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和元年五月二十,乙丑。西元1119年6月29日
汴京。
睿思殿。
“一派胡言”
一本奏摺被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一派胡言”
疊放在御桌上的一摞奏章也緊跟前者的命運,掃落在地。
“一派胡言”
嘶聲力竭的叫喊中,沉重的黑檀御桌被一腳踹翻,價值萬金的御用硯臺、鎮紙、筆架、筆洗,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平日風流儒雅、極注意個人形象的道君皇帝,今日卻是極少有的大雷霆。
他鐵青着臉色,踢翻了御桌卻還不解氣。揮手又把一旁的玻璃宮燈燈架推到。只是一不注意,袖口卻被燈架勾住。趙佶用力一扯,燈架砰的倒地,但青色隱龍紋的便服卻登時被扯壞了半條袖子。
“尚衣局是誰在管?”趙佶舉着半拉袖子大喝。“就給朕穿這種衣服?”
樑師成今日不當值。李彥又出宮辦事。沒有了幾個得寵地大宦官出頭。在旁服侍地一衆小黃門都噤若寒蟬。儘量把身子縮起來。唯恐被遷怒到頭上。
趙佶狠狠瞪着殿中一羣畏畏縮縮地小黃門。最後冷哼着一甩袖子。回到御座上。“着其南雄州編管”
“遵……遵旨”一個精明地小黃門領了旨跑了出去。得以逃出昇天。而倒黴地尚衣局管勾官就這麼被決定配嶺南。
道君皇帝氣哼哼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滿地地狼藉。擡頭又罵道:“站着那裡作甚。還不過來收拾”
小黃門們忙不迭地收拾起殘局。趙佶地視線則毫無焦點地在殿中雕樑畫柱間穿梭。看似茫然。卻不時地咬牙切齒。
這半月來,他心情糟糕透頂,先是因爲連續七天的暴雨。導致城內城外洪水氾濫。讓他一夕數驚,最後不得不掘了河堤,通過五丈河來泄洪,方纔保住了汴京城。
可是洪水退去,他的煩心事卻遠未結束。自西漢以來,天人感應之說深入人心。各種自然災害在宋人眼裡,都是上天對世人地警示。如這次京城水災,其烈度開國以來從未有過,京城內外皆議論紛紛。
一開始。流言還只是說軍器坊地兵士誤殺了一條龍注,所以引了水災;但很快,流言就千變萬化起來,有說道君皇帝倒行逆施,滅佛興道。故而世尊天降此災;也有說,朝中有奸臣當道,所以上天示警;甚至還有謠言說東南有聖人出、真龍現,真龍興雲佈雨,方有此災。
幾天來,皇城司遞上來的密奏,厚厚的有一尺多,裡面皆是市井中流傳的悖逆不道之言;而風聞奏事的御史們更是興高采烈,抓住機會紛紛上。那些個言官一向是怎麼危言聳聽。他們就怎麼來。奏章滿篇都是危言聳聽的詞句,彷彿下一刻。大宋就要亡國傾覆一般。
對於這些胡言亂語的文字,趙佶是憋着滿肚子的怒氣。都在心底醞釀。到了今天,起居郎李綱也遞上了奏摺,說什麼此次水災,立國百五十年來僅見,乃是都中陰氣過重,要提防會有外寇和盜匪。
你一個小小的起居郎,把你地日課做好就夠了,又不是宰輔大臣,這事輪到你多嘴?趙佶暗怒着。其實李綱的奏摺,比起前面幾天皇城司和御史臺送來的摺子,不論從內容,還是從言辭上都寬和許多,但他上時機卻不對,剛好引爆了道君皇帝一直在心頭陰陰燃燒着的怒火----這怒火併非僅僅三五日之功,而是近兩年來一直在趙佶心中藏着。
這兩年,東京城中的流言一天比一天鬧得厲害----作爲京城,國之重心,萬官雲集,多少人眼睛都盯着皇城中那片不大地地方,有點政治流言十分正常,並沒什麼好奇怪----但現在汴京城中的流言,卻不是那麼一點兩點,過幾天就煙消雲散那麼簡單。
但凡宮裡出個什麼事或朝中有個什麼舉動,到第二天,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言就遍及東京城中的大街小巷。
蔡攸、李邦彥不過在宮宴上脫了上衣跳個舞,傳到外面就成了宮闈;某日,他誇了鄆王趙楷兩句,宮城外便立刻就有了要另立太子的傳言;宮中火起,那是他趙佶親手放的;東南洪災,那是他趙佶德政不修;就連幾年前以簾鉤自縊的崇恩皇太后劉氏----她是哲宗皇帝的皇后---也被拿出來說事,宮外的流言口口聲聲說崇恩太后之死,是因爲她不堪受辱,憤而自盡。
皇天在上他趙佶就算沒有官家這身份,光憑人物才學,何須動強?宮中佳麗成百上千,他又怎會對一個三十多歲地半老徐娘動心?
但汴京地官民們偏偏相信這種謠言,說他趙佶都能微服,凌逼人妻當然也能做得出,何況這也是家學淵源,不是有花蕊夫人和小周後的先例在嗎?
想及此事,趙佶一肚子地惱火。從已被擺正的御桌上,拿起李綱地摺子,先用硃筆駁了,又加了幾筆,把那個不長眼的起居郎貶去了沙縣監稅。
放下硃筆,但心頭怒火卻依然未消。這時,殿外通傳,尚右丞張邦昌求見。
趙佶皺起眉,他來作甚?政府又出了什麼事?前幾日水災,宰相、參政們日夜都在禁中值守,等現在洪水退去,便各自回府休沐,今日便只有張邦昌一人在政事堂中輪值。
“傳”想了一想。他說道。
張邦昌趨步上殿,在殿中叩拜之後,起身笑道:“陛下,大喜,大喜啊”
“有甚喜事?”趙佶問。
張邦昌一拱手:“東海國主趙瑜具上聞,但言月前金國出兵十萬,攻其遼南屬地長生島……”
剛聽了幾句,趙佶急了起來:“遼南?東海什麼在遼國佔了地?又怎麼跟金人鬥起來了?”連續追問幾句,見張邦昌張口結舌,不耐煩地一擺手。“你繼續說”
“是”張邦昌又是一弓腰。面上的笑容也不見了:“趙瑜奏聞,長生島一役,東海大敗金人。陣斬金人主帥、黃龍府萬戶完顏婁室,大小將佐數百,斬三萬”
趙佶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這就是張卿你說的喜事?東海大敗金人,斬三萬,這等吹噓之辭姑且不論。兩國相爭,讓契丹漁翁得利。這對我大宋是喜事?”
張邦昌嚇得一顫,他從來就不是膽大的人,但不繼續說下去,那可就真的會把道君皇帝給惹惱:“趙瑜奏疏中還有言道,此戰東海繳獲金人戰馬萬三千餘。唯東海只擅舟楫,無處用馬,願入貢我大宋,獻於陛前”
張邦昌說完,靜靜的等着趙佶的回覆。但始終不見動靜,悄悄擡起頭,卻看見趙佶的雙眼正直愣愣的盯着他。
“多少?”沉默了半天,趙佶突兀地問道。
“啊?”張邦昌一時摸不着頭腦。
“朕問你趙瑜要入貢地戰馬有多少?”
張邦昌慌忙答道:“一萬三千一百有奇”
“這麼多啊……”趙佶地臉上看不出表情。自從趙瑜封王之後,東海在大宋的外藩中算是最恭順的一個。一年四季都有貢使入京。而起東海人不是向西域南洋的那些藩國一般,打着貢使的名義來做生意。而是老老實實的進貢着特產珍奇,而趙佶對東海也是多加賞賜。
但前幾日有了東南聖人出真龍現的流言。卻讓他對東海的印象一下變得極壞,方纔勃然一怒,也正是因爲李綱的奏疏觸動了他地心事。而把李綱貶斥福建沙縣,未必沒有讓他打探對岸動靜的因素。
“朕知道了,你下去”趙佶淡淡說道,“這事等那些戰馬送入京中再說,如果真的是好馬,入貢的回賜就優加給付。”
張邦昌躬身退去。趙佶手指不由自主的敲打起桌面:這趙瑜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東海人什麼時候又有了那等實力?一戰繳獲戰馬萬餘,大宋開國以來,好像也沒有過幾次。思慮良久,他始終想不清楚,軍事和政治上地謀劃和判斷,本就不是他所擅長的。
還是早點把童貫召回來罷雖然折了一個劉法,但畢竟大勝幾場,奪了十幾個城池,也用不着再讓他坐鎮關西了
金天輔三年五月二十一,丙寅。西元1119年6月30日
自從近兩個月前,離開長生島,與完顏婁室征伐長生島的大軍道別之後,宋金使團,便沿着遼東破爛不堪的官道,迤邐向北而行。
越向北去,這周圍便越的荒涼,常常一天下來都見不到一個人影,不過平日與完顏撒睹等人,賽馬比射,呼慶也不覺得旅程有多無聊。
只是自從月初,使團過了通州之後,金國使團裡的氣氛登時就變了個樣。不知出了何事,完顏撒睹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常常因細故抽打隨從。也不再賽馬射獵,只趕着使團加快度向北而去。
這一日,使團終於抵達黃龍府,離金主阿骨打的駐地寧江州也只有兩三日的路程。等晚間,使團一衆在城中安頓下,一個從人悄悄閃進呼慶的住處。
這從人是呼慶派去跟完顏撒睹地隨從拉關係聊天地探子,一進屋中,他便急急的對呼慶道:“指使,小人打聽到了。是女真人地大軍在長生島被東海打敗了,聽說是全軍覆沒,連完顏婁室也沒逃出來。”
“胡說”呼慶叫了起來。但立刻就警覺,推開窗子左右看看,回頭壓低聲音道:“完顏婁室帶了五六萬人,有近兩萬正兵,其中有一半是本部女真。長生島上才幾個人?整個鎮子,連商人都加起來也不過五千金人怎麼可能會敗?更不可能會全軍覆沒啊”
從人搖搖頭:“這小人就不知道了,不過小人想,女真人沒必要往自家頭上潑糞罷?”
呼慶結舌。的確,金人編這種消息做什麼?給自己頭上潑糞又有社麼好處。但他怎麼想,都想不通,憑長生島地實力,怎麼可能會把女真人打得全軍覆沒。
正想間,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透過窗縫,呼慶看見一人直衝進金人使團的院子。很快,完顏撒睹急匆匆走了過來。
他推門而入:“老呼走罷”
呼慶一愣:“走?……去哪裡?”
“遼國上京----臨潢府”
注:見續通鑑:五月,丙午朔,京師茶肆傭,晨興見大犬蹲榻榜,近視之,乃龍也,軍器作坊兵士取食之。逾五日,大雨如注,歷七日而止。
:白天有事出去了。所以遲了點,還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