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恩命下達,蘇鬆官民皆鬆了一口氣,松江百姓每家每戶都沾皇恩,減輕了負擔,更是以手加額。酒肆、茶樓等地,人們交相傳說徐階上書請求救荒的事情。沒料想這個被海瑞搞得灰頭土臉,被高拱整得家毀人亡的衰朽老頭,竟也有一副菩薩心腸,又有這麼大的能耐。
過問了災情,徐階的生活又重歸平靜。
一天,小知也送來請柬,稱知也寺來了位山水雲月心禪師,來了位地仙黃桂峰,特相邀一敘。徐階得書,命舟前往。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四人的相聚,小知也竟安排在方丈室內。此地正是六十七年前,少年徐階拜見知也僧的地方,徐階不免觸景生情。但見那山水雲月心,鶴形猿臂,生相奇特,左右兩條雪白長眉,垂於兩頰;地仙黃桂峰,雖瘸一腿,兩目卻很有精神,光芒四射。
坐停奉茶,談天說地,說起當年知也僧四句偈語,徐階大爲感嘆,居然是句句應驗。說話之時,見一蠅子,停於果盤上,誰也不去拍打,徐階揮手趕走蠅子,那鶴形高僧笑對徐階說:“依老衲看來,施主皮相平常,施主一副骨架,很是出奇。”徐階心頭小鹿一撞,往年夢中呂洞賓換骨之事,從未向人提起,那鶴形僧從何得知?怪哉。於是,將夢中換骨之事據實以告。談話間,忽見那隻蠅子,又復飛來,停於果盤之上。鶴形僧指着那蠅子笑說:“列位可見這蠅子,停於果盤,攆飛了一大圈,竟又重返原處,大千世界,芸芸衆生,莫不如是!”徐階驚悚地說:“大德所言極是,想老夫六十七年前至此,宦海沉浮,轉了個大圈,今又復歸此時,與那蠅子毫無二致。”地仙黃桂峰笑着搖頭說:“施主與那蠅子同中有異。”“異在何處?”“施主起點不在此地,何雲飛去復來?”徐階默然,心想,是啊,我生於浙江武義父親任上官邸。正想間,那鶴形僧說:“依老衲看來,施主之歸宿,似不在此,施主生於浙江,百年之後似應歸於浙江。”徐階驚異之餘,連忙搖手稱:“不可,不可!某曾有言,與髮妻沈氏同葬。”鶴形僧勸道:“施主百年之後,尚有四百年之陰災,聲名狼藉尤過於海瑞、高拱之災!如葬於浙,則四百年後你桑梓中之異代知音,將還你清白,你之冥運,自然否極泰來。”徐階推一推身旁的小知也,想聽聽小知也的高見,誰知小知也端坐不動,細細一看,竟圓寂了。
見小知也圓寂,徐階心中咯噔了一下。知也僧“小知也今生與你有緣”,言猶在耳。小知也去了,自己恐怕也不久人世。他已經想穿了,決定死後埋骨深山,他不怕死了,“豈向浮生畏有涯?”
參加完小知也的葬禮,徐階與鶴形僧、黃桂峰揮別,知來日無多,歸家後加緊整理舊文,編輯成書,取名《世經堂集》,同時委託黃桂峰落實葬地,最終決定在湖州長興縣東北山地惟新裡買地,營造生壙,即日動工。閒時則“杖策日應臨竹屋,賦詩時復坐江沙”。哪裡知道,萬曆十年(公元1582年)六月十二,力推改革的一代名相張居正憂勞去世。驚聞噩耗,徐階悲痛萬分,扶着病體爲學生撰寫祭文。這祭文,可稱徐階的封筆之作。
萬曆十一年(公元1583年)春,徐階病重,而惟新裡生壙已成。徐階喚來老妻張氏,兒子徐璠、徐琨、徐瑛囑說:“我屢受朝廷賞賜,死後不宜向朝廷有所請求,更不可學他人陋習,假稱無錢殯葬,乞請朝廷賜葬,欺世盜名。墓前不準建坊、建牌樓、建亭臺,金銀珠玉,一概不用,也不做佛事。爲父在塵世喧鬧了一生,當以安靜爲是。”吩咐已畢,即書寫信札,向舊雨新朋一一告知自己選葬浙江湖州的情由,爲自己的一生畫上句號。
八個月後,徐階病逝。得此消息,萬曆帝十分“震悼”,爲之暫停朝會,下旨設十二壇祭祀亡靈,又命工部郎中餘君寅趕赴長興爲徐階治喪。同時按照《諡法》,追贈徐階諡號爲文貞。“文”讚的是徐階的道德高尚,名聞天下,“貞”肯定徐階撥亂反正之功。並稱與歷史上同樣賜諡文貞的唐代魏徵、前朝楊士奇相比,徐階之功“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代名相,遠離故士,遠離父祖兄弟髮妻,孤葬浙江,魂歸長興,所爲何來?
因爲他尚有餘驚,家鄉的民風並不似海瑞所謂“刁風盛行”,倒是比較淳厚,但海瑞的退田之舉,興訟之舉,加以蔡國熙慫恿狀告徐府便可升官之舉,引起了興訟狂飆,把淳厚的民風引向了澆漓。如葬在家鄉,日後再來個江瑞、再來個張國熙,恐怕墳塋難保,屍骨無存。從徐階《湖州買葬地成,走筆報山水並諸朋舊二首》可見其情。其一雲:“長興東北惟新裡,翠竹蒼松六尺丘。峰列乙辛相對聳,水環丁癸不分流。居吳自嘆謀幾左,還浙誰知語竟酬。好志華亭徐仲子(徐階自稱),厭離鄉土葬湖州。民風重歸淳厚日,撿我骨殖伴可久。”
一代名相徐階之葬惟新裡,原來是不得已,可嘆!可嘆!