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什麼叫“訟之可疑”?就是案子有疑。有疑問不就應調查解疑水落石出嗎?但沒那麼多時間。那怎麼判?也得判,辦法就是兄弟相爭,判弟輸;叔侄相爭,判侄輸;貧富相爭,判富輸;尤其是財產爭議的案子,判鄉宦輸。此中概括出兩條原則:“以存維護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體也(”、以救弊也(救濟小民)”。
這“原則”一個月實行下來,小民拍手,呼“青天”,鄉官犯愁,大呼不公。
應天十府**了。海大人果然是來真的!有冤的百姓奮起告狀,狀紙越來越多。每月放告兩次,每次受理三四千件。
問題也漸之而來,凡與尊長紛爭的小輩們,聚集在院門口高呼不公,明明叔伯輩無理打傷了自己,怎麼官司倒輸了?富戶鄉官更不滿意,海大人怎麼對富戶鄉官不問有理無理就判退田產、出銀子?
宣德年間(公元1426年~1435年)周忱巡撫江南時,審案均據事實、按律條,史稱名臣,海瑞怎能如此不分青紅皁白?大明律法關於田產買賣的規定是五年以上就不得追溯,怎麼五年以上的田產買賣也敢受理,且“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
時日推移,受衝擊的富戶鄉官越來越多,不敢與巡撫辯,還不敢向父母官申訴?應天十府的知府、知州衙門,也日漸熱鬧起來,接待的鄉官紛至沓來。松江知府衷貞吉也不例外。衷貞吉與海瑞雖同是正四品,但海瑞而今是巡撫,敢硬頂麼?對訴苦的鄉官,衷貞吉只能不激不隨,好言撫慰。
須知明代應天十府,社會的結構遠不單純,除了富戶鄉官、農民佃戶,還有不少中間層次,也有遊手好閒者,貪圖享受者,嗜賭成性者,自然也有坑蒙拐騙者。這些層次的人驚喜地發現,這位巡撫大人判案多傾向於小民,於是,呼朋引類,捏造事實,蜂擁告起富戶鄉官來。海瑞自己也大吃一驚,他驚呼,僅松江一地“告鄉官奪產者幾(幾乎)萬人”。
不提應天其他九府,單說松江,局面有些失控,告狀人多得不可勝計,刁民雖不甚多,但“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爲羣,沿街攘臂,叫喊呼號”。試想,如果刁民僅佔人口百分之一,松江一府也有將近四千。他們“囚服破帽”、“沿街攘臂”、“叫喊呼號”是一種什麼景象?自然社會無序,以致“鄉宦無不杜門”。話說一天,海瑞放告,人潮洶涌。衙役呈上一狀,說是從松江府門牆上揭下的匿名狀,海瑞接看,上書:
“告狀人柳跖,告爲勢吞血產事,極惡伯夷叔齊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歷代聲勢,發掘許由墳冢,被惡耒告發,又賄求嬖臣費仲得免。今於某月日挽出惡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牢,日夜加炮烙極刑,逼獻首陽薇田三百畝,有契無交,崇候虎見證,竊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馬羞辱,何況區區螻蟻,激切上告。”
這匿名狀既可笑又惡毒之極,告狀人是柳跖,古代著名大惡人,被告是伯夷、叔齊,歷史上著名的大善人,受賄庇護伯夷叔齊的是良臣費仲,發掘的是賢人許由的墳墓,參與的幫兇是柳下惠,內容荒誕不經,諷刺意味極濃,一言以蔽之,惡人告善人!明擺着是向自己的挑釁。海瑞雙眉倒豎,兩眼圓睜,勃然大怒。
海瑞前來應天時頭腦很清醒,他在《督撫條約》中說,“江南刁風盛行”,所以不受理“刁告”。可放告自然是放手讓人們告,於是而日理千案,哪些是“刁告”,哪些非“刁告”,能分得清楚麼?正是他那“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官”的審案原則,催生出了“刁告”之風。每月兩次放告,各受理狀紙三四千,每月審理八千個案件,日審兩百餘案,自然焦頭爛額,今又出現這種惡毒之極的匿名狀,豈不是對自己的諷刺?
海瑞沉吟許久,把狀紙收起。回到府院,靜心細讀。海瑞想“刁民”是寫不出這種狀紙來的,這匿名狀顯然是富戶鄉官所爲,針對的正是自己推行的應天新政。他的倔勁來了,決心與應天十府的富戶鄉官決個雌雄。既然狀子這麼多,尤其是松江府,一天竟達萬件,他苦思辦法,以便一勞永逸,拯民於水火。
徐階致仕後的悠閒生活被打亂了,他被海瑞的應天新政推上了風口浪尖。管家徐成、徐遠的劣跡被揭發,受徐府僕人欺壓的鄉民把徐家三個府第圍得水泄不通,有的要求退房產,有的高呼田產賤賣了要加價。開始徐階還有些名士風度,嚴禁子弟、僕人與鄉民計較,不可報復。甚至還有心情賦詩,詩曰:“昔年天子每稱卿,今日煩君罵姓名。呼馬呼牛俱是幻,黃花白酒且陶情。”
接連幾天,天天如是,徐階再也無法“陶情”,他命徐璠把徐成、徐遠送至松江府,聽憑發落,同時把要求退還的房產退還本人,對賣田要求加價者加倍付錢,以便息事寧人。
“閣老府被圍困了!”徐府退房產了!”徐府加價了!”消息在鬆““江茶館、妓院、街頭巷尾、遊船戲院不脛而走。
徐閣老都軟了,其他鄉官,何足道哉?於是,一些不安分者均起而“刁告”,一時間,松江一府的富戶鄉官,均成了被告。老實巴交的受到了譏諷,刁告者得到了錢財,坊間流傳一句“名言”:“種肥田不如告瘦狀。”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