?他在奉聖州的計劃又是如何?僅僅是誘敵深入是說不通他爲何放棄軍都陘的重關險隘。”

宗敘很老實的搖頭:“這奴才都不知道。上報給大將軍的這點情報,也僅僅是奴才路過大帳時湊巧聽到一點。西京道離着本部太遠,粘罕的盤算,恐怕就是皇帝,還有斡本和斡離不他們也弄不清楚。”

宗敘說起金國的宗室將領時一直都用着女真名,陳伍必須在腦中繞上一圈,才聽明白宗敘現在說的是完顏宗望和完顏宗幹兄弟倆。他對女真國政也多有了解,知道金國國中有東朝廷西朝廷的說法。完顏宗翰獨佔西南、西北二路,軍權、財權和人事權盡握在手,完全是半獨立的藩鎮模樣。

不過對於女真人來說,這並不算什麼過錯,他們本就是部落聯合,勢力強的,發言權也就大,自主性也相應的會加強。但完顏宗翰此時的半獨立,對金國本部卻是很頭疼的一件事。完顏宗翰不肯放棄他的西南、西北二路,而吳乞買卻也不能因此將宗翰放棄。

如若不然,讓完顏宗翰和他麾下搜六萬女真騎兵孤懸在外而被殲滅,這樣的損失將是完顏部難以承受的打擊——不論是實質上還是聲望上,都是他們無法承受的。所以中京道的就必須守住,完顏宗弼手上的兩三萬大軍,因此幾乎被釘死在燕山北側,也就完顏蒲家奴在古北口戰後僅存的一點殘兵能夠調動。

“那某再問你。”陳伍繼續問道,“守在遼陽一帶的完顏宗磐手上只有不到兩萬人。以完顏宗望的老道和宗乾的狡猾,以及吳乞買的謹慎,他們怎麼敢就讓不到兩萬人的兵力守衛十萬大軍的補給線?”

“奴才出來前,已經聽說皇帝已經下旨調蒲家奴叔叔去援助蒲魯虎【宗磐女真名】。奴才本想就此跟着蒲家奴叔叔一起回去,但兀朮就是不肯答應。”完顏宗敘咬牙切齒起來,心中恨意難掩,“要不是兀朮,俺也不會……”說到這裡,他悚然一驚,看了看陳伍,也不敢在繼續說下去。

陳伍笑得很平和,並不放在心上,好像沒有聽到一般,沒有一點因此而生氣的模樣,“今天就到這裡好了。還要多謝將軍相助,若我軍得勝,其中多有將軍之功。”他站起身對完顏宗敘道:“我家天子心懷天下,無論漢夷皆有收用,四方豪傑紛紛來投,皆能得享高官顯祿。所以在某軍中,將軍也不必多慮,好生休養便是。日後北上遼東,卻要多得將軍之力!”

宗敘誠惶誠恐,跪下連連叩頭:“奴才必竭盡所能,爲大將軍效犬馬之勞!”

宗敘被領了出去,這時從屏風後走出一人,望着完顏宗敘遠去的背影,臉上掩不住的鄙夷神色,“大將軍何必對這等卑劣小人和顏悅色,”

“有用就行。許多時候,小人卻比君子管用。”陳伍笑道,“林牙請坐下來說話。”

故遼已亡數載,如今在這世上,能被喚作林牙的也只剩耶律大石一人。無論在故遼耶律延禧手下,還是如今洪武朝中,他都是擔任着翰林學士一職,不過在遼國,翰林稱爲林牙,耶律大石也就被通稱爲大石林牙。這個名號跟了耶律大石几十年,就算如今在洪武朝中,也幾乎都是稱他做大石林牙或是單稱林牙,少有叫他學士的。

耶律大石如今終於從瀛洲被調了回來,趙瑜稱帝,國勢日上,也不再怕他們這些異族再興波浪。現在耶律大石奉旨來到北方,主要目的還是要借用他的聲望,來拉攏金國國中的外族軍隊。

耶律大石跟着陳伍一起坐下,道:“雖然完顏宗敘此人爲人卑劣,但畢竟還是宗室,連他都對吳乞買心生不滿,其餘外族部衆更是不用再提。可見金虜已經是末路窮途,人心不復舊日。”

陳伍對女真人多有不屑,“女真以劫掠起家,不過是羣人數多點的蟊賊。以利合,以利分,本是賊寇本色,並不足爲奇。南女真的曷蘇館部,胡十門那隻老狐狸不是已經有投效我朝的意思了嗎?”

“若不是大將軍你派去的郎中救治,幾年前,那老狐狸就該病死了。能活到今日,都是大將軍你的功勞。有救命之功,胡十門到如今也沒有挑明瞭來投效,還做着觀望的打算,就不知道旅順郭平北那裡能不能按計劃順利進行。”

陳伍笑道:“冥冥中自有報應存在,胡十門如今猶豫不定,日後必有後報。而且他雖然首鼠兩端,但也不敢阻我大事,某也只要他觀望坐視就足夠了!”

“但旅順中的野戰營只剩新組建的龍騎三營,區區四千人馬,不知能不能應付宗磐和蒲家奴兩軍?!”

陳伍笑道:“那要看完顏活女的本事了!”

………

辰州。

被陳伍稱作老狐狸的人物,現在正在遼南北部的辰州城中。與完顏胡十門相對而坐的,便完顏婁室的兒子,曾經親手斬殺遼國末代皇帝耶律延禧的完顏活女。

“活女將軍?!”胡十門聽着完顏活女自報姓名,差點驚得大叫。他當然見過完顏活女,只是時間過久,而完顏活女的裝束也完全是南朝武將的打扮,沒有一點女真人的影子在,已經認不出來罷了。

早年完顏婁室領軍攻打長生島,正路過南女真的曷蘇館,還順道帶走了三千多曷蘇館部的子弟兵。然後便盡數陷在長生島,化作了異鄉的孤魂野鬼。說起來,胡十門與婁室、活女他倆父子還有這麼一段舊怨存在。不過胡十門現在面對換了家門主子的婁室之子,卻也半點不敢提這筆舊賬。

“正是在下!”完顏活女欠了欠身,很自然的笑了笑。他自投效趙瑜後,在旅順和瀛洲被圈養了數年,先擔着校尉的頭銜,如今又升做中郎將,不過實際上連一兵一卒都沒有。但現在趙瑜要用兵遼東,在女真內部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完顏活女也就派上了用場。

兩人分賓主落座,完顏活女便道:“在下來意,想必都統已然明白,也不需在下多費脣舌。只問都統今次能不能暫作壁上觀,讓我軍從此通過?”

胡十門面現難色:“如今遼陽一帶有兩萬精銳,由蒲魯虎領着,而小人帳下就只有六千堪用之兵,還在蒲魯虎的監視中,若有什麼動作,很容易就會被發現。”

活女嗤笑道:“吳乞買的蠢兒子,有必要害怕他嗎?又不是要都統你現在就舉兵反叛,只是裝個瞎子罷了。如今的局勢都統你也知道,吳乞買是集舉國之力攻擊我一偏師,卻仍是勝負難定。就算吳乞買打下潤州、榆關又如何?後面還有天津,這裡還有旅順。在南方,還有幾十萬精銳在候命。到了開春,我家天子難道還會在江南安坐嗎?!國力相差百餘倍,完顏部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可是……”胡十門還在猶豫着。

“當年遼南一戰後,殘存的三千七水部衆,就有一半是被吳乞買吞併,當有許多就在蒲魯虎帳下,如今情勢大變,他們也不會再對完顏部歸心,只要在下相招,其中大半就會投回來。”

婁室和活女雖然也姓完顏,但跟完顏胡十門一樣,其實都是看在完顏部勢力強大的緣故上,主動貼上去而得來的。胡十門的曷蘇館部早在幾百年前就是與生女真分家,而完顏婁室繼承自父、祖的七水部,也是與完顏部有着許多分別。

完顏活女繼續說道:“有他們做內應,蒲魯虎豈有不敗之理?若都統再猶豫,等幾日後旅順大軍北上,第一個要開刀的可就變作都統你了。”

胡十門聽着活女的威脅,臉色雖沒變,但眼瞳不經意的收縮起來。當年婁室兵敗身死,活女獲罪奪職,不但家產部衆被分光,連妻妾都被奪去。胡十門當年看到七水部這個下場,也是心有慼慼焉。也因此不敢再得罪東海,若是惹得旅順來攻,曷蘇館部大敗,說不定就會落到七水部的下場。

完顏活女這時從懷中掏出一枚軍銜胸章和一卷冊書,道:“官家聞都統有反正之意,已經恩授都統懷化將軍一銜!身佩兩枚金星,在我朝中也是少有一見。在下斬了遼國昏君,到現在也不過一箇中郎將。任他勇猛無雙,就算廝殺了半生也沒有這般運氣……可見官家對都統深有厚望,還望都統不要讓官家失望啊!”

兩顆金星在眼前閃爍,胡十門臉上的猶豫之色一掃而空,跪倒在地上,高舉雙手從完顏活女手中接過胸章和冊書。等他拜謝天恩之後,活女拱手道賀:“恭喜懷化將軍!”

胡十門終於得到了護身符,心中大喜,哈哈笑道:“從今以後,俺就是大宋的臣子了!日後與活女你同殿爲臣,當互相提攜纔是!”

“當然!”活女點頭。

胡十門此時神色一凜,精悍之氣畢露:“吳乞買此時十萬大軍匯聚遼西,消耗的糧草物資不計其數,若有天兵從後堵截,其人必當全軍覆沒!…………”

半日之後,完顏活女從帳中出來。望了望西方彤雲如火的天空,探手如懷,摸出一柄形制粗陋的匕首。他死死盯着,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好半天,方纔仰天嘆了一口氣,舉步離去。

……

潤州。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無月的星空分外燦爛。

潤州城中的數千將士並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遠在數千裡外的東京外圍,第二艦隊的陸戰營正在窮追姚平仲部不放,而姚平仲卻在打着伏擊追兵的盤算。也不知道,就在南方几十里外的山海關中,山海關鎮守使蕭麼撒奉了陳伍之命,正準備着出擊夜襲金營。

上至王貴,下至列兵,三千多潤州將士的精力都放在了城外的敵軍身上。女真人已經連續攻打了一個白天,而夜幕降臨後,他們仍沒有停止進攻的跡象。壕河對岸屍橫遍野,在子母快炮的殺傷範圍內,不知倒下了多少女真騎兵。

“到底死的是什麼人,有多少完顏家本部兵馬?”

楊崇有些懷疑,才一個白天——如果按時間算,才半個白天——倒在城下的女真騎兵已經超過四千!這是個令人吃驚的數字。什麼時候,完顏家這麼大方了。若是戰敗後的追殺,出現這麼多傷亡並不算高,但現在是單純的攻防戰,死傷如此慘重,已經完全是把精銳的女真騎兵當作蟻附攻城的消耗品來使用了。

王貴皺眉猜測道:“看他們身上的衣甲服色差別,也許是非完顏部的生女真。以金國皇帝的號召力,找來一些送死的炮灰,配合本部騎兵使用,也不奇怪就是了。本來看着不是每個女真騎兵都帶着炸藥包,還有些奇怪,但現在想來就能說得通了,應該只有完顏部的才能帶上!”

楊崇心中還是有着疑惑:“既然是徵召來的,他們的士氣怎麼有這麼高?!既然是利誘而來,應該是隨着大流來搶掠,怎麼會冒死衝陣。”

王貴撇撇嘴:“我怎麼可能知道?……也許他們都是蠢貨罷!”

楊崇低頭看着又一陣吶喊而來的女真騎兵,搖頭嘆道:“蠢不蠢是說不清了。但他們耐寒倒是實打實的!”

王貴抿起嘴,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頂着寒流堅持作戰根本是一件要命的事。遼東不是中原,中原的冬夜,在野外行軍作戰也不過是苦一點、冷一點,不至於要人性命。但在遼東,若是空手從刀上拂過,皮膚就會被寒氣黏在刀身上,稍一用力,就是一塊皮膚被扯脫。而暴露在外的鼻子耳朵,或是手指,很快就會凍僵壞死,任何一處小傷都會變成致命的傷害。

潤州城中的守兵,他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結束整齊,沒留一點寒氣入侵的縫隙。衣袍內膽中填的不是棉花而是鴨絨,還有外面罩的皮衣也是兩層羊皮對縫在一起。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抹了一層厚厚的鯨脂。同時在羊馬牆中,放置了上百具烤火用的煤爐。煤塊在爐膛中熊熊燃燒,將熱力釋放到周圍。而且在城牆和羊馬牆之間,還掛起了大幅的帆布,宛如一間間有頂篷的軍帳。這些措施,保證在寒夜中,將士們的戰力不至於下降太多。

但女真人卻什麼都沒有,而仍衝殺在透骨凍髓的寒風之中。也許比起北方千餘里外的白山之下,黑水之濱,這裡的寒潮算不了什麼。

王貴、楊崇一起望着城外的黑暗。爲了驅除黑暗,城中守兵已經向壕河外投射了許多瀝青照明彈,熊熊燃燒的火光,照亮了周圍數丈的區域,但更多的地方還是處在黑暗之中。

爲了阻止新的一波攻擊,火炮聲又再次響起。城頭城下,道道火焰吞吐。致命的彈丸隨着火焰飛出。就在這時,一聲比炮火更加響亮數倍的爆炸聲傳來,王貴和楊崇見怪不怪,這應是哪個倒黴的騎兵又被引爆了手上的炸藥,又或是落到地上的炸藥包被引爆。

但很快,一個壞消息傳來:“南門外,有一段羊馬牆被炸塌!”

王貴忙着點起一個都的預備隊,“快去支援!”轉過頭又對另一都的都頭道:“你們運沙包過去,堵好缺口,不得讓女真人趁機突進來!”

匆匆下令之後。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在心中嘆道:‘這下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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